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村的雞剛打第三遍鳴，陳牧就著咸菜啃完最后半塊玉米餅，裹著粗布外衣往鹽井走。

晨霧漫過田埂，打濕了他麻鞋的鞋尖——自上月整頓鹽務后，他總愛天不亮就來轉(zhuǎn)一圈，看鹽工揭了草席往鹵池里添柴，聽那咕嘟咕嘟的煮鹽聲，比什么晨鐘都踏實。

“陳郎君。“

清冽的女聲裹著霧氣撞進后頸。

陳牧腳步一頓，轉(zhuǎn)身時已將腰間短刀松了半寸——青禾村雖設(shè)了夜巡，但李府圍墻外那道黑影還梗在他心里。

李若雪立在五步開外，月白披風沾著草屑，發(fā)間銀簪歪向右側(cè)，顯然是翻了后山小路來的。

她往日總把碎發(fā)抿得整整齊齊，此刻卻有幾縷沾在汗?jié)竦念~角，眼尾泛紅，像連夜趕了百里路。

“郡主這是......“陳牧手按在刀柄上沒動，目光掃過她腰間晃動的玉佩——那是隴西李氏家徽，云紋里嵌著半枚玄鐵，他在李文博案宗里見過拓印。

李若雪往前走了兩步，靴底碾碎一片結(jié)霜的野菊：“我阿爹病了。“她聲音發(fā)緊，“上個月咳血不止，現(xiàn)在連藥都灌不進去。

族里的老東西們，有的要把隴右賣給突厥換糧，有的要拿青禾村立威......“她突然攥住陳牧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布紋里，“前日那封密信，是我讓暗衛(wèi)送的。

他們要動你，先得踩著我的尸首過！“

陳牧垂眼盯著交疊的手。

李若雪的掌心有薄繭，是常年握馬鞭磨的——他記得她初來青禾村時，騎術(shù)課上能把三十斤的騎弓拉滿。“郡主前日提的聯(lián)姻......“

“權(quán)宜之計。“李若雪松開手后退半步，披風下擺掃過泥地，“我在族里沒根基，阿爹一倒，旁支的狼崽子們就要分肉。

你有鹽井、有鄉(xiāng)兵、有民心......“她突然笑了，比哭還難看，“他們說你是草根逆賊，可我知道，你要的是隴右不亂，百姓有飯吃。“

晨霧散了些，陳牧看見她眼底的血絲。

上個月李文博被押往郡城時，李若雪站在祠堂外看了半晌，那時她也是這副眼神——像塊被磨得鋒利的玉，明明要碎了，還硬撐著不崩。

“劉二。“陳牧突然提高聲音。

籬笆后轉(zhuǎn)出個青衫少年，正是他最得力的幫手。

劉二沖李若雪拱了拱手，從懷里摸出個布包：“前日您讓查的，都在這兒。“他攤開布包，里面是幾頁皺巴巴的紙，“李郡主上月在族議上拍了桌子，說'青禾村的鹽能救十萬百姓，殺陳牧就是殺隴右'；前月她把自己的月俸全換成糧，讓人運到了邊鎮(zhèn)......“

李若雪的耳尖瞬間紅了，別過臉去看遠處的曬鹽場。

陳牧捏著那幾頁紙，指腹蹭過墨跡未干的“青禾村鹽價若漲，我李若雪第一個上折參你們“，突然笑了：“郡主，我有個條件。“

“你說。“

“婚禮要在村頭曬谷場辦。“陳牧指向遠處用竹席搭的棚子，“要讓青禾村、白楊溝、石嘴子的百姓都來瞧，要讓吹嗩吶的老張頭吹《百鳥朝鳳》，要讓王媒婆扯著嗓子喊'夫妻對拜'——“他頓了頓，“聘禮也得改。

往后青禾村的小子娶媳婦，不用湊十擔米八匹布，修半里渠、筑三丈墻，就能找我領(lǐng)紅綢、討喜糖。“

李若雪愣了片刻，突然笑出聲來，眼尾的紅血絲都散了：“陳守拙，你這哪是娶親，是要把婚典變成新政臺。“

籌備的二十天像被抽了線的風箏。

陳牧帶著青壯修渠時，總看見李若雪蹲在曬谷場和老婦們學扎紅繡球；劉二抱著賬本跑前跑后，說“以功換禮“的告示貼到了三十里外的鎮(zhèn)子；連裴三娘都帶著黑風寨的人扛了十車松枝來，說是給新人鋪道。

大婚那日，晨霧剛散，曬谷場就擠得水泄不通。

陳牧穿著青禾村繡娘連夜趕制的深青吉服——沒有金線，只在袖口繡了株抽穗的青稞，是蘇清瑤選的花樣。

他站在棚子下，看李若雪踩著紅綢走來。

她今日沒穿披風，大紅喜服裹著腰肢，發(fā)間插的不是銀簪，是根綴滿紅絨花的木簪——那是他前日在村頭木作鋪挑的，只要五文錢。

“一拜天地——“

王媒婆的嗓子像敲銅鑼。

陳牧彎腰時，聽見人群里有老婦抹眼淚：“我閨女當年為湊聘禮，把陪嫁的銀鐲子都賣了......“

“二拜高堂——“

陳三叔抹著鼻涕站在供桌后，供品是陳牧特意讓換的：兩升新麥、半塊鹽巴、一捆干柴。

這是青禾村最金貴的三樣東西，他要讓全隴右知道，娶親不圖虛禮，圖的是過日子的底氣。

“夫妻對拜——“

李若雪抬頭時，紅蓋頭滑下半邊。

陳牧看見她眼里有光，像極了上個月他帶她去看新修的水渠，清水漫過田埂時的模樣。

“禮成——“

歡呼聲剛起，遠處突然傳來號角聲。

陳牧耳朵動了動——那不是青禾鄉(xiāng)兵的牛角號，是更尖厲的鐵角，帶著草原的腥氣。

他轉(zhuǎn)頭望向村外，晨霧未散的官道上，隱約有黑點在移動，馬蹄聲震得曬谷場的土粒都在跳。

李若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手指攥緊了喜服的袖口。

風卷著紅綢掠過兩人腳邊，陳牧看見最前面的騎兵旗號被吹得翻卷，朱紅底色上，那抹熟悉的狼頭圖騰若隱若現(xiàn)——是突厥飛騎營的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