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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戰爭就在這片土地上

保羅·S.薩特

1986年11月,在科羅拉多州丹佛市的東北邊緣,有了一個令人高興的發現:一處白頭鷹群的棲息地。白頭鷹是美國的國鳥,如今正繁衍興旺。然而,在20世紀80年代,白頭鷹正瀕臨滅絕,其數量因為滴滴涕(DDT)的噴灑而大大減少。這種殺蟲劑的生物作用通過食物鏈放大,使鷹的蛋殼變脆,并抑制了它們的繁殖能力。戰后的化學奇跡時代已經把美國的國家象征置于滅絕的邊緣。美國環境保護署(EPA)于1972年禁止在美國使用滴滴涕,但在20世紀80年代,白頭鷹仍然比較罕見。因此,在一片繁密的楊樹林中發現的這片棲息地,是白頭鷹數量正緩慢且穩定恢復的一個重要標志。但是,這處白頭鷹的棲息地有些不尋常,甚至是極具諷刺意味的。因為它是由一個美國陸軍承包商在落基山兵工廠(Rocky Mountain Arsenal)附近發現的,該兵工廠長期以來是美國化學武器和其他軍用化學品的主要生產場所,以至于到20世紀80年代,這里是地球上污染最嚴重的地方之一。

若研究美國軍用化學品及其對人類和環境的影響的全球歷史,落基山兵工廠正處于中心位置。它的存在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在珍珠港遇襲之后,美國陸軍在西部內陸地區尋找一個可以用來制造化學武器的地點。1942年5月,軍方在科羅拉多州亞當斯縣(Adams county)選擇了30平方英里的土地,就在丹佛的東北部。他們遷走了原本擁有這片土地的農戶,并迅速建立了可以生產芥子氣(mustard gas)、氯劑(chlorine agent)、路易氏劑(lewisite)和凝固汽油彈(napalm)的設施。其中只有凝固汽油彈在二戰期間被投入使用,主要是用于對日本城市的空襲。戰爭結束時,該兵工廠即處于待命狀態,但冷戰的現實很快讓它重新投入使用,這次是用于生產強大的神經性毒劑沙林(sarin)。在戰后的最初幾年,化工生產過程中產生的廢液被傾倒在無襯砌的貯水池里,濃縮的有毒物質滲入并擴散到該地的土壤和水域之中。到20世紀50年代末,污染的跡象已經很明顯,但化工生產仍在繼續。1959年,在蘇聯成功發射人造衛星后,美國軍方增設了一處生產火箭燃料的混合設施。隨著20世紀60年代登月計劃的開展,化學火箭推進劑成為生產重點。從1952年至1982年,殼牌化學公司(The Shell Chemical Company)還在落基山兵工廠生產殺蟲劑和除草劑。20世紀60年代,軍方轉而采用深井灌注技術,據說這是一種更安全的廢物處理方法。1968年,就在凝固汽油彈和其他軍用化學品在越南戰爭中被數量空前地使用的時候,林登·約翰遜(Lyndon Johnson)總統下令銷毀廢棄的化學武器儲備。落基山兵工廠成為國家“非軍事化”芥子氣和沙林的供應地,無論你是否相信,這個計劃被命名為“雄鷹計劃”,它成為兵工廠70年代的事業特征。到20世紀70年代末,兵工廠已經修建了它的第一個地下水處理系統,以控制和緩解幾十年來的有毒廢物傾倒帶來的問題。到20世紀80年代初,所有的化學品生產和破壞都停止了,而且在1987年,即在陸軍承包商發現白頭鷹棲息地的一年后,落基山兵工廠被列入了環保署的超級基金地點(Superfund sites)(1)名單。

如今,人們可以通過參觀落基山兵工廠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Rocky Mountain Arsenal National Wildlife Refuge)來了解這段化學品生產和污染的歷史。沒錯,這個化學污染嚴重的地方現在是受聯邦保護的野生動物保護區。1986年白頭鷹棲息地的發現也促使美國魚類和野生動物管理局(US Fish and Wildlife Service)參與其中,該局的科學家們逐漸認識到,在這個曾經受到管制和污染的地方也能有野生動物繁衍生息。1992年,老布什總統簽署了一項法案,將該地作為野生動物保護區加以保護。到2004年,在環保署確認此地已經清理之后,軍方將5000英畝土地轉讓給魚類和野生動物管理局,正式建立了保護區。在2010年,由于持續的清理活動,保護區達到了目前的規模,約1.5萬英畝,里面有一小群野牛(bison herd)、北美黑尾鹿(mule deer)、穴居貓頭鷹(burrowing owls)和各種鷹。軍方仍然擁有該地的核心部分,為的是維護其廢物收集區并運營地下水處理設施,不過現在保護區的大部分區域都為徒步旅行和野生動物觀賞而開放。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當環境史學家研究戰爭對自然界的歷史影響時,他們注意到,從限制大型自然景觀開發的美軍基地到朝韓非軍事區等地,許多這種高度軍事化的地點都發揮了讓人意想不到但又很重要的保護功能。落基山兵工廠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就是其中之一,人們很想把它的故事說成一個救贖的故事,一個曾經充滿毒性的地方恢復了原始特征。這種特殊解釋的寓意是,人類及其好戰行為在這片土地上犯下罪行,但野生動物和其他自然事物又使該地區恢復生機,顯示了大自然的復原力。這會是一個令人高興的故事,但不是完整的故事,因為戰爭的遺留問題仍然困擾著這個地方。另外,與其把兵工廠成為野生動物保護區的現狀看作對這片土地的軍事遺產的抹除,不如看作對其毒性仍長期存在的勉強接受,因為落基山兵工廠遺留的污染依舊嚴重,無法允許人類居住或進行其他密集的土地開發活動。由于曾經是軍事用地,即使周邊土地的地產價值飆升,這里也仍將保留大片空地。從這個意義上說,將該地作為野生動物保護區來維護是處理軍事毒性物質遺留問題的一種更經濟的方式。在這種解讀中,野生自然的回歸并沒有抹去戰爭的痕跡,而是成為戰爭的一部分。

在地球另一端的越南,戰爭和軍事化的環境遺產也依然存在,有時就在與落基山保護區類似的空曠地帶或不發達地區。這就是大衛·比格斯在《墓地中的軍營》中講述的故事,他以具有視覺沖擊力的新穎手法,描繪了越南中部軍事化景觀的歷史。惠氏環境叢書(Weyerhaeuser environmental Books(2)的書迷可以通過比格斯獲獎的第一本書《泥潭:湄公河三角洲的國家建設與自然》(Quagmire: Nation-Building and Nature in the Mekong Delta)認識他,該書講述了湄公河三角洲的環境史,將該地區的生態環境和歷史復雜性作為美國在越南戰敗的故事核心。在《墓地中的軍營》中,比格斯將目光轉移到越南中部,即順化市(Hu?)周圍的地區。在越南戰爭期間,那里是幾個美國空軍基地和其他軍事設施的所在地,包括富牌(Phú Bài),還有鷹營(Camp Eagle)。正如比格斯所解釋的,這本書的緣起之一是他所從事的一個引人入勝的環境史應用研究,該研究利用美國的檔案記錄,幫助越南政府官員找到了整個越南中部地區潛在的化學熱點地區。凝固汽油彈、橙劑(Agent Orange)和催淚瓦斯(tear gas)等化學物質是越戰期間美國軍事戰略的核心武器之一,它們集中儲存在美國空軍基地,然后裝運到美國飛機和直升機上以供軍事使用。在尋找埋藏于地下的廢棄化學品或地下水中的有毒物質的蛛絲馬跡時,比格斯注意到了美國檔案記錄的作用,可以通過包括航空照片和衛星圖像在內的檔案,來揭示這些化學品如今潛伏于何處。不過,比格斯還注意到了一些奇特的模式,并開始提出更深層次的問題:戰爭和軍事化是如何反復刻畫以及覆蓋越南中部的景觀的?

在美國,我們習慣于把越南當作一場戰爭而不是一個地方來談論。我們很少注意到這里在“美國戰爭”(The American War)(3)之前發生了什么,更少注意在此之后發生了什么。當美軍進入越南時,他們往往將這個國家想象成一張白紙,并認為越南的環境充滿敵意且難以穿越,而美軍目視之處都必須掃清障礙。所以,這就是大多數化學品的用途所在。但比格斯開始意識到,美軍在占領該地區時遵循了特殊的歷史線索,往往將其基地置于以前的軍事化空間或出于其他歷史和文化原因而未開發的空間。他在旅行中還觀察到,美國人撤離和放棄占領的空間,在整個景觀中留下了持久的重建模式,特別是在最近幾十年里,現代資本主義的“創造性破壞”(creative destruction)已經染指了該地區。最后,他恍然大悟,他用來定位潛在化學污染地點的手段,也是在越南戰爭中發揮核心作用的美國新穎觀察方式的證據。美國造成的廢墟和有毒遺留物只是復雜的歷史地層之一,這些歷史地層以重要的方式影響了美國對越南的戰爭,且直至今日仍然影響著當地景觀和越南人對戰爭的看法。

《墓地中的軍營》描寫的不一定是你想象中的有關戰爭和軍事化的環境史,但這也是它成為一本重要書籍的原因。雖然戰爭對環境的影響始終是比格斯分析的要點,但這本書的核心并不是戰爭對越南的自然的影響。它也不是一部單純講述越南的自然環境——叢林、雨水、泥濘——如何影響了“美國戰爭”的歷史書,至少不是我們常讀的那種。這是一個關于景觀、地理和地形等不同類別的空間的故事,或者說是一系列有層次的故事,在這些空間中,自然環境或非人類環境一直存在,但從來不會單獨存在或發揮作用。在這本書中,環境本身就是歷史檔案,比格斯首先是作為一名研究越南的歷史學家,細致入微地篩選和解讀了這部檔案。這是一部沒有固定基準來衡量環境影響的歷史書,是一部將“美國戰爭”作為背景的歷史書,只是有關建設、破壞和毀滅的漫長傳奇中的一個章節。簡而言之,它是了解越南中部歷史景觀的入門讀物。

在比格斯的講述中,戰爭的足跡為后來人開辟了道路。它們象征性地夯實了土壤,影響了當戰爭讓位給和平后的生長環境。有時,這些足跡變成了化石,新的歷史地層覆蓋了它們,并將它們隱埋于地下,但并沒有完全抹去它們的痕跡。在比格斯看來,戰爭不僅僅是陣痛,它還時常縈繞在人們心頭。當美國海軍陸戰隊于1965年在越南中部登陸時,他們只不過是歷史上一批批入侵者中的又一批罷了。他們不僅追隨了此前曾數次占領越南的法國殖民者的軍事足跡,也追隨了二戰期間日本和1954年法國戰敗后越盟的軍事足跡。更遠的幾千年歷史上越族(Vi?t)、占族(Cham)和漢族(Chinese)占據必爭之地的軍事活動,也構建了這些足跡。當美國軍隊進入越南中部的低地時,他們原本試圖建立標準化和無地域限制的軍事飛地,但過去那些必爭之地體現出的特殊性一直在擾亂他們的想法。在戰爭中,美國人還必須應對長期影響當地占領和抵抗活動的因素,比如沿海平原與中部、高原和西部相接處的地形坡度,以及海拔因素。沖突各方的戰斗造就了網絡空間,各種基礎設施——寬廣平坦的公路大道(roads)、崎嶇泥濘的山路小徑(trails)、空軍基地(air bases)、著陸場(landing zones)——以及跨空間的偵察和通信技術,將空間各部分聯系在一起。“美國戰爭”變成了試圖看到者和試圖不被看到者之間的斗爭。

與落基山兵工廠不同的是,越南中部的戰爭遺留景觀和軍事化基地并沒有成為野生動物保護區。越南人沒有實力像美國人那樣補救戰爭遺留問題,他們也沒有財力將這些戰略要地完全用于非經濟用途。這些景觀大多已經變成了工業園區或生態貧瘠的木材種植園,盡管在某些情況下,它們仍然是軍事資產。但重要的一點是,這些遺留的景觀既為經濟發展提供了開放空間,又限制了當地可能發展的類型,這一點影響了越南快速工業化的現狀。因此,《墓地中的軍營》帶來的一個重要教訓是,軍事化的歷史和環境遺產制約了當下資本主義的“創造性破壞”。景觀,就像人一樣,保存著戰爭記憶,即使明顯的物理標記已經從視野中消失,記憶仍然存在。

軍事史學家喜歡把某些地方說成“帝國墳場”,在這些地方,同一個歷史、文化、地理和環境埋葬了連續的短視入侵者。從遺留著廢棄基地和戰爭廢墟的越南中部,我們也可以得出類似的教訓。但這并不是《墓地中的軍營》的主旨。相反,大衛·比格斯意在讓我們注意到越南民眾對“墓地”的字面上和隱喻性的理解,以及他們是如何與歷史上帝國的墓地一起置身于多個歷史地層和景觀鑲嵌而成的環境中的。鷹營和越南中部的其他美軍基地一樣,修建在傳統的越南墓地中,如今當局必須積極勸阻當地人不要在那里埋葬逝去的家人,因為擔心他們會觸碰到地下的毒性物質。這就是本書的核心隱喻:“美國戰爭”,就像過去的戰事和占領一樣,留下了持久的景觀遺產,其中一些地方殘存毒性,然而越南民眾仍然堅持盡其所能地重新利用這些土地,扎根在對他們具有深刻歷史和文化意義的地方。這就是戰爭的足跡。


(1)超級基金是由美國1980年《綜合環境反應補償和責任法》(CERCLA)發起的環境修復項目,由環保署執行,旨在調查和清理受有害物質污染的地點。

(2)華盛頓大學出版社的系列叢書,主要收錄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著作。保羅·S.薩特是該叢書主編。

(3)應該是越南對一般意義上的“越南戰爭”的稱謂。本書涉及對該戰爭的不同稱謂,此處以引號形式標記,以示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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