這是一間四十平不到的公共客廳，客廳連著兩間小房間，左邊的房門上了鎖，也就是所謂鄧叔叔住的，只有右邊這間空著。
康曉雪跟著母親進屋，一股子火氣便涌上了心頭，這個不到二十平的房間里只有一張破舊的木板搭的床，除此以外便什么也沒有。
這哪里是什么好地方，還不如她在重慶鄉村里剛修好的樓房。
“你不是說我們要住大房子的嗎？”康曉雪噘起嘴，只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這么大一棟樓，還不夠大嗎？”林尚賢找來抹布，擦拭著床板上的灰，一邊語氣輕快地安撫女兒的情緒，“媽媽也不去深圳了，就在江海找個廠，我們一家人住一塊，以后都不分開了。”
“可是只有這一個房間是我們的呀！”康曉雪覺得委屈，早知道來廣東住的是這樣的地方，她說什么也不會跟著來。
“一個房間夠我們住了，你今晚和爸爸媽媽湊合一晚，明天讓爸爸找些木板來給你做個新床，我們一家人也夠睡啦。”
“那奶奶呢？”
“奶奶不和我們住，她住在二樓，和兩個姐姐一起。”聽到姐姐這個詞，康曉雪又眼前一亮，“是曉嫻姐姐嗎？那我也要和曉嫻姐姐住。”
“不是曉嫻，是曉敏和曉文，你大伯和四伯的女兒。”林尚賢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沓報紙來，攤開一張張往床板上鋪，“奶奶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奶奶，你在重慶和奶奶一起住了那么久，奶奶也得帶帶她其他孫女呀。”
“那奶奶不帶我了嗎？”康曉雪不解。
“你不是有爸爸媽媽帶了嗎？”林尚賢道。
“我不喜歡那兩個姐姐，為什么奶奶要帶她們？”康曉雪覺得心一下子緊起來，“奶奶不要我了嗎？”
“不要亂說話，什么喜歡不喜歡的。”林尚賢斥道，“她們也是你的姐姐。和曉嫻姐姐是一樣的。”
“不一樣不一樣！她們才不一樣！”康曉雪立刻爭辯。
“行行行，曉嫻姐姐要大一點，她們和你曉婭姐姐是一年的，說起來曉婭也在二樓，等她們回來，你可以去找她們玩。”
“我才不去！”一聽到康曉婭的名字，康曉雪如臨大敵，“誰要去找她玩！我要的是曉嫻姐姐，才不是什么曉文曉敏！你騙我，你都是騙我的！”
“這邊屋子不夠，不過年底就要走一波工人了，到時候你曉嫻姐姐他們一家也會搬過來的。”林尚賢耐著性子解釋道。
“年底……”康曉雪嘟囔著，在心里估算起到年底還要多久。
她對時間沒什么概念，但是她知道年底很冷，要穿一件又一件，而現在，她穿著個短袖都覺得熱。
那年底得是多久以后的事情？
康曉雪瞬間覺得母親還是在欺騙自己，想象和現實的落差太大，她覺得這個地方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忍不住朝著母親哭怨，“你是個騙子！你和爸爸都是騙子！”
“你好端端的怎么了？”林尚賢正忙得不可開交，聽到康曉雪的哭聲只覺得心煩意亂。
“我們沒有住大房子，我們住小屋子！這里沒有曉嫻姐姐，奶奶也變成了別人的奶奶。”康曉雪越數越覺得委屈，直接席地而坐哭鬧了起來。這里和她幻想中的美好生活，差了好遠好遠。
她已經開始想念重慶，想念屋后小河溝的魚，想念門前樹上的柚子，想念校門口，那堆滿了零食的小賣部。
康曉雪坐在樓梯口委屈了半天，但林尚賢一點沒有要慣著她的意思，就任由她這樣賭氣地坐著。
林尚賢自顧著忙進忙出，康曉雪坐的久了，便開始發呆，去細想從現在到年底還需要過多久。
“你在這兒坐著做什么？”安頓好母親后上樓的康家閔看女兒在樓梯口坐著，臉鼓得河豚一樣，覺得好笑。
康曉雪不說話瞪他一眼，瞥過頭去，只覺得他也是個騙子。
她情緒就這樣一直鬧到傍晚，林尚賢收拾好里里外外，終于能拿出時間和精力來收拾她，“吃大餐去不去？”
聽到吃的，康曉雪眼睛亮了起來，但隨即想到自己還在“抗戰”，又把頭扭了過去。
“沒騙你，真的吃好吃的，大伯今晚做東，給你奶奶接風，你其他伯伯們也會去，二伯說不定會帶上曉嫻姐姐一起。”林尚賢很明白女兒在鬧什么，也知道該怎么拿捏。
“真的？”聽到康曉嫻的名字，康曉雪眼睛又重新閃了一下，起身跟著母親下樓。
然而當她到了擺接風宴的堂屋時，才發現自己又上當了。
二伯康家豪是自己一個人來的，根本就沒帶上康曉嫻。
“騙子！”康曉雪徹底惱了，看著這一屋子的生人，她覺得渾身上下的不自在。
“我怎么騙你了？我是說你二伯可能會帶曉嫻姐姐來，又沒說一定就會帶來？可能會那就是有可能帶也有可能不帶嘛。”
“我不想和你說話了！”康曉雪懶得再和母親爭辯什么，自己跑出堂屋，在陽臺口蹲下來看著樓下過往的車輛發呆。
她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失神，思考著如果要回老家，正確的坐車次序。
康曉雪穿著白色的碎花裙子，蹲在陽臺邊，像顆蘑菇似的。
隨著父親來吃席的康曉婭一眼便認出了自己這個沒出息的妹妹，一遛煙從她身后躥過去，用力在她的頭發上狠狠一抓。
康曉雪嚇得大叫一聲，重心不穩直接身子往后一倒跌了下去，回過頭就看見了康曉婭的鬼臉，“略略略，我就知道是你，爛哭包！”
“我才不是爛哭包！”康曉雪捂著被扯疼了的腦袋，說這話的時候已經開始淚眼婆娑，顯然沒有一點說服力。
康曉雪緩了一會，才看清來人是康曉婭。她昂著頭，穿著精致可愛的背帶裙，頭上扎著高高的馬尾，一抹鮮艷的紅領巾在胸口飄蕩著，看上去精神抖擻，完全和自己記憶里的康曉婭不一樣。
看著容光煥發的康曉婭，康曉雪有一瞬間不敢認，但那古靈精怪的鬼臉還是很快讓她聯想起自己往日被欺負的回憶，便很快又把頭轉回去，不想理她。
“你在這兒蹲著做什么，干嘛不進去玩？”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回應，康曉婭便失了興致，收起了笑意問道。
“有什么好玩的，里面全是大人。”康曉雪嘟囔著，現下竟覺得康曉婭沒那么討厭了。
“曉文和曉敏不是在里面嗎？”
“你認識她們？”康曉雪疑惑道，母親說曉文小時候和她住過一段時間，但那時候她太小，完全沒有印象。
“當然！”康曉婭露出得意的神色來，“我們玩的可好啦！不過你這爛哭包，她們肯定不愿意和你玩。”
“不玩就不玩，我才不稀罕！”康曉雪昂著頭，莫名和自己賭氣起來。
“哼，沒人愿意和爛哭包玩！我去找她們啦，拜拜。”
康曉婭說完，一蹦一跳地往康曉文她們在的那個角落里躥過去，康曉雪目送她離開，覺得無比羨慕。
四下無人后，康曉雪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越想越覺得委屈，眼淚忍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這棟大樓里，住滿了她不認識的人，一下子多出來好多哥哥姐姐弟弟，全部都圍著奶奶在打轉，奶奶被搶走了，爸爸媽媽又只顧著和伯伯、伯母們聊天，沒有人顧得上她，她像是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一般。
被叫上餐桌后，小孩子們被單獨分在一桌，康曉雪擠在一堆堂兄弟姐妹間，覺得手足無措。
“你怎么了？”坐在她旁邊的是康曉文，她對這個妹妹是有些模糊的印象的。她只比康曉雪大上兩歲，但看上去卻成熟又穩重。從她開始往旁數，是堂弟康曉杰、堂兄康曉閬、康曉閬的妹妹康曉敏以及康曉婭。
六個孩子剛好把小桌子圍成一圈，但康曉雪覺得渾身不自在。
這一桌上的全是她的哥哥姐姐，但她卻一個也不認識，唯一一個還算熟悉的康曉婭卻不是個善茬。
“沒什么。”康曉雪憋著一股勁，自顧端起飯碗來刨著飯。
“康曉閬、康曉敏，你們多看著點妹妹，她剛來還不習慣。”另一頭餐桌的康家大嫂柳明泉見自家兒女沒有老四家的曉文大方懂事，壓著嗓子提醒道。
“知道了。”康曉敏自顧著往碗里夾菜，嘴里敷衍道。
康曉雪小心翼翼地夾著菜跟著姐姐們一起吃起來，發現大家都在夾著一盤鮮艷的菜，她也有些躍躍欲試。
筷子伸出去，還沒夠著，康曉雪又把手縮了回來。
她有些窘迫，因為她發現這道菜她不會吃。
“你是不是想吃這個？”康曉文很是細心，注意到她熱切又退縮的目光。
康曉雪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實在想吃，便只好點了點頭。
“給你，這個是蝦。”康曉文離得近，便直接夾了一個放在了康曉雪碗里。
看著碗里多出來的蝦，康曉雪非常感謝她的好意，但隨即又為難起來。
她是第一次見蝦這種東西，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下口，而且當她近距離再看這蝦時，康曉雪才反應過來，這居然是一整只，看上去還有些瘆人。
“曉文你別管她，她根本不會吃的！她這個土包子見都沒有見過這種東西！”康曉婭坐在對面，也得意地往自己碗里夾了一只，炫耀似的剝起來。
康曉雪不滿地瞪康曉婭一眼，覺得不服氣，便有樣學樣地抓起碗里的蝦，悄咪咪地去偷瞄康曉婭的動作，然后跟著剝起來。然而出師不利，她才剛一下手，就被蝦頭上的尖刺刺個正著，嚇得她趕緊縮回了手，蝦也落在了桌子上。
“哈哈哈哈！笨蛋！”看著康曉雪出洋相，康曉婭笑的開心，接著便把自己剝好的蝦肉往嘴里送，然后當著康曉雪用一種非常夸張的表情咀嚼起來，“可好吃了哦！你想不想吃呀？”
康曉婭的表情和動作都有些滑稽，惹得大家發笑，一旁年幼的康曉杰也有樣學樣地模仿起來，對著康曉雪吧唧著嘴道：“可好吃了哦！”
康曉雪頓時覺得羞愧難當，望向坐在另一桌的父親母親，那邊卻舉酒暢飲，無人在意她。
她看著自己掉落在桌子上的蝦，不知所措，不知該撿起來繼續剝還是不去理它，而正當她猶疑的時候，康曉文伸出了援手。
“我幫你剝。”康曉文著放下筷子，撿起她掉落在桌子上的蝦剝了起來，康曉雪驚訝地看著那只紅彤彤的蝦被康曉文利落地去頭去尾，取出鮮嫩的蝦肉來。
這種從來沒有見過的新奇玩意，她終于能嘗一嘗了，然而還沒等那蝦肉落到康曉雪碗里，康曉文身后坐著的弟弟卻哭鬧了起來。
“不許給她吃！那是給我剝的！”康曉杰看著姐姐把剝好的蝦肉往康曉雪碗里送，登時便鬧了起來。
這完全出乎了康曉雪的意料，眼看著康曉杰已經要哭出來，她連忙把伸出去接的碗給縮了回來，“我不想吃，你給你弟弟吧。”
“沒事，我再給他剝一個就是了。”康曉文堅持把蝦肉放進了康曉雪碗里，康曉杰便徹底哭鬧了起來，兩只腳在塑料凳子上踢得啪啪作響。
“我再給你剝一個就是了。”康曉文沒法，拿起筷子正要再夾一個，而裝蝦的盤子不知何時卻已經空了出來。
“沒有了，沒有了！都怪你要給她吃！”見此情形康曉杰哭的更厲害了，很快便吸引了那邊大人們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