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著雪粒子打在烽火臺殘墻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張小滿的棉帽檐結了層白霜，他盯著腳下半埋在雪里的斷磚——那磚縫里還嵌著塊銹鐵片，像極了六年前父親做木工時崩飛的刨花。

“酒是熱的。“趙團長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帶著點東北老松樹皮的粗糲。

張小滿驚了一下，轉身時懷表從領口滑出來，撞在胸前的舊銅牌上，“叮“的一聲輕響。

趙團長遞來的搪瓷壺還帶著體溫，酒氣混著松脂香鉆進鼻腔。

張小滿仰頭灌了一口，辛辣從喉嚨燒到眼眶。“您說...要離開東北？“他盯著趙團長羊皮襖上磨破的毛邊，那是上個月突圍時被彈片劃的。

“關東軍調了三個聯隊過來。“趙團長蹲下來，用戴毛手套的手扒拉著雪，露出下面凍硬的黃土地，“咱們的子彈打一發少一發，傷員連草藥都不夠。

老隊長臨走前說過，留得火種在，不愁不燎原。“他指腹蹭過張小滿胸前的銅牌，“這勛章是他從錦州帶出來的，跟著他打了十七場仗。“

張小滿突然想起三天前打掃戰場時，在鬼子軍官尸體上翻到的地圖——那上面用紅筆圈著長城各隘口。

原來不是巧合。

他捏緊懷表，表蓋內側父親刻的“滿兒生辰“幾個字硌著掌心：“那...咱們去哪？“

“先過長城，去熱河。“趙團長站起身，皮靴在雪地上壓出深印，“等攢夠了槍，攢夠了人，再打回來。“他拍了拍張小滿的肩，羊皮襖的毛蹭得脖子發癢，“明早天不亮就走，你帶偵察組斷后。“

斷后的任務像塊冰砣子砸進胃里。

張小滿望著遠處影影綽綽的隊伍——二十七個弟兄，六個傷員，還有韓梅梅背著的那口裝文件的鐵皮箱子。

他摸出懷里的指南針，指針在雪光里晃：“黑皮呢？“

“在山口查腳印。“趙團長的身影融進夜色里，只留下一句話被風卷著飄過來，“別讓我收你的銅牌。“

天剛放亮，張小滿就帶著黑皮和兩個小戰士摸上了鷹嘴崖。

雪地上的馬蹄印還新鮮，三指寬的鐵掌印，是關東軍騎兵的九七式馬掌。“三十騎往上。“黑皮蹲在雪地里，食指比了個圈，“馬蹄沒沾泥，是從北邊草場直插過來的。“

張小滿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前面是段狹窄的山峽，兩邊都是一人多高的雪堆，中間只容兩匹馬并行。“把絆線設在峽口第三塊石頭后面。“他解下腰間的麻繩，“干草堆在左邊雪坡，等鬼子進峽就點。“

黑皮扯了扯繩子測試松緊，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結霜：“引信夠長么？“

“夠燒半柱香。“張小滿把最后一捆干草塞進石縫，手指被凍得發木。

他想起昨天韓梅梅給他的辣椒膏，現在正揣在貼胸的口袋里，“等會你打馬腿，我敲指揮官。“

馬蹄聲是在辰時三刻傳來的。

張小滿趴在雪堆里，能聽見馬脖子上銅鈴的脆響——鬼子怕踩雷，特意把鈴鐺系在頭馬身上。

他數到第七個銅鈴聲時，輕輕碰了碰黑皮的胳膊。

“嗤——“

干草堆騰起的火苗裹著黑煙沖上天空，映得雪坡一片暗紅。

頭馬驚得前蹄揚起，撞在絆線上，麻繩“啪“地繃斷，第二匹馬的腿被鐵鉤勾住，當場栽進雪堆。

后面的騎兵亂了套，有的抽刀砍繩，有的揮鞭打馬，受驚的馬群撞翻了雪堆，凍硬的雪塊劈里啪啦砸下來，壓得幾個鬼子直叫喚。

“打！“張小滿的駁殼槍噴出火舌，騎在馬上的軍官額頭綻開血花，栽進雪窩。

黑皮的狙擊槍幾乎同時響，第三匹馬的前腿被打斷，馬嘶聲混著鬼子的罵聲炸成一片。

“撤！“張小滿拍了拍黑皮的背，兩人貓著腰往回跑。

雪粒灌進鞋窠，凍得腳趾生疼，但他聽見身后鬼子的吆喝聲越來越遠——他們成功拖了半個時辰。

隊伍是在黃昏時扎營的。

篝火剛點著，三營的老周就踉蹌著撲過來，酒氣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咱...咱別往前闖了！

我昨兒聽見鬼子說，只要投降就給條活路...“他的手抓著張小滿的衣袖，指甲幾乎掐進肉里，“我家還有倆娃沒見過爹呢...“

周圍的人靜了。

張小滿看見二牛的手在發抖，小栓子的眼睛盯著篝火，睫毛上掛著淚珠。

他突然想起六年前那個夜晚——父親把他塞進地窖時說的話：“滿兒，要是哪天爹沒了，你得活成把刀，砍鬼子的刀。“

“老周叔。“他把老周的手從衣袖上掰開，“您還記得上個月在靠山屯，鬼子把全村老幼趕到曬谷場？“他的聲音發抖，卻越說越響，“您還記得柱子哥被挑在刺刀上，血滴在雪地里像朵紅梅花？“他扯下胸前的銅牌，舉得老高，“趙團長說這是老隊長的命換來的！

咱們要是現在低頭，老隊長的血白流了？

靠山屯的冤魂白等了？“

老周的臉漲得通紅，突然蹲在雪地里哭起來。

韓梅梅走過來，把一條圍巾搭在他肩上：“周叔，我把您的話記在本子上了。“她翻開日記本，火光照著上面的字跡，“但我也要記，今天有個小戰士，用脊梁骨撐起了整支隊伍。“

夜更深了。

張小滿裹著毯子假寐，聽著篝火噼啪的聲響。

趙團長的聲音從東邊的巖石后面飄過來，壓得很低：“...青鳶名單可能是餌...得等關內消息...“另一個聲音帶著山西口音：“我明早去承德聯絡...您放心...“

他瞇起眼——說話的是個高個子，左臉有道刀疤，從眉骨一直劃到下頜。

張小滿數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北坡，摸出塊炭在手心畫了道疤。

隊伍是在黎明前出發的。

張小滿走在最后，回頭望了一眼東北方向。

雪地里的腳印很快被新下的雪蓋住，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

但他知道，懷里的懷表還在走，胸前的銅牌還帶著體溫，心里有團火，燒得比任何時候都旺。

前面傳來小栓子的驚呼：“看！前面有座破房子！“

張小滿瞇眼望去——山坳里立著幾座黑黢黢的建筑，屋頂塌陷，窗戶像怪獸的眼睛。

風卷著雪從斷墻里穿出來，發出嗚嗚的聲響。

他摸了摸腰間的手榴彈，腳步卻沒停。

有些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