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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敲山震虎

接下來的三日,錦州城表面維持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皇帝每日在行轅(范家別院)批閱由快馬送來的京師奏章,不時召見祖大壽、盧象升、何可綱等將領,詳細詢問大凌河戰況及遼西防務,溫言嘉勉,賞賜有加。

錢謙益則恪盡職守,代表皇帝撫慰傷殘軍士,召集當地士紳耆老宣講朝廷恩德,忙得腳不沾地,卻也漸漸被前線軍民同仇敵愾的氣氛所感染,心中那點不安被一種莫名的使命感沖淡了些許。

然而,在這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洶涌得令人窒息。范家別院內,所有仆役被限制在狹小的區域,由面無表情的錦衣衛“保護”著。

范永明幾次求見皇帝謝恩,都被王承恩以“陛下日理萬機”為由擋駕。

他只能如熱鍋上的螞蟻,在豪華卻冰冷的客房里團團轉,心中那不詳的預感越來越重。

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心腹,如同泥牛入海,再無音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羅網,正從四面八方悄然收緊。

與此同時,城內其他幾家被監控的大商號,也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

永盛源糧行的王掌柜發現,無論他去哪里,身后總有幾個看似閑漢的人影不遠不近地綴著;聚寶隆皮貨棧的靳掌柜深夜想從后門溜出去,卻赫然發現巷口已被幾個披著斗篷、按著腰間繡春刀的魁梧身影堵死;廣泰興車馬行往城外運貨的車隊,被守城的天雄軍兵士以“例行檢查”為由扣下,翻檢得異常仔細,連車軸夾層都被撬開……

恐慌如同瘟疫,在錦州城那些富麗堂皇的商號深宅里無聲蔓延。往日里財大氣粗、呼風喚雨的東家掌柜們,此刻個個面無人色,有的在家中焚香禱告,有的則秘密聚在一起,眼神閃爍,交換著絕望和瘋狂。

“范家完了!皇帝住進去就沒安好心!”

“我們也被盯死了!狗日的錦衣衛,眼睛像鉤子!”

“怎么辦?坐以待斃嗎?”

“媽的,逼急了……兔子還咬人!咱們幾家湊湊,重金收買幾個亡命徒……”

“收買誰?外面是盧閻王的天雄軍!城里是祖大壽的親兵!你找死別拉上大家!”

“那……那怎么辦?等死嗎?”

“閉嘴!都給我沉住氣!”一個須發皆白的老掌柜(田生蘭的代表)低聲厲喝,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老狐貍般的狡詐和絕望,“范老大(范永斗)還沒到!他是主心骨!只要他還在,就還有轉圜的余地!皇帝總要講個‘理’字吧?無憑無據,他敢把咱們晉商全抄了?就不怕邊餉斷絕,九邊震動?!”

這番色厲內荏的話,暫時壓下了眾人魚死網破的沖動,但空氣中彌漫的絕望和猜疑,卻更加濃重了。

他們唯一的希望,似乎都系在了那個正星夜兼程從張家口趕來的晉商領袖——范永斗身上。

第四日,黃昏。殘陽如血,將錦州城染上一片凄艷的紅。

一隊風塵仆仆的車馬,在沉重的暮色中駛入錦州北門。為首的馬車里,范永斗掀開車簾一角,那張素來以精明沉穩著稱的圓臉上,此刻布滿了長途跋涉的疲憊和濃得化不開的焦慮。他剛在張家口處理完一批“要緊貨”,就接到族弟范永明十萬火急的密信——皇帝駕臨錦州,點名住進范家別院!城中其他幾家商號皆被嚴密監視!

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皇帝親臨邊鎮已是罕見,偏偏住進他范家的院子?這絕不是恩寵,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他一路疾馳,心中反復推演著各種可能,最大的恐懼就是“番記”那條隱秘的線是否暴露。

他自認手腳做得極干凈,所有生鐵交易都通過多重白手套,在蒙古草原深處完成,賬目更是天衣無縫。

皇帝就算有所懷疑,沒有鐵證,也絕不敢動他這牽涉邊餉、影響巨大的晉商領袖!

“東翁,到了。”車夫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范永斗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整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綢袍,臉上努力擠出一個謙卑恭順的笑容,下了馬車。范家別院門口,依舊是那副恭迎圣駕的架勢,但守衛的已不是家丁,而是幾名目光銳利如鷹、手按刀柄的錦衣衛。那冰冷的注視,讓范永斗的心猛地一沉。

他被一名面無表情的錦衣衛小旗引著,穿過寂靜得可怕的庭院,徑直來到聽濤軒外。

“罪商范永斗,叩見吾皇萬歲!”范永斗在冰冷的石階前撲通跪下,額頭觸地,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和恭敬。

軒內燭火通明,崇禎正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看著墻上懸掛的一幅《雪嶺寒梅圖》,似乎對身后的叩拜聲充耳不聞。段風按刀侍立一旁,眼神如看死人。王承恩垂手站在角落,眼觀鼻鼻觀心。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點點流逝。范永斗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初冬的寒氣透過膝蓋直往上鉆。

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咚、咚、咚,如同擂鼓。皇帝的無視,比任何斥責都更讓他恐懼。汗水,不受控制地從他鬢角滲出,滑過微微顫抖的臉頰。

“范永斗。”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冰冷得不帶一絲煙火氣的聲音終于響起,打破了死寂。

“罪……罪商在!”范永斗一個激靈,頭埋得更低。

崇禎緩緩轉過身。燭光映照下,他的臉龐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陰影中,眼神幽深如同寒潭。“抬起頭來。”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

范永斗艱難地抬起頭,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朕住進你這別院,已有四日。”崇禎踱步上前,停在范永斗身前不足一丈之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這院子修得不錯。假山是太湖石?這地龍燒的炭,怕是上好的銀霜炭吧?嘖嘖,比朕的乾清宮,還要暖和幾分。”

范永斗只覺得頭皮發炸,連忙叩首:“陛下折煞罪商了!此乃祖宗積德,賴陛下洪福,方得薄產!草民闔族沐浴天恩,日夜焚香禱告,唯愿陛下龍體康泰,大明江山永固!此別院能得陛下駐足,實乃范氏滿門百世修來之福澤!草民……草民已備下微薄心意,愿獻家財半數,充作遼餉,以報陛下隆恩于萬一!”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禮單,雙手高高捧起,聲音因激動(更多是恐懼)而發顫。禮單上列著白銀三十萬兩,糧米五萬石,布帛無數。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最直接的“贖罪”方式。破財消災,自古皆然。他相信,如此巨額的“捐獻”,足以讓任何皇帝心動,足以堵住悠悠眾口。

崇禎的目光掃過那份禮單,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弄。他沒有接,甚至沒有多看一眼。他緩緩踱回書案旁,拿起一個天青釉的茶杯,指腹輕輕摩挲著細膩冰涼的瓷壁。

“范東主……果然‘忠義’。”崇禎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玩味,“你這份‘心意’,朕,替前線的將士們,心領了。”

范永斗心中剛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崇禎接下來的話卻將他瞬間打入冰窟!

“不過,”崇禎話鋒陡然一轉,如同冰刀出鞘,寒氣四溢,“朕今日叫你來,是想問問另一筆賬。”他放下茶杯,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隨著這聲輕響,侍立一旁的段風猛地踏前一步,手臂一揚!

嘩啦——!

一沓厚厚的、沾著大片已經變成深褐色的干涸血跡的紙張,被狠狠摔在范永斗面前的地上!那血跡是如此刺眼,仿佛還散發著淡淡的腥氣。紙張散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和鮮紅的印章、指印,在燭光下清晰可見!

范永斗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

他看到了!那是他親自設計、只有核心掌柜才知曉的密語賬本!記錄著歷年、分批次走私出關的生鐵數量(天啟五年至崇禎四年,累計生鐵三十七萬八千斤!)、時間、路線、接頭的建奴包衣名字(岳托麾下包衣奴才哈爾赤、阿敏旗下包衣奴才納罕等名字赫然在列!)!

還有幾張,是不同錢莊開具的巨額銀票存根影本,接收方名字雖經掩飾,但幾個關鍵字的筆跡,他一眼就認出是京中某位勛貴府上大管家的手筆!更有一張圖,上面清晰地標注著范家在張家口堡外、宣府附近山中的三處秘密生鐵中轉倉庫位置!

鐵證如山!如山鐵證!而且帶著前線將士的血!這賬本,顯然是從某個被明軍截殺或俘虜的走私者身上搜出來的!

范永斗只覺得腦袋里“嗡”的一聲巨響,仿佛天塌地陷!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冷和絕望!

他精心構筑的防火墻,他賴以自保的所有僥幸,在這染血的鐵證面前,脆弱得像一張薄紙!他最后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陛……陛下!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范永斗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個人癱軟在地,涕淚橫流,手腳并用地向前爬了兩步,額頭瘋狂地撞擊著冰冷的地磚,發出咚咚的悶響,血絲很快從額角滲出。

“這……這是構陷!是有人眼紅我范家基業,偽造證據,欲置我于死地啊陛下!草民……草民世代經商,安分守己,怎敢……怎敢行此誅滅九族之事!陛下明鑒!明鑒啊!”他嘶聲力竭地哭喊著,聲音凄厲絕望,試圖做最后的掙扎。

“構陷?”崇禎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驚雷炸響在軒內!他猛地一拍書案,震得茶杯跳起!

“范永斗!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上面有你范家獨門的密押暗記!有經手掌柜的私章指印!有你們藏在山溝里的耗子洞!還有……”

他猛地抓起一張帶血的紙,幾乎戳到范永斗的鼻尖,“這上面沾著的,是我大明夜不收(偵察兵)的血!他為了截下這份東西,被建奴的韃子砍了十七刀!腸子流了一地,臨死前用牙咬開了藏在蠟丸里的密信,才把這東西送出來!你告訴朕,這是構陷?!”

崇禎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眼中燃燒著駭人的怒火,那怒火中又淬著冰冷的殺意。“兩頭押寶?嗯?吃著大明的飯,砸著大明的鍋!把生鐵賣給建奴,讓他們的刀更利,箭更毒,來殺我大明的將士!你范家的每一兩銀子,都浸透了我大明將士的鮮血!你范家的富貴,是踩著忠魂的尸骨壘起來的!”

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范永斗的靈魂上。他癱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面如死灰,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皇帝的指控,字字誅心,句句見血!尤其是那夜不收慘死的描述,如同鬼魅般纏繞著他。完了,全完了。

證據確鑿,皇帝震怒,再無轉圜余地。

就在這時,窗外!一陣低沉、雄渾、充滿肅殺之氣的號角聲,由遠及近,驟然劃破錦州城寂靜的夜空!嗚——嗚嗚嗚——!

那是勇衛營集結、操演的號令!

緊接著,沉重而整齊的步伐聲、鎧甲兵器碰撞的鏗鏘聲,如同悶雷般滾過街道,震得聽濤軒的窗欞都在微微顫動!盧

象升在整軍!在向全城,尤其是向這別院內的“客人”,展示著帝國武力的森然與不可抗拒!

幾乎是號角聲響起的同時,別院外的大街上,傳來一陣更加急促、密集的腳步聲和低沉的呵斥聲。“總兵府親兵辦事!閑雜人等回避!”“封鎖街口!許進不許出!”那是祖大壽麾下最精銳的家丁親兵!他們封鎖了范家別院外的整條街道!刀出鞘,弓上弦,殺氣騰騰!

內(皇帝震怒),外(大軍封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斗徹底癱成了一灘爛泥,眼神渙散,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絕望。他仿佛看到自己偌大的家業在烈火中化為灰燼,看到妻兒老小被押上囚車,看到范氏一族的人頭在刑場上滾滾落地……

崇禎緩緩坐回椅中,臉上的暴怒之色如潮水般退去,重新變得深不可測。

他拿起書案上那個天青釉茶杯,指腹再次輕輕摩挲著細膩的瓷壁,仿佛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平靜得可怕。

“范東主,”崇禎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溫和,但這溫和比剛才的暴怒更令人膽寒。他輕輕啜了一口杯中早已涼透的茶,目光落在杯沿氤氳的霧氣上,仿佛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你說,朕該如何處置你范家?”

他放下茶杯,杯底與堅硬的紫檀木桌面相觸。

“咔噠。”

一聲輕響。

在死一般寂靜的聽濤軒內,在窗外大軍集結的肅殺號角與封鎖街道的呼喝聲中,這聲茶杯落案的輕響,竟如九霄驚雷,狠狠劈在范永斗早已崩潰的心防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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