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書名: 夢游人3:1918年:胡桂瑙或現實主義作者名: (奧地利)赫爾曼·布洛赫本章字數: 2679字更新時間: 2025-06-04 10:55:30
胡桂瑙在餐廳里找了個位置坐下。鄰桌的是一位白發少校。女服務員剛把湯端到老先生面前,老先生就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雙手合攏,微紅的臉上神態虔誠而嚴肅,微微向著桌子低頭,在結束了這場絕不會讓人認錯的默禱之后,他才進食。
看到這種不同尋常的舉動,胡桂瑙不禁目瞪口呆;他招手叫來女服務員,非常隨意地問起這個奇怪的軍官是誰。
女服務員湊到他的耳旁說:“這是鎮警備司令官,一個被重新征召復職應戰的西普魯士貴族地主。他的妻兒留在老家的莊園里,他跟他們每天都有書信往來。司令部在鎮公所里,但少校先生從戰爭開始就一直住在這個旅館里。”
胡桂瑙滿意地點點頭。突然,他感到胃里一陣發冷和麻木,這時他也突然意識到,那里坐著一個手握軍權的男人,這人只需伸出那只拿著湯匙的胳膊,就能讓他粉身碎骨,也就是說,他似乎與自己的劊子手比鄰而居。他再也沒有胃口了!他難道不該退掉飯菜,趕緊逃走嗎?!
可就在這個時候,女服務員把湯端了過來,當他食不知味地用勺子喝起湯時,那種發寒發麻的感覺消失了,轉而變成一種幾乎是讓人高興和冷靜的虛弱無力。他根本不能逃跑,他還得促成《特里爾選侯國導報》那筆生意。
他的心里似乎放下了一塊石頭,因為他雖然相信自己的決定和決心游移不定、變化無常,可實際上,它們只是在逃避和渴望之間徘徊,而所有逃避、所有渴望的終點都是死亡。在這種靈魂和精神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左右搖擺中,胡桂瑙,剛才還準備腳底抹油的威廉·胡桂瑙,覺得自己很奇怪地被鄰桌的那位老者吸引住了。
他心不在焉地吃著,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今天是肉食日,他心不在焉地喝著。在更極端、更明確的,在他已享受了好幾個星期的現實中,萬物崩散,彼此分離,退至極點,退至世界盡頭。在那里,所有散碎重聚一體,在那里,彼此之間再無距離——恐懼變成渴望,渴望變成恐懼,《特里爾選侯國導報》與那個白發少校結成一個極難分割的整體。這無法說得更準確或更合理了,因為胡桂瑙的行為也是在這種距離完全消失的情況下做出的,在某種程度上就像下意識的不需要反應時間的非理性行為。所以,胡桂瑙其實不是懷著等待少校用膳結束的心情等待,而是因果的同時出現:就在他站起身來的同一刻,少校在再次默禱后向后推開椅子,點了一根雪茄。胡桂瑙落落大方地徑直走過去,走到少校身邊,舉止非常自然,即使他還不知道,對于這樣的冒昧舉動,自己該找什么借口。
還沒禮貌地自我介紹一番,他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然后就口若懸河地說了起來:“冒昧打擾,敬請少校海涵;我受新聞社的委托來到這里,因為這里似乎有一份叫《特里爾選侯國導報》的本地報紙。關于這家報社的立場,各種令人擔憂的謠傳甚囂塵上,所以我受到委托,來此全權負責此地調研事宜。嗯,還有……”現在我該說什么呢?胡桂瑙心里想著,嘴里卻仍然滔滔不絕地說著,好像說話都不用經過腦子似的:“……嗯,在某種程度和某種意義上,報紙審查問題屬于鎮警備司令部的管轄范圍,因此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前來拜見并就此事報告少校先生。”
在他說話期間,少校猛地微微挺直身體,擺出一副軍人的坐姿,然后想要插言反駁,認為常規的官方途徑似乎更適合處理這種事情。但胡桂瑙的話卻如滔滔江水一般停不下來,他也似乎沒聽少校講了什么,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少校的反駁,說道:“我不是以官方身份,而是以半官方身份拜見少校先生,因為之前所述的全權委托并非來自政府,而是來自大型愛國工業企業。至于這些企業的名字,就算我不提,大家也都知道。他們委托我,在價格合適的情況下,出手購買立場可疑的報紙,以此防范危險思想深入民間。”胡桂瑙反復說著“危險思想深入民間”,就好像回到起點,他就能獲得絕對安全一樣,仿佛這句話就是一張溫暖舒適的床,可以讓人酣然安睡、舒心入眠一樣。
顯然,少校不明白這會有什么后果,但他還是點了點頭。胡桂瑙接著剛才的話題又繼續信口說道:“嗯,問題就在于立場可疑的報紙,在我看來,《特里爾選侯國導報》十有八九就是一份立場可疑的報紙,我是絕對贊成把它買下來的。”
他得意揚揚地看著少校,用手指敲著桌子,仿佛在等待鎮警備司令官對他這番精彩說辭表示贊賞和贊揚。
“毫無疑問,非常愛國,”少校最終贊同道,“謝謝告知。”
得到少校首肯,本來可以就此離去了,可胡桂瑙覺得這還不夠,于是他再三感謝少校對自己的親善友好,并因此而提了一個請求,一個小小的請求:“我背后的出資人表示,收購這樣一家或多或少算是發行地方報紙的報社,本地有意收購的各方也應該參與進來;這完全可以理解,為了便于管理控制嘛……少校先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沒錯,這完全可以理解。”少校一頭霧水地說道。
“那么,”胡桂瑙說道,“我的請求是:希望您,少校先生,鎮上當之無愧的最有威望的人,能指點我一下,告訴我幾個可能有意于這個項目,并且有錢又值得信賴的本地鄉紳——當然,我會保守秘密的。”
少校則說:“這事其實歸民政管理所而不是警備司令部,但我可以給胡桂瑙先生提一個建議,您星期五晚上來這里,因為這天晚上,您總能在這里遇到一些鎮議員和其他鄉紳。”
“太好了!可少校先生也要來這里哦,”胡桂瑙得寸進尺地說道,“太好了!要是有少校先生為這個項目保駕護航,我就能拍胸脯保證我們能大獲成功了,尤其這還是一個所需資金相當少的交易。一定有許多紳士非常感興趣,就此和大型工業企業搭上關系并有了一定的合作基礎……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少校先生,請允許我抽口煙……”
他把椅子移過來一些,從雪茄盒里拿出一支雪茄,擦了擦眼鏡,開始抽起煙來。
少校說道:“能夠提供支持,這當然很好,不過很遺憾,我對這種生意上的事情一竅不通。”
“哦,沒關系,”胡桂瑙說道,“這都是小事。”因為他還想迂回兜轉著再獲得些好處,也許是出于相信自己的談話技巧,也許是為了讓自己的信心更足一些,也許是出于純粹的任性,他又把椅子向少校挪近了一些,懇求少校允許他再說條消息,但這條消息只能說給少校先生一個人聽。“我以前跟那份報紙的發行人——好像叫艾施,少校先生肯定聽過——閑談時發現,在這份報紙的背后,肯定有人在策劃一場——我該怎么說才好呢——一場由危險的顛覆分子參與的地下活動,有些事情似乎已經傳開了。但是,只要這個報社收購項目真的能夠實現,那么,就算這個活動再隱秘、再神秘,我也能完全了如指掌,而為了全體人民的利益,這是值得的,也是必要的。”
老先生還沒來得及回答,胡桂瑙就站起身來,說出了自己最后要說的話:“求您了,哦,求您了,少校先生,這只是我——一個有著拳拳愛國心之人——的義務和責任……這當然不值一提……那么,恭敬不如從命,我就厚顏接受您星期五晚上的邀請了。”
他腳后跟“啪”地一并,步伐輕盈地走回自己的餐桌,險些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