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牧在門檻上坐了半夜，懷里的信箋被體溫焐得發燙。

李若雪均勻的呼吸聲從屋內漏出來，混著院外麥浪的沙沙響，倒像極了青禾村最尋常的夏夜——可他知道，隴西李氏那滴血字落款，早把這夜撕出了裂痕。

“里正！“

陳七的聲音從村外林子里竄出來時，陳牧正用草莖挑亮油燈。

這獵戶出身的密探此刻褲腳沾著露水，腰間的短弓還在往下滴水：“山腳下新踩了七八個馬蹄印，泥坑里的水沒全滲完，估摸著是后半夜過的人?！?

油燈芯“噼啪“炸了個花。

陳牧的手指在桌沿叩了兩下——裴三娘的黑風寨在隴右道橫了三年，向來是“劫商不劫農，傷官不傷民“，可上回圍山時放了三個活口，怕是把“圍而不剿“的底兒漏了。

“劉二?！八岣呗曇?，外間立刻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青年里正副手的影子先撞進門檻，臉上還帶著被從熱炕頭拽起來的迷糊：“把村東頭的老獵戶全叫起來，輪流守瞭望塔。“陳牧摸出火折子，在地圖上點了點，“北坡的鷹嘴崖、西溝的亂石灘，各埋五罐火藥。

陶罐口用蠟封死，引線纏在絆馬索上——記著，絆馬索要埋在草窠里，別讓馬蹄子踩出印子?！?

劉二的困意全醒了。

他盯著陳牧指的位置，突然想起半月前這人蹲在灶房里敲碎陶片：“您說那'地雷'...真能炸傷人？“

“炸不傷馬腿，也能炸亂馬群?！瓣惸涟炎詈笠淮榛鹚幯b進陶罐，“裴三娘要試探虛實，咱們就給她看個明白。“

后半夜的風裹著松脂味。

趙虎把馬韁繩纏在手腕上，刀尖挑開擋路的野藤。

他身后十二個兄弟全把刀鞘塞在腰帶里，馬蹄包了布，連喘氣都壓得細細的——黑風寨的規矩，探路要像夜貓子偷魚，聲兒大的早喂了狼。

“頭，前面有草動?！叭拮拥穆曇魪淖筮厒鱽?。

趙虎瞇起眼，月光漏過樹杈在地上織網，他看見半人高的野蒿子晃了兩晃，像是被什么東西扯了一下。

“慢著——“

話音未落，馬蹄突然一沉。

趙虎感覺腿肚子被什么東西猛地一拽，緊跟著“砰“的悶響炸開，碎石子兒劈頭蓋臉砸下來。

他右邊的二桿子嗷了一嗓子，戰馬前蹄騰空，把人甩進了刺玫叢。

“有埋伏！“

火把“刷“地亮了一片。

李大牛舉著銅鑼站在崖上，銅鑼聲震得人耳朵發疼：“東頭五隊！

西頭三隊！

圍起來！“

趙虎抹了把臉上的血，這才發現腳脖子上纏著根細麻繩——麻繩另一頭連著個破陶罐，罐子里的碎石還在往下掉。

他抽出刀要砍繩子，可抬頭就看見二十多支弩箭對準自己，箭頭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都把刀扔了！“劉二的聲音從左邊傳來，“傷不著你們！“

趙虎咬著牙把刀甩在地上。

他數了數，圍過來的鄉兵穿的是青布短打，可手里的弩機是精鐵鑄的，箭簇磨得尖尖的——上回劫商隊時，商隊護院用的都沒這么齊整。

天剛蒙蒙亮，陳牧就敲開了柴房的門。

趙虎蹲在草堆里，腿上的傷口被裹得方方正正，藥味混著草香直往鼻子里鉆：“聽說你是裴三娘的副手？“

趙虎沒吱聲。

他看著陳牧蹲下來，手里端著碗熱粥，粥里的米粒顆顆分明：“黑風寨的兄弟，有幾個是心甘情愿落草的？“陳牧把粥放在地上，“上個月張鐵匠的閨女出疹子，是你們送了半袋藥材；前兒王寡婦的牛丟了，是你們在林子里找著的——裴大當家心里，裝的是跟我一樣的秤。“

趙虎猛地抬頭。

他想起昨兒半夜被押進村時，看見村頭的碾坊還亮著燈，幾個婦人在打更；村尾的馬廄里，二十多匹戰馬在嚼草料，馬槽刷得比寨子里的灶臺還干凈。

“跟我走。“陳牧站起來，“帶你看看青禾村的早市?！?

早市的熱鬧超出趙虎想象。

賣胡餅的老張頭舉著油乎乎的手跟陳牧打招呼，賣布的蘇清瑤正蹲在地上給個小娃量尺寸，連村外的商隊都支起了攤子，馱貨的駱駝脖子上掛著銅鈴，叮鈴當啷響成一片。

“上個月通了商道，河西的鹽，河東的布，都能運過來?！瓣惸林钢h處的瞭望塔，“塔頂的旗子要是升藍的，是商隊到了；升紅的，是胡騎來了——每個村民都會看旗語?！?

趙虎摸著瞭望塔上的絆馬索，麻繩里纏著細細的鐵絲：“這東西...能撐住馬？“

“能撐住，也能撐住人心。“陳牧望著晨霧里的麥田，“裴大當家要是愿意，黑風寨的兄弟可以當護商隊。

按月領餉銀，冬天有棉袍，家里有傷病的，村醫給瞧——“他轉頭看向趙虎，“總比蹲在山上，提心吊膽喝冷酒強?！?

趙虎回山時，懷里揣著陳牧給的傷藥。

裴三娘坐在寨門口的老槐樹下，手里轉著把匕首，刀刃映出他沾著草屑的褲腳：“說。“

“青禾村的弩機是新鑄的，瞭望塔能看十里地。“趙虎把路上的見聞倒豆子似的倒出來，“陳牧說...要咱們當護商隊?！?

裴三娘的匕首“咔“地扎進樹樁。

她望著山下飄起的炊煙，想起上個月劫商隊時，那商隊掌柜抹著眼淚說：“青禾村的陳里正說了，商道通了，往后不用給山賊交買路錢?！?

“去把老七叫過來?！八蝗婚_口，“讓他帶封密信去隴右城...就說，黑風寨要換個活法了?！?

夜越來越深。

裴三娘站在山巔，看著青禾村的燈火像星星落進了麥田。

她解下腰間的彎刀，刀鞘上的銅飾在月光下泛著暖光——這是她十六歲逃婚時，阿娘塞給她的。

“明兒個...“她對著山風輕聲說，“該去會會那個陳守拙了?！?

山腳下，一個黑風寨的哨兵正摸著夜路往隴右城走，懷里的密信被裹了三層油皮紙，最里面那張，畫著青禾村的防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