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冰冷，像鬼見愁黑水潭底萬年不化的淤泥，緊緊包裹著李曉成。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一種沉重的、不斷下墜的失重感。偶爾，有斷續的、刺耳尖銳的鳴響穿透黑暗，像是垂死的警笛，又像是某種冰冷的醫療儀器在宣告倒計時。每一次鳴響，都拉扯著他殘存的意識，帶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尤其是右臂，像被無數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

他掙扎著，在無邊的黑暗泥沼中奮力向上。老秦灰敗的臉，吳建國空洞的眼睛，殺手“鏡”臨死前怨毒的瞳孔，還有那枚在冰冷血污中反射微光的銅錢碎片……無數碎片化的畫面在意識深處瘋狂沖撞、閃爍、破碎。

“……成……李隊！……心跳……血壓……”

“……毒素……甲基苯丙胺衍生物……混合神經抑制劑……劑量……致命……”

“……低溫……臟器功能……衰竭邊緣……”

“……清創……抗毒血清……強心劑……”

遙遠的聲音，隔著厚厚的毛玻璃，斷斷續續地鉆進耳朵。是醫生？還是死神在低語？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翻動，冰冷的液體注入血管，帶來一陣短暫的、令人戰栗的清醒，隨即又被更深沉的麻木和劇痛淹沒。

右臂……那道被銅錢棱角劃開的傷口，在劇毒的侵蝕下，仿佛變成了一個冰冷的漩渦，貪婪地吞噬著他的生命力。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沿著手臂蔓延的、深入骨髓的麻痹和刺痛。

銅錢……又是銅錢……

那該死的、帶著詛咒的金屬！

意識在劇痛與麻木的拉鋸戰中浮沉。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個世紀，當他再一次從昏迷的深淵邊緣掙扎回來時，黑暗似乎褪去了一些。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鉛，他用了幾乎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隙。

刺眼的白光瞬間涌入，激得他淚水直流。模糊的視野里，是晃動的白色人影，是閃爍著冰冷綠光的監護儀屏幕，是懸掛在頭頂的輸液袋。濃烈的消毒水氣味充斥鼻腔。

“醒了！李隊！他醒了！”一個帶著驚喜的年輕聲音在旁邊響起，是技術中隊那個配合他搜查圖書館的小張。

李曉成的眼球艱難地轉動，視野逐漸聚焦。他躺在ICU的病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右臂被厚厚的繃帶包裹，固定著，但依舊能感受到里面傳來的、如同被無數螞蟻啃噬的麻痹和刺痛。胸口貼著電極片，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部撕裂般的疼痛。

“曉成！”一張熟悉而憔悴的臉龐出現在視野上方，是痕檢科主任，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擔憂和如釋重負。“感覺怎么樣？別說話！聽我說！”

主任的聲音低沉而急促：“你昏迷了三十六個小時！命懸一線！那毒針上的神經毒素極其霸道，加上低溫癥和失血……能撐過來是奇跡！”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李曉成被包裹的右臂，眼神異常凝重，“你帶出來的東西……那個真空取樣器證物袋……我們拿到了！第一時間做了最高密級處理！正在用最尖端的技術分析里面的微量殘留物！”

證物袋！李曉成渙散的瞳孔猛地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他用盡力氣，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氣音：“……袋……子……結……果……”

“有發現！重大發現！”主任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他湊得更近，幾乎是在耳語，“我們從證物袋提取的混合殘留物里，分離出了多種成分！除了爆炸現場的常見粉塵、冷凍液和油污，最重要的是，發現了幾種極其特殊的微量金屬氧化物和有機化合物殘留！”

“其中一種！”主任的呼吸都急促起來，“是某種特殊配方的青銅合金銹蝕層剝落物！其成分比例，與吳建國胃里發現的銅錢碎片、老秦家暗格附近發現的銅銹碎屑——高度吻合！屬于同源！而且，這種合金配方極其古老、罕見，帶有強烈的區域性特征！”

“另一種殘留物，”主任的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絲寒意，“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有機硅聚合物裂解殘留！經過超精密質譜分析比對，與殺手‘鏡’尸體旁發現的那枚微小銅錢碎片表面殘留的微量涂層物質——完全一致！”

李曉成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受傷的肋骨！銅錢！還是銅錢！圖書館主機房的黑盒子周圍，殘留著與所有案件相關的銅錢銹蝕物！而殺手“鏡”身上掉落的碎片涂層，也出現在了那里！這絕不是巧合！這證明“鏡”在行動前，必然接觸過那枚銅錢碎片！或者……那枚碎片本身就屬于他？！

“還有！”主任的語速更快，“我們在殘留的冷凍液和油污混合物里，提取到了極其微量的、一種人工合成的芳香烴衍生物！這種物質，具有極強的揮發性，通常用作某些高端精密電子設備的絕緣密封膠或導熱介質！它的化學指紋……與當年‘穿山甲’特大制販毒案現場一處隱秘安全屋角落里提取到的微量殘留物——吻合度超過90%！”

轟！

李曉成感覺自己的頭顱仿佛被重錘擊中！鬼見愁！圖書館！“穿山甲”！所有的點，被這冰冷的化學證據死死串聯！那潭黑水下面的暗河，終于顯露出了它猙獰的脈絡！黑盒子周圍的殘留物，就是“貔貅”集團、“穿山甲”、以及最新出現的殺手“鏡”之間，無法抹除的物證鏈條！

“另外，”主任的聲音帶著一絲后怕，“技術中隊在清理爆炸的廢棄郵政所廢墟時，有了突破性發現！他們在爆炸中心點下方一個被炸塌的、極其隱蔽的地下管道檢修井里，挖出了一部被高強度防爆箱保護的衛星電話殘骸！雖然損毀嚴重，但存儲芯片奇跡般地保留了一部分！”

主任的眼神銳利如刀：“芯片里殘存的最后幾條加密通訊記錄碎片，經過破解，指向一個位于市中心的固定IP地址——正是市立圖書館內部網絡！時間戳就在劉明失蹤前！通訊內容高度加密，無法完全還原，但關鍵詞提取顯示，包含了‘巢穴’、‘冰點’、‘清除’！”

圖書館！又是圖書館！劉明最后的信息，指向了那里！“巢穴”是書庫？“冰點”是環境監控？“清除”就是那場毀滅性的自毀程序！

“還有，”主任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寒意，“在殺手‘鏡’的尸體上，我們找到了一部同樣損毀嚴重的加密手機。技術中隊正在全力恢復數據。但在他貼身的內袋里……發現了這個。”

主任小心翼翼地從旁邊拿起一個透明的物證袋，湊到李曉成的眼前。

袋子里，靜靜地躺著那枚米粒大小的、深褐色的、帶著銅銹的金屬碎片。正是李曉成昏迷前，在冰冷血污的地面上瞥見的那一枚！

在ICU明亮的無影燈下，碎片表面的細節清晰可見。深綠色的銅銹之下，那道極其細微的、如同刀刻般的凹痕，清晰地顯露出來——那是一個殘缺的、線條扭曲的符文一角！形態詭異，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古老和邪惡氣息。

而更讓李曉成瞳孔驟然收縮的是——在這枚碎片的邊緣，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被銹蝕掩蓋的豁口處，殘留著一點極其細微的、深褐色的、已經干涸的……血跡！

那不是他的血！他的血是新鮮的紅色！這是陳舊的、深褐色的血漬！

“這血跡……”主任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我們做了超微量DNA提取和比對。結果……剛剛出來。”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聚勇氣，目光直視李曉成震驚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與十年前，死在三大隊審訊室鐵椅上的……‘王大勇’（實為王二勇）……血液樣本存檔——匹配成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李曉成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渾身插滿維系生命的管子，右臂的劇痛和麻痹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但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識，都被眼前物證袋里那枚小小的銅錢碎片死死攫住！

碎片上的凹痕，是陌生的符文。

碎片上的血漬，是王二勇的血。

十年前，雨夜，審訊室。

王二勇臨死前那凝固在臉上的、指向空門的極致恐懼。

那枚從他脖子上滑落的、被李曉成珍藏了十七年的銅錢。

以及……檔案室里，吳建國手中那份被篡改的、標注著“銅錢遺失”的物證清單……

一個冰冷到令人靈魂戰栗的真相，如同鬼見愁洞窟深處那萬年不化的寒冰，帶著徹骨的殺意，狠狠刺穿了李曉成的胸膛！

當年審訊室門外，那個讓王二勇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比死亡更恐怖景象的東西……那個偷走他配槍的人……那個真正讓三大隊蒙冤十年的元兇……

不是別人！

正是此刻，物證袋里這枚帶著王二勇陳舊血漬的銅錢碎片的主人！是那個一直隱藏在王二勇（王大勇）孿生兄弟身份陰影之下、如同毒蛇般潛伏了十七年的——真兇！

這枚碎片，就是那把鑰匙！一把開啟所有血腥謎團、直指“貔貅”集團在境內最深沉黑暗的鑰匙！

而握著這把鑰匙的“鏡”，以及他背后那個代號“醫生”的真正首腦……他們與圖書館、與鬼見愁、與“穿山甲”的關聯……已經昭然若揭！

暗河涌動，銅銹蝕心。糾纏了十七年的血債，終于在這一刻，顯露出了它最原始、最猙獰的獠牙。

李曉成布滿血絲的眼中，燃燒起足以焚毀一切黑暗的、冰冷的火焰。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從被劇毒侵蝕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嘶啞卻重逾千鈞的字：

“查……圖書館……館長……所有……十年……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