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把長城的斷壁染成暗褐色,像浸透了陳血的舊布。
隊伍抵達時,城磚縫里的冰碴子正簌簌往下掉,趙團長用馬鞭敲了敲腰間的望遠鏡:“就地休整,火頭軍埋鍋,警戒哨往南再撤半里。“
張小滿的棉鞋踩在碎磚上,發出細碎的咔嚓聲。
他沒去領熱乎的玉米糊糊,而是順著坍塌的女墻往上爬——烽火臺的缺口像只空洞的眼睛,正對著西邊的山梁。
風灌進領口時,他想起昨夜雪崩前,劉二柱抱著藥箱跑的樣子,那小子凍得發紫的手背上,還沾著傷員的血。
“小心磚縫里的冰。“
聲音輕得像飄雪。
張小滿轉身時,韓梅梅正扶著半截箭樓,發梢沾著草屑——她總愛把筆記本塞在棉襖里,此刻鼓囊囊的,壓得左肩微微下塌。“我不是故意跟來的。“她指尖蹭了蹭凍紅的鼻尖,“看你早飯都沒吃......“
張小滿沒接話,目光落回城墻根。
那里斜靠著塊斷碑,石面被炮彈削去半角,只剩“守土有“三個字還清晰。
他蹲下去,用凍僵的手指摳掉碑上的積雪,最后一個“責“字便顯了出來,筆畫里還嵌著不知哪年的鐵銹。“我爹修城墻時說過,“他喉嚨發緊,哈出的白氣模糊了字跡,“從前的守邊人刻這碑,是要后世記住,地在人在。“
韓梅梅蹲下來,日記本已經攤在膝頭。
她的鋼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可你從前......“
“從前我想的是殺夠十個鬼子,把懷表擦得锃亮,去爹娘墳前磕響頭。“張小滿摸了摸胸口的懷表,銅殼隔著兩層布,還是涼得刺骨,“可劉二柱哭著說'我媳婦在奉天'時,我突然明白——恨是燒不盡的野草,可要是大家都護著根,草就能連成原。“他抬起頭,殘陽正落進遠處的山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我們是一群人,要守住這片土地。“
韓梅梅的睫毛顫了顫,鋼筆在紙上洇開個小墨點。
她沒說話,只是用力點頭,凍得通紅的耳朵尖泛著薄紅。
“小滿!“
是三排的偵察兵,喘得像拉風箱。
他的羊皮帽歪在腦后,槍套上還沾著草籽:“東溝發現馬隊!
至少一個中隊的鬼子騎兵,離這兒不到五里!“
趙團長的煙鍋“咔“地磕在城磚上。
臨時會議擠在坍塌的敵樓里,油燈被風刮得直晃,照見墻上密密麻麻的彈孔。“正面打?
咱們步槍加起來不到三十條,子彈不夠塞牙縫。“副隊長搓著凍僵的手,聲音里帶著顫。
張小滿把地圖鋪在斷桌上,用炭筆圈出長城缺口東邊的隘口:“鬼子騎兵要沖過來,必得走這條溝。
他們夜里肯定松懈,咱們摸過去炸彈藥車——我前天偵察時看見,他們輜重隊跟在騎兵后二里地。“他指尖點在隘口南側的土包上,“黑皮的狙擊槍能封死溝口,等爆炸一響,再點烽火臺。“他抬頭看向趙團長,“鬼子摸不清咱們虛實,保準往回撤。“
黑皮蹲在墻角,往槍栓上抹槍油。
聽見“點烽火“,他突然抬頭:“我幫你搬柴火。“
夜里的風像刀子。
張小滿把棉褲扎進綁腿,懷里揣著兩顆自制的土雷——是用炮彈殼填了火藥和碎鐵片。
黑皮跟在他身后,步槍用布裹得嚴嚴實實,走雪路沒一點聲響。
韓梅梅塞給他的半頁紙條還在貼胸口袋里,此刻被體溫焐得發軟。
敵營的篝火在二里地外忽明忽暗。
張小滿趴在雪坡上,能聽見馬嚼子的脆響,還有鬼子用生硬的中國話罵“八格“。
黑皮的槍口已經對準了崗哨,他輕聲說:“三個,左一右二。“
“等我信號。“張小滿摸出懷里的土雷,導火索在指腹上蹭了蹭。
他貓著腰往下滑,雪沒到大腿根,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
彈藥車停在營寨西北角,油布下的鐵箱泛著冷光。
他剛要掀油布,突然聽見馬蹄聲——是巡邏隊!
心跳聲幾乎要震破耳膜。
張小滿把土雷塞進車底,手指捏住導火索。
巡邏隊的皮靴聲越來越近,他摸到腰間的匕首,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直到那聲音擦著車頭過去,他才猛地一拽導火索。
“嗤——“
火星子竄起來的瞬間,張小滿轉身就跑。
黑皮的槍響了,第一聲打滅崗哨的燈籠,第二聲掀飛了傳令兵的鋼盔。
爆炸聲響徹山谷時,他看見彈藥車騰起的火柱,把半邊天照得透亮。“點烽火!“他吼了一嗓子,黑皮已經扛著一捆干柴沖上火臺。
烽火點燃的剎那,漫山遍野都是鬼子的尖叫。
張小滿趴在雪溝里,看著騎兵隊像被捅了窩的馬蜂,有的往火里沖,有的往反方向跑。
他摸出懷表,表蓋被體溫焐得溫熱——指針停在九點十八分,和六年前那個夜晚分毫不差。
天快亮時,隊伍在長城腳下清點戰利品。
趙團長從懷里掏出枚軍功章,銅面磨得發亮,邊緣還帶著缺口:“這是老隊長留下的,他說'誰能帶著弟兄們活著回來,誰就配戴'。“他把勛章別在張小滿胸前,“從今兒起,你是咱們義勇軍的骨。“
張小滿摸著勛章,金屬的涼意透過棉衣滲進來。
他望向長城盡頭,那里的天空正泛起魚肚白,像極了沈陽城破那天的黎明。“我不會忘了東北,“他對著風輕聲說,“也不會停下腳步。“
韓梅梅的日記本在篝火旁翻開,她的字被凍得歪歪扭扭:“今天,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戰士......他眼里沒有仇恨,只有希望。“
風卷著雪粒掠過烽火臺,張小滿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他正對著殘碑出神,沒聽見身后傳來的腳步聲——趙團長的羊皮靴裹著厚布,踩在雪上輕得像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