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牧蹲在那具逐漸冷卻的尸體旁，指腹反復摩挲銀鎖上“長命百歲“的刻痕。

夜風吹得篝火噼啪作響，火星子濺到他青布衫上，燙出幾個小洞，他卻渾然不覺——這是李若雪上個月給他看過的銀鎖，說奶娘的孫子阿柱自小跟著她，最是忠心。

“里正，俘虜醒了。“劉二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幾分急促。

陳牧將銀鎖塞進懷中，起身時膝蓋在泥地上蹭出大片污漬，卻連看都沒看一眼。

臨時押俘的草棚里，幾個鄉兵正用冷水潑在那名灰衣士兵臉上。

那人嗆咳著睜開眼，看見陳牧腰間掛的麥穗紋木牌（青禾村里正信物），突然掙扎著要跪，卻被繩索捆得動彈不得：“青禾...青禾的大老爺！

小的是李府外院護院，本是跟著阿柱哥來報信的...“

陳牧蹲下來與他平視，喉結動了動：“阿柱說郡主是被逼的，怎么回事？“

“李承澤那狼心狗肺的！“俘虜眼眶瞬間紅了，“他拿老國公的命要挾郡主——說老國公被關在隴西別苑，每日灌啞藥，若郡主不把咱們青禾的布防圖送過去，就往藥里加鶴頂紅！“他喘著粗氣，脖頸青筋暴起，“郡主知道您智計過人，故意在圖里標了假的糧道，又讓阿柱哥混進李承澤的親兵隊，想臨陣倒戈...可那狗東西早有防備，阿柱哥剛摸向他的腰刀就被發現了...“

陳牧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想起三日前李若雪托人送來的信，信上用朱砂畫了株歪脖子樹——那是他們約好的暗號，代表“有詐“。

當時他只當是提醒李承澤可能設伏，卻沒料到...

“老國公現在何處？“他聲音發緊。

“隴西別苑后園地窖！“俘虜急得額頭冒冷汗，“郡主被關在李府主院東廂，每日酉時三刻換防，守兵只有八個——“話音未落，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黑血。

“毒！“劉二猛地拔刀割斷他手腕的繩索，卻見那俘虜反手扣住陳牧手腕，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求...求您救郡主...“話未說完便癱軟下去，瞳孔逐漸渙散。

陳牧盯著他青黑的唇，耳中嗡嗡作響。

夜風卷著血腥味鉆進鼻腔，他忽然想起李若雪初到青禾村時的模樣——那時她穿著褪色的石榴裙，蹲在田埂邊幫蘇清瑤拾麥穗，發間的銀簪被太陽曬得發燙，說：“我阿爹最恨別人跪著說話。“

“劉二，去把王鐵匠和大牛叫過來。“他扯下衣角擦凈手上的血，聲音沉得像壓了塊石頭，“今夜子時，我要聽三個方案：怎么摸進隴西城，怎么救郡主，怎么讓李承澤的人來不及反應。“

王鐵匠的鐵匠鋪徹夜未熄。

陳牧站在鐵砧旁，看火星子濺在新打的攀墻鉤爪上，泛著冷冽的光：“能承重一百五十斤？“

“俺把熟鐵芯換成了精鋼。“王鐵匠用鐵鉗夾起云梯踏板，敲得叮當響，“這榫頭卯眼加了銅片，爬墻時動靜能壓到最小——您上次說的'夜貓子走路沒聲'，俺可記著呢。“他布滿老繭的手抹了把汗，火光映得額角的皺紋發亮，“郡主是好人，該救。“

劉二捧著卷起來的地圖湊過來，炭筆在絹帛上畫出密密麻麻的標記：“西城墻角有棵老槐樹，樹杈能搭云梯。

守城兵亥時換班，前后有半柱香空當。“他指著地圖上的紅點，“李府東廂窗下有口水井，井沿能藏人。“

李大牛蹲在門檻上磨刀，刀鋒擦過石頭的聲音像狼嚎：“俺帶三百鄉兵去北門外敲戰鼓，把守軍引到甕城。

他們要是敢出城，俺就裝敗退——反正咱青禾的地，他們追不上。“他突然抬頭，虎目灼灼，“里正，俺跟您去翻墻。“

“不行。“陳牧斬釘截鐵，“佯攻必須像真的，你嗓門大，守軍聽見就慌。“他掃過三人，目光最后落在王鐵匠懷里的鉤爪上，“子時三刻，月到中天時動手。“

隴西城的月光比青禾村亮。

陳牧貼著城墻根，能聽見守城兵的呼嚕聲。

劉二的地圖分毫不差，老槐樹的枝椏正好夠著城墻垛口。

他扣緊攀墻鉤爪，掌心的繭磨得生疼——這是上個月教村民改良犁耙時磨出來的，那時他以為這輩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

二十名玄甲衛像影子般跟在身后。

陳牧第一個翻上城墻，青磚的涼意透過鞋底滲進來。

他打了個手勢，眾人魚貫而入，腰間的短刀在月光下閃著幽光。

李府東廂的窗紙透著昏黃的光。

陳牧摸向腰間的匕首，卻在推開窗的瞬間頓住——屋內傳來細碎的呻吟。

他翻進去時帶起一陣風，燭火忽明忽暗，照見榻上的人影：李若雪蜷縮成一團，月白裙裾浸透暗褐血漬，左腕纏著滲血的布條，額角的傷還在往下淌水，分不清是汗還是血。

“陳...牧？“她睫毛顫動著睜開眼，聲音啞得像破了的瓷碗。

陳牧的喉嚨突然發緊。

他蹲在榻邊，想碰她的手又不敢，最后扯下外衫給她蓋上：“我來接你回家。“

“傻...“李若雪笑了，血沫從嘴角溢出來，“李承澤早就在府里埋了伏兵...你不該來...“

院外突然響起銅鑼聲。

陳牧猛地將她打橫抱起，玄甲衛的刀已經出鞘——七個帶刀護衛從抄手游廊沖過來，為首的舉著火把，火光映出他腰間的李氏家徽。

“放箭！“陳牧吼了一聲，后背抵在雕花門框上。

玄甲衛的弩箭破空而出，兩個護衛應聲而倒。

剩下的揮刀沖上來，刀刃擦著陳牧的耳際劃過，在門框上留下深深的刀痕。

“走！“李若雪突然掙扎著摸向他腰間的匕首，“我斷后！“

“閉嘴。“陳牧咬著牙，抱著她的手又緊了幾分。

他踢翻旁邊的花架，陶瓷碎片飛濺，趁護衛們閃躲的空檔沖出院門。

玄甲衛圍成半圓，短刀在夜色中劃出銀弧，將他們護在中間。

等到沖出李府后門時，陳牧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李大牛的佯攻很成功，守城兵全擠在北門，他們順著護城河摸出城時，只遇到兩個巡夜的，被玄甲衛用刀背敲暈了。

青禾村的篝火遠遠亮著。

陳牧把李若雪放在自己的土炕上，蘇清瑤端著藥碗站在門口，眼睛腫得像桃子：“我煎了金瘡藥...要我幫忙嗎？“

“你去歇著。“陳牧接過藥碗，用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她受的是鞭傷，得輕輕擦。“

李若雪盯著他沾著血漬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本可以不管我的。“

“我管。“陳牧把藥喂進她嘴里，“你阿爹教過我《鹽鐵論》，你幫我算過三次稅賦，你說要看著青禾村的麥子長高——“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我管所有想讓這世道變好的人。“

李若雪笑了，眼淚卻順著鬢角流進枕頭里：“我這一生...從未如此安心。“

深夜，陳牧坐在門檻上，望著隴右城的方向。

李若雪的呼吸聲從屋內傳來，均勻而綿長。

他摸出懷里的銀鎖，“長命百歲“四個字在月光下泛著溫柔的光。

“里正。“劉二的聲音從暗處傳來，“城墻上發現個黑影，追了半里地沒追上。

他留了封信——“

陳牧接過信箋，月光照亮染血的落款：“隴西李氏·承澤“。

風突然大了起來，吹得院外的麥穗旗獵獵作響。

陳牧把信箋塞進懷里，目光投向隴西城的方向——那里有他要討的公道，有他要護的人，還有，即將掀起的，更大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