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邊遠的發梢滴落在便利店的熱狗機上，發出嘶嘶的聲響。他透過霧氣朦朧的玻璃窗，看著林悅在貨架間搖搖晃晃地尋找退燒藥。她每走兩步就要扶一下貨架，濕透的睡衣緊貼在背上，勾勒出肩胛骨嶙峋的輪廓。

“喂，這邊。“邊遠壓低聲音喊道，指了指收銀臺旁的藥架。

林悅轉過頭，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她踉蹌著走過來，抓起一盒退燒藥，卻在轉身時撞倒了陳列架。薯片袋嘩啦啦散落一地，驚得值班店員從手機游戲中抬起頭。

“對不起...“林悅彎腰去撿，卻突然向前栽倒。

邊遠一個箭步沖過去接住她。林悅的身體燙得像塊火炭，呼吸間帶著灼熱的氣息噴在他頸間。她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個屏幕碎裂的手機，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兩位需要幫忙嗎？“店員狐疑地走過來。

“不用，她只是低血糖。“邊遠迅速掃碼付款，半抱半扶地把林悅帶出便利店。

暴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他們在屋檐下站定，邊遠拆開藥盒，把膠囊塞進林悅嘴里，然后擰開礦泉水瓶遞給她。

“吞下去。“

林悅機械地照做，喉結滾動時，邊遠看到她脖子上細小的雞皮疙瘩。他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布料立刻被雨水和她的體溫蒸出潮濕的熱氣。

“手機...“林悅虛弱地抬起手，“陳啟明...回復...“

邊遠接過手機，屏幕裂痕間閃爍著一條新消息：【劇本看了，明早十點不變。帶律師來，準備打硬仗。】

他剛要回復，手機又震動起來。劉強的名字伴隨著一張圖片跳出來——那是邊遠四年前簽的經紀合約局部放大圖，第27條條款被紅圈標記：【合約期間乙方(邊遠)產生的所有智力成果(包括但不限于文學作品、音樂創作、發明專利等)所有權歸甲方(星耀娛樂)所有。】

“操！“邊遠一拳砸在墻上，指關節頓時滲出血絲。他早該想到的，當年那個一臉和善的劉強遞給他厚厚一疊合同時，就埋下了這顆定時炸彈。

林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用便利店塑料袋裹住他流血的手。“先離開這里...“她聲音嘶啞，“我父親...肯定派人跟蹤...“

邊遠環顧四周，雨幕中確實有幾個撐黑傘的人影在徘徊。他摟緊林悅的腰，沖進停車場。雨水沖刷著臉上的熱度，他想起十六樓窗口那個俯視他們的身影——林悅父親就像操控木偶的匠人，而他們不過是淋濕的提線木偶。

“去我公寓。“林悅在副駕駛上蜷縮成一團，“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引擎轟鳴聲中，邊遠瞥見后視鏡里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啟動。他猛打方向盤，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幾個急轉彎后，終于甩掉了尾巴。

林悅的公寓位于市中心一棟老式洋房的頂層，沒有電梯。邊遠背著她爬上五樓，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她滾燙的呼吸噴在耳后。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林悅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軟綿綿地滑下來。

“林悅！“邊遠接住她，手掌觸到她后背時，指尖感受到一道凸起的疤痕。他來不及多想，踢開門沖進浴室，把她放進浴缸，然后打開花灑調至溫水。

“冷...“林悅牙齒打顫，手指無意識地抓著浴缸邊緣。

邊遠迅速翻出醫藥箱，找到體溫計塞進她嘴里。電子屏顯示39.8℃時，他的手抖得幾乎拿不穩退燒藥。

“媽媽...別走...“林悅突然抓住他的衣角，眼睛半閉著，睫毛上掛著淚珠。

邊遠僵住了。這個白天還在談判桌上運籌帷幄的女孩，此刻脆弱得像片落葉。他輕輕撥開黏在她額前的濕發，用毛巾蘸溫水擦拭她的額頭、脖頸和手臂。當擦到后背時，他再次觸到那道約十厘米長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鋒利物品劃傷的舊痕。

林悅在高燒中無意識地翻身，睡衣卷起一角，露出腰間青紫的淤痕。邊遠倒吸一口冷氣，這顯然是新傷，很可能來自她父親那根沉香木杖。

他翻遍浴室柜子，找出一瓶藥油。當溫熱的手掌貼上林悅腰間的淤青時，她發出一聲小貓般的嗚咽，然后突然安靜下來。邊遠小心翼翼地按摩著傷處，藥油的薄荷味混合著水汽在浴室里彌漫。

不知過了多久，林悅的呼吸終于平穩下來。邊遠用浴巾裹著她抱到床上，然后坐在床邊的地毯上守候。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偶爾有閃電照亮房間，映出墻上密密麻麻的書架和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年輕的林悅站在一個優雅女人身邊，兩人手里各捧著一本書。

邊遠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細看。照片里的女人眉眼間與林悅有七分相似，但氣質更為沉靜。她手中的書封面上寫著《沉默之河》，作者名是“林雨桐“——這個名字邊遠似乎在哪里見過。

書桌上一臺老式打字機引起了他的注意。金屬鍵鈕在臺燈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旁邊堆著厚厚一疊稿紙。邊遠鬼使神差地坐下來，手指撫過冰涼的鍵盤。

他突然有股強烈的沖動，想把今晚的一切都記錄下來——雨中的逃亡、林悅的傷疤、那張隱藏條款的照片。手指自動開始在鍵盤上敲擊，機械的咔嗒聲與遠處雷聲奇妙地共鳴。

【當謊言成為生存的氧氣，真實就成了致命的毒藥。他站在暴雨中，手里攥著被雨水泡發的紙頁，墨跡像血一樣暈開...】

文字如決堤的洪水般涌出。邊遠感覺自己分裂成兩個人——一個在冷靜地敘述，另一個在故事中窒息。打字機的色帶有些褪色，打出來的字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就像他此刻混沌的思緒。

“那是媽媽留給我的。“

林悅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邊遠轉身看見她靠在門框上，臉色蒼白但眼神清明，身上套了件過大的棉麻襯衫，下擺垂到大腿中部。

“你感覺怎么樣？“邊遠起身想去扶她，卻被她擺手拒絕。

“退燒了。“林悅走到書桌前，手指輕輕撫過打字機，“她去世前最后一周還在用它寫稿，直到手指再也按不動鍵盤。“

邊遠這才注意到打字機旁有個小相框，里面是林雨桐病床上的照片，瘦骨嶙峋的手放在打字機上，嘴角卻掛著寧靜的微笑。

“《沉默之河》...我記得這本書。“邊遠突然說，“大學時文學課必讀書目，講戰后香港的移民故事。“

林悅點點頭，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舊書遞給他：“媽媽最驕傲的作品，也是她銷量最差的一本。“

邊遠翻開扉頁，看到一行鋼筆字：【給悅兒：愿你有勇氣寫下不被歡迎的真相。媽媽】

“所以這就是你冒險簽我的原因？“邊遠輕聲問，“因為我寫了'不被歡迎的真相'？“

林悅沒有直接回答。她走到窗前，望著遠處晨星大廈的輪廓：“父親剛才發來消息，給我三天時間證明你的商業價值。否則...“

“否則什么？“

“否則他會親自和劉強談合作，把你的版權打包賣給星耀娛樂。“林悅轉過身，晨光透過襯衫勾勒出她纖細的輪廓，“同時解除我的編輯部主管職務。“

邊遠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傷口。疼痛讓他保持清醒：“陳啟明那邊呢？“

“照常赴約。“林悅從衣柜里取出兩套干衣服，“但我們需要更多籌碼。“

她扔給邊遠一套深灰色休閑裝，自己拿著另一套走進浴室。水聲響起時，邊遠繼續翻閱《沉默之河》。在第78頁，他發現了用鉛筆做的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字跡稚嫩像是孩童所寫，有些則成熟許多。最新的一條批注寫著：【媽媽，我終于遇到了一個和你一樣勇敢的作家。】

浴室門開了，林悅換上了白色高領毛衣和黑色鉛筆褲，濕發挽在腦后，露出纖細的脖頸。沒有妝容的臉顯得格外年輕，只有眼下的青黑透露著疲憊。

“我們需要找個人。“她拿出平板電腦調出一份檔案，“蘇明，星耀娛樂前法務總監，四年前離職創業。當年你的合約就是他起草的。“

屏幕上顯示著一個戴金絲眼鏡的方臉男人，眼神銳利如鷹。

“你懷疑合約有問題？“

“所有經紀合約都有灰色地帶。“林悅快速滑動屏幕調出法律條文，“根據《著作權法》第16條，職務作品的認定必須滿足'雇主提供創作條件'和'履行職務行為'兩個要件。“

邊遠突然明白了她的思路：“我當時寫《玻璃城》用的是私人時間，也沒用公司資源！“

“但星耀可能會主張，你作為藝人積累的經歷是創作素材，屬于'間接利用公司資源'。“林悅咬著下唇，“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需要蘇明——他清楚合約每一條款的真實意圖。“

她剛說完，公寓門鈴突然響起。兩人警覺地對視一眼，林悅示意邊遠躲進臥室，自己走到門前通過貓眼查看。

“是快遞。“她松了口氣，打開門簽收了一個小包裹。

拆開后，里面是一把古舊的黃銅鑰匙和一張便簽紙：【車庫B-17，天亮前有效。父親不會找那里。——K】

“K是誰？“邊遠問。

“我哥哥凱文，家族里的叛逆分子。“林悅把鑰匙放進口袋，“他在瑞士學鐘表修理，父親認為那'有辱門楣'。“

窗外，東方已經泛白。暴雨變成了綿綿細雨，整座城市籠罩在朦朧的水霧中。林悅抓起車鑰匙和手機：“走吧，時間不多了。“

“你應該休息。“邊遠攔住她，“告訴我地址，我自己去。“

林悅搖搖頭，眼中閃爍著固執的光芒：“這場戰爭不僅關乎你的未來，也關乎我能否守住媽媽的遺產。“她輕輕碰了碰邊遠的受傷的手，“況且，你已經為我戰斗了一整夜。“

邊遠望著她堅定的眼神，突然想起《沉默之河》的結局——那個執筆揭露真相的女記者站在雨中，渾身濕透卻目光如炬。此刻的林悅，與書中描寫的身影奇妙地重合了。

“好。“他最終妥協，“但路上你得繼續吃藥。“

他們悄悄離開公寓，雨后的空氣清冽潮濕。在走向停車場的路上，林悅突然停下腳步，指向遠處晨星大廈的頂層。透過雨霧，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影站在落地窗前。

“父親在看著。“林悅低聲說，“他總是在看著。“

邊遠瞇起眼睛，突然發現玻璃窗上有個用霧氣寫的巨大問號，正在晨光中漸漸消散。那不像是個威脅，倒更像是個謎題——一個來自出版業巨擘的挑戰。

“走吧。“林悅拉開車門，“在問號消失前，我們還有機會寫下自己的答案。“

引擎發動的聲音驚起了路邊的一群白鴿。它們振翅飛向漸亮的天空，羽翼掠過那座玻璃大廈時，仿佛一片飄過的云影。邊遠望著后視鏡中越來越遠的問號，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無論結果如何，至少此刻，他不再是那個戴著面具的綜藝咖，而是一個真實的、為自由而戰的人。

而身邊這個發著高燒仍堅持開車的女孩，或許就是能幫他找回全部自我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