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車庫的熒光燈管滋滋作響，在潮濕的水泥地上投下慘白的光暈。邊遠跟著林悅穿過一排排豪車，最終停在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卷簾門前。B-17的標識已經褪色，鎖孔周圍布滿銹跡。

林悅掏出黃銅鑰匙，插入時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卷簾門剛升起一條縫，霉味混合著紙張的氣息就撲面而來。

“小心臺階。“她打開手機照明，露出一段向下的樓梯。

邊遠跟著她走進黑暗，腳步聲在密閉空間里回蕩。當林悅按下開關時，數十盞暖黃色臺燈同時亮起，照亮了一個令人窒息的景象——近千平方米的空間里，擺滿了金屬書架，每個架子上都整齊碼放著裝訂好的手稿，一眼望不到頭。

“這是...“

“凱文的收藏。“林悅輕觸最近的一摞手稿，“所有被出版社拒絕的作品，他都會想辦法收集保存。“

邊遠走近細看，發現每份手稿都貼著標簽，注明投稿日期、出版社和退稿理由。《星空下的守望者》——晨星出版社2018.7——“市場定位不明確“；《烏鴉與玫瑰》——長江文藝2019.3——“風格過于陰郁“；《第十八個夏天》——人民文學2020.11——“缺乏商業價值“...

“你哥哥為什么要收集這些？“

林悅的手指劃過書脊：“他說每部被拒的手稿都像一塊被埋沒的璞玉。“她停在一個特別的展柜前，“尤其是這些。“

玻璃柜里陳列著十幾部手稿，每本都配有詳細的批注本。邊遠湊近一看，最顯眼的位置赫然放著《沉默之河》的原始手稿，旁邊是林雨桐的創作筆記。而緊挨著它的，竟然是邊遠五年前參加校園文學獎的短篇集《玻璃之城》！

“這不可能...“邊遠猛地抓住展柜邊緣，“我從沒投過稿給晨星！“

林悅也愣住了。她迅速打開展柜取出批注本，扉頁上是凱文工整的字跡：【2016年燕京大學文學獎參賽作品，評審林雨桐特別推薦獎。因作者簽約娛樂公司而未能出版。】

邊遠感到一陣眩暈。2016年，他大三，剛被星耀發掘，還在猶豫要不要放棄文學夢想。那個雨天，他確實收到過一封郵件，說他的作品獲得了“特別推薦“，但需要面談出版事宜。而當天下午，劉強帶著第一份經紀合同出現...

“媽媽當時是文學獎的評審主席。“林悅輕聲說，翻到批注頁，“看，這是她的字跡。“

泛黃的稿紙上，清秀的鋼筆字寫著：【作者對城市孤獨感的捕捉令人心驚，尤其是《雨夜》一章中主角在便利店觀察陌生人的段落。建議重點培養。——林雨桐】

邊遠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些字跡。這就是《雨夜車站》的靈感來源，他成名作的雛形！而林雨桐，林悅的母親，竟是最早肯定他寫作才華的人。

“所以命運早就...“林悅的話被一陣劇烈咳嗽打斷。她額頭又滾燙起來，不得不靠在展柜上喘息。

邊遠扶她坐到一旁的沙發上，從包里找出退燒藥和水。“不能再拖了，得去醫院。“

“先找蘇明。“林悅固執地搖頭，指向車庫盡頭的工作臺，“凱文留了線索。“

工作臺上放著一個古董鐘表匠的工具箱，里面整齊排列著各種精密器械。邊遠打開箱蓋，發現內側貼著一張便條：【蘇每周三上午在古董城修懷表。——K】

“今天就是周三。“邊遠看了看手機，“但已經快九點了，我們還要準備十點見陳啟明...“

林悅已經撥通了電話：“蘇律師嗎？我是晨星出版社林悅...對，林正雄的女兒...不，我想咨詢的是2017年星耀娛樂的藝人合約模板...“

邊遠看著她瞬間切換成專業模式，蒼白臉上浮現出銳利神色，不禁想起《沉默之河》里那個帶病堅持工作的女主編。

掛斷電話后，林悅眼中閃爍著勝利的光芒：“蘇明說第27條有個隱藏漏洞——如果藝人能證明創作內容與公司定位'嚴重不符'，則條款效力存疑。“

“什么意思？“

“意思是，“林悅翻開邊遠的《玻璃之城》手稿，“如果你能證明星耀把你包裝成陽光偶像，而你寫的卻是黑暗現實題材，那么法院很可能判定這些作品不屬于'職務創作'范圍！“

邊遠的心跳加速。他快速回憶劉強給他定下的“人設“——陽光、健康、正能量，而《玻璃城》劇本寫的是娛樂圈潛規則，《午夜燈塔》探討的是抑郁癥，《雨夜車站》講述都市孤獨...沒有一部符合公司定位。

“但怎么證明...“

“這就是陳啟明的重要性。“林悅指著劇本里描寫女制片人騷擾的段落，“如果電影能公開你的編劇身份，就能確立你作為嚴肅創作者的公眾形象。“

車庫角落的老式座鐘突然敲響九下，沉悶的鐘聲在密閉空間里回蕩。林悅掙扎著站起來，卻因眩暈向前栽去。邊遠接住她時，襯衫領口被扯開，露出后背那道長長的疤痕。

“這是怎么弄的？“他忍不住問。

林悅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輕轉身，主動拉下衣領展示傷疤：“十二歲那年，父親要燒掉媽媽的手稿，說它們'毒害家庭'。“她的聲音很平靜，“我撲到壁爐前擋住了大部分，但有一頁著了火，貼在了背上。“

邊遠喉嚨發緊。他能想象那個倔強的小女孩，用稚嫩的身體保護母親心血的模樣。

“媽媽當時已經病得很重。“林悅系好衣領，“那天之后，她開始教我編輯技巧，說這是'另一種保護文字的方式'。“

車庫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邊遠突然理解了林悅對出版工作的執著。那不僅是一份職業，更是與逝去母親的對話方式。

“我們該走了。“林悅收拾文件，“去見陳啟明前，還需要一份關鍵證據。“

“什么證據？“

“星耀娛樂官方對你的人設定位文件。“林悅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而那里，“她指向車庫深處一個標著“星耀娛樂“的檔案盒，“凱文收集了所有娛樂公司的內部資料。“

檔案盒里果然有厚厚一疊星耀的宣傳企劃書。邊遠翻到自己的部分，白紙黑字寫著：【邊遠定位：陽光鄰家男孩，25-35歲女性觀眾理想型。避免任何負面、陰暗形象。】

“完美。“林悅拍照存檔，“這足以證明你的創作與公司要求背道而馳。“

離開車庫時，邊遠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特別的展柜。陽光透過通風口灑進來，正好落在《玻璃之城》和《沉默之河》并排放置的位置。五年前，林雨桐在數百份投稿中選中了他的作品；五年后，她的女兒成了挽救他寫作生涯的關鍵。這種奇妙的緣分讓他胸口發燙。

“等一下。“他跑回去，從包里取出《雙面人生》的最新章節，鄭重地放在展柜里，“讓它暫時待在這里吧。“

林悅看著他，嘴角微微上揚：“媽媽常說，好故事總會找到回家的路。“

他們剛上車，林悅的手機就響了。她看了一眼號碼，臉色驟變：“父親。“

邊遠握緊方向盤，等待暴風雨降臨。但出乎意料的是，林悅接起電話后，對方只是簡短地說了幾句就掛斷了。

“他說什么？“邊遠問。

林悅的表情復雜難辨：“他說...問號已經擦掉了，但答案必須在今晚十二點前交到他的辦公桌上。“

邊遠看了眼手機，現在是上午9:37分，距離午夜還有不到十五個小時。他們要在這段時間里見陳啟明、收集法律證據、準備應對方案...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先去半島酒店。“林悅系好安全帶，“路上我聯系律師起草聲明。“

雨后的城市煥然一新，陽光在水洼間跳躍。邊遠駕車穿行在早高峰的車流中，突然意識到今天是身份曝光后的第四天。短短96小時里，他的生活天翻地覆，卻奇怪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就像長久漂泊的船終于找到了港灣。

“你在笑什么？“林悅好奇地問。

邊遠這才發現自己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我在想，也許這場危機是件好事。“

“被全網質疑、面臨巨額違約金是好事？“

“因為它逼我做出了選擇。“邊遠轉了個彎，半島酒店的金色尖頂已映入眼簾，“五年來我第一次感到...完整。“

林悅靜靜地看著他，晨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躍。她剛要說話，手機又響了。這次是一條來自陳啟明的短信：【會議室改在2809，帶齊資料，有驚喜。】

“什么驚喜？“邊遠皺眉。

“不知道。“林悅收起手機，“但在這個圈子里，'驚喜'往往意味著更多的麻煩。“

他們在酒店停車場停好車。邊遠剛要開門，林悅突然按住他的手：“等等，你看。“

順著她的目光，邊遠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走進酒店大堂——劉強的助理、星耀娛樂的法務總監，還有...那個曾經在飯局上騷擾過他的紅發制片人！

“陷阱？“邊遠渾身緊繃。

林悅迅速撥通電話：“凱文，半島酒店有監控權限嗎？...對，現在...2809房間...好，發我手機上。“

一分鐘后，她的手機收到幾張監控截圖。2809房間里，陳啟明正和一個白發老人交談——正是林正雄！

“父親怎么會...“林悅的聲音微微發抖。

邊遠放大圖片，注意到桌上擺著一個打開的懷表，表面反射出奇異的光澤。而更令人不安的是，林正雄手邊放著一份標有《玻璃城》字樣的文件。

“他們早就認識。“邊遠恍然大悟，“陳啟明找你父親投資電影，而你父親認出了劇本內容...“

林悅的臉色變得煞白：“所以他提前回國，不是為了阻止我簽你，而是為了...“

“控制這個故事。“邊遠接過話，“就像他當年想燒掉你母親的手稿一樣。“

兩人陷入沉默。酒店噴泉的水聲隱約傳來，襯得車內更加寂靜。邊遠看著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酒店玻璃幕墻，突然想起《玻璃之城》的結尾——主角發現自己一直生活在別人設計的透明牢籠里。

“我們還有最后一個選擇。“林悅突然說。

“什么選擇？“

“直接去晨星大廈。“她調出手機里剛拍的照片，“用這些證據和父親談判。“

邊遠看著她疲憊卻堅定的眼睛，想起那個撲向火爐的小女孩。也許有些戰斗注定要正面迎擊，無論對手多么強大。

“好。“他發動車子，“但在那之前，你需要吃點東西和吃藥。“

他們在路邊便利店停下。邊遠買了熱粥和退燒藥，林悅則站在報刊架前發呆。邊遠走過去，看到最新一期的《文學評論》封面赫然印著《遠山創作論：論真實與表演的邊界》，作者是著名評論家周默。

“看來我們的發布會有效果了。“他拿起雜志，翻開目錄頁。

林悅卻指著另一本財經雜志的封面——林正雄嚴肅的面孔下，標題觸目驚心：《晨星出版帝國接班人危機：長子棄商從藝，幼女任性妄為》。

“父親最恨家丑外揚。“她苦笑，“這次是真的觸到他逆鱗了。“

邊遠付錢買下兩本雜志。回到車上，他把熱粥遞給林悅：“吃吧，接下來無論面對什么，我們都需要體力。“

林悅小口喝著粥，突然問道：“如果你能重來，還會簽那份經紀合約嗎？“

邊遠望著窗外流動的街景：“會。因為那份合約帶我走到了今天，走到了...“他轉頭直視她的眼睛，“你的面前。“

林悅的勺子停在半空，粥面的熱氣在她眼前氤氳。邊遠突然有種沖動，想擦掉她嘴角的那粒米，但他只是遞了張紙巾。

“走吧。“林悅收起餐盒，“該去會會那位'問號先生'了。“

車子駛向晨星大廈時，邊遠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劉強發來的最后通牒：【今晚8點前不回來簽約，就等著法庭見。別忘了，你老家還有奶奶要養。】

邊遠的手指攥緊了方向盤。他確實不能連累奶奶，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但此刻，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壓倒了一切——他要像林悅保護母親手稿那樣，保護自己的故事，保護那些不被歡迎的真相。

晨星大廈在陽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光芒，像一座巨大的玻璃城堡。邊遠停好車，轉向林悅：“準備好了嗎？“

林悅深吸一口氣，將散落的頭發別到耳后：“這次，我們一起走正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