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里的馬蹄聲撞碎了紅綢。

陳牧的后背在喜服下繃成弓弦。

他記得上個月教鄉(xiāng)兵辨號角時說過，突厥鐵角用野羊角削尖，尾端灌鉛，吹起來像狼嗥刮過石崖——此刻那聲音正順著山風(fēng)往曬谷場鉆，驚得棚子下的母雞撲棱著翅膀撞翻了供桌旁的陶甕。

“都護著婦孺進祠堂！“李若雪的喜服被風(fēng)掀起一角，她反手抽出腰間藏的短刀，刀鞘磕在供桌上發(fā)出悶響。

陳三叔抖著胡子要往供桌下鉆，被蘇清瑤一把拽住胳膊：“阿爺別怕，守拙的鄉(xiāng)兵在村頭扎了鹿砦。“

曬谷場的喧鬧突然啞了。

五十七個鄉(xiāng)兵舉著木矛從四面八方涌來，陳牧注意到劉二的褲腳還沾著喜糖的芝麻——這小子方才還在給新人遞茶。

他摸了摸腰間的短刃，那是王鐵匠用廢犁鏵打的，此刻貼著大腿，涼得像塊冰。

“報——！“

馬蹄聲在村口炸開，陳七的棗紅馬沖過木柵時帶翻了半人高的草垛。

這獵戶出身的密探渾身是汗，馬脖子上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是黑風(fēng)寨的馬隊！

涂了突厥旗號！“他扯下脖子上的銀哨猛吹，那是陳牧教他們的聯(lián)絡(luò)暗號，“十里坡截住了，裴三娘的人扮的！“

陳牧的瞳孔縮了縮。

他看見李若雪的刀尖垂了半寸，蘇清瑤攥著紅繡球的手松了，繡線在指節(jié)勒出白印。

王媒婆的銅鑼當啷落地，滾到陳牧腳邊，震得他鞋尖發(fā)麻。

“繼續(xù)拜堂。“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敲在夯土墻上，悶卻沉，“劉二，帶五個鄉(xiāng)兵跟陳七去十里坡收馬。“他轉(zhuǎn)身看向李若雪，她鬢角的絨花被風(fēng)吹歪了，“委屈你了。“

李若雪突然笑了，把短刀插回腰間時帶起一陣風(fēng)：“我隴西李氏的女兒，可沒被馬隊嚇破過膽。“她重新理好蓋頭，紅綢從兩人腳邊卷起來，裹住了供桌上的新麥——那是陳牧特意讓換的聘禮。

拜堂的銅鑼重新響起來時，陳牧聽見山風(fēng)里飄來若有若無的馬嘶。

他數(shù)著心跳，第七下時，劉二的聲音從村外傳來：“寨主留話，說賀禮來晚了！“

月光漫過青禾村的土坯墻時，陳牧蹲在祠堂后巷。

李若雪的喜服搭在他臂彎，繡著青稞的袖口還沾著晨露。

蘇清瑤端來熱粥，碗底沉著半塊腌蘿卜：“方才二柱媳婦說，黑風(fēng)寨去年劫了鹽商，卻把鹽分給了山腳下的窮戶。“

“裴三娘在試咱們的底。“陳牧用筷子戳了戳粥里的麥粒，“她占著鷹嘴崖，要控隴右商道，青禾村是必經(jīng)之地。“他抬頭時看見劉二貓著腰過來，懷里抱著卷帶泥的紙，“情報？“

“是山貨郎說的。“劉二展開紙，墨跡被汗浸得模糊，“裴三娘原是秦州富戶女，十六歲許給縣丞家的瘸兒子，夜里帶著陪嫁的十把刀跑了。“他指了指紙上歪歪扭扭的山形圖，“現(xiàn)在寨子里有三百號人，一半是逃荒的，一半是犯了事的——但沒殺過良民。“

陳牧把紙按在膝蓋上。

后巷的狗突然叫起來，他聽見王鐵匠的打鐵聲還在響，“當啷當啷“撞著夜色。

李大牛摸黑過來，腰間別著陳牧做的陷阱圖：“明日我?guī)Ф畟€獵戶封了東山道，您說的蜂窩陷阱，能困得住馬嗎？“

“困不住馬，困得住人心。“陳牧起身時，喜服滑落在地，他彎腰去撿，看見墻根有株野豌豆正抽芽——和他改良的輪作田一樣，綠得扎眼。

三日后的晨霧比婚禮那日更濃。

趙虎的馬撞進陷阱時，陳牧正蹲在村口的槐樹下。

那是他讓王鐵匠用廢犁轅做的絆馬索，埋在枯草下，馬腿一勾就會觸發(fā)竹刺陣。

黑風(fēng)寨的人摔在泥里，罵聲還沒出口，就被鄉(xiāng)兵用木矛抵住了后頸。

“別傷他們。“陳牧拍了拍褲腳的土，“王鐵匠，把木籠抬過來。“

二十個木籠一字排開，趙虎被鎖在中間那個。

他臉上的刀疤還在滲血，瞪著陳牧：“你敢關(guān)黑風(fēng)寨的人？“

“關(guān)的是搶糧的賊。“陳牧蹲下來，和他平視，“但你看——“他指了指籠邊的陶盆，“小米粥，溫的。“趙虎的喉結(jié)動了動，陳牧又說，“山腳下貼了告示，愿降的，給三畝荒田；愿走的，送五斤鹽巴。“

夜里起風(fēng)時，陳牧在祠堂點了盞桐油燈。

李若雪靠在門框上，手里攥著塊冷掉的喜餅：“你這是要把賊窩變成糧倉？“

“裴三娘要的是活路，不是刀兵。“陳牧翻開賬本，蘇清瑤記的，黑風(fēng)寨這月劫了三撥商隊，“她劫的都是運綢緞、藥材的，米糧車碰都不碰。“他劃拉著算盤，“護商隊的賬，我算過了——商隊交三成護費，比被劫劃算；咱們得兩成，能修渠；她得五成，夠養(yǎng)寨子里的老幼。“

李若雪突然笑出聲：“陳守拙，你這哪是談判，是給人遞梯子。“

梯子遞到第五日，趙虎的木籠里多了張紙條。

陳七從籠縫里掏出來，墨跡未干：“亥時三刻，山腳老槐樹。“

老槐樹下的風(fēng)帶著松脂香。

陳牧只帶了李大牛，腰里別著短刀。

趙虎從樹后閃出來時，臉上的刀疤在月光下泛白：“大當家說，要見你。“

“我在青禾村等她。“陳牧轉(zhuǎn)身要走，被趙虎攔住，“她問，護商隊的旗子，能繡狼頭嗎？“

“能繡青稞。“陳牧頭也不回，“隴右的商路，得長糧食，不長狼。“

深夜的書房飄著墨香。

陳牧在寫《護商條規(guī)》，燭火突然被風(fēng)吹得搖晃。

他反手摸向短刀，卻見窗紙被戳了個洞，月光漏進來，照見個黑影翻窗而入。

“陳里正。“聲音像浸了霜的竹片，“我愿談一談。“

陳牧的手指在刀柄上頓住。

那身影蒙著黑紗，腰間掛著柄帶鞘的刀，刀穗是血紅色的——和他在趙虎身上見過的，黑風(fēng)寨標記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