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帝國的新裝:歐洲文明及其擴張》:文明概念的初現
- 躁動的“受托人”:美國社會的“文明”身份與帝國構建(1882—1919年)
- 劉義勇
- 2979字
- 2025-08-27 10:45:42
盡管不同文化圈都有與“civilisation”相近的表述,但這一概念首先還是與近代以來歐洲的社會文化發展密切相關,帶有歐洲歷史的特殊印記,同時還是歐洲在對外擴張中進行自我辯護和自我驅動的主要概念話語之一。不少學者甚至將它看成帝國主義和種族主義的余孽。澳大利亞歷史學者布賴特·鮑登(Brett Bowden)稱,由于“文明”與“帝國主義”的關系過于密切,“文化”今天已經幾乎取代了“文明”。丹尼爾·戈登(Daniel Gordon)抱怨說:“在現代社會科學術語中,‘文明’受到學者們最多的辱罵和詬病。甚至‘種族’一詞的現狀也比它好?!盵1]當然真實的情況可能要比上述說法復雜不少,因此有必要在此進行重新審視,以獲得更全面客觀的認識。筆者仍將運用導論中提及的三個維度,即“文明”與“反文明”,“文明”屬性與“文明”話語,權力結構與“文明”的關系,來探討“文明”概念在歐洲歷史“文明”進程中的形成和擴充,以及它對歐洲帝國擴張的塑造和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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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討“文明”的概念首先離不開它的反義詞“野蠻”?!耙靶U”對應的英文有多種表達,如“barbarity”、“barbarism”等,這些詞的出現都遠早于“文明”。從詞源學上講,其最早被希臘人用來指代那些說話不能為他們所理解的外國人。后來,這些詞的意義逐漸擴展,泛指殘酷好斗的、未開化的、信奉異教的他者。[2]另外一個跟野蠻關系密切的詞“蒙昧”或“原始”(savage)源于拉丁文,最初指的是居住在森林而非城市里的人。[3]
此外,“文明”在拉丁語和法語中都有近似詞匯,如拉丁語中的“civilis”、“civis”和“civitas”,法語中13世紀的“civil”,14世紀的“civilite”等。英語中的“civilize”出現于17世紀初,源自16世紀的法文“civiliser”。這些詞語與城市和市民生活有關,體現了城市精英階層的優越感,帶有對鄉村和異族的蔑視和排斥。另外,中古拉丁文“civilizare”是一個法律用語,意思是將刑事轉化成民事案件。[4]法語和英語的“civilisation”都出現于18世紀中后期,在此之前,形容詞“civilized”,動詞“to civilize”,分詞“civilized”,名詞“civility”均已經十分常用。在“civilisation”被廣泛使用之前,“civility”與其意思最為相近,但它是用來描述“井然有序的社會”或貴族社會的禮儀的,與中古拉丁文的“civilitas”(指共同體)詞源接近;“police”、“polish”等詞匯最初的意思也與之相通。[5]盡管歷史上有一些近似的詞語,但我們仍可以說“civilisation”是啟蒙時代誕生的一個新詞(neologism):按法國歷史學家呂西安·費弗爾(Lucien Febvre)的說法,它的出現是對啟蒙與現代的“加冕禮”,代表了一種“新的關于自然和人類的哲學……它的自然哲學是演化(evolution),它的人類哲學是日臻完善(perfectibility)”。[6]
“civilisation”出現于啟蒙運動后期,但確切年代至今無法定論。在英語中,蘇格蘭人詹姆斯·波斯維爾(James Boswell)在1772年所著的《約翰生傳》(The Life of Johnson)一書中提到,他在英國作家塞繆爾·約翰生(Samuel Johnson)編纂詞典的時候曾建議其用“civilisation”作為“barbarity”的反義詞,因為約翰生打算采用的“civility”有雙重含義,不如用源自“to civilize”的“civilisation”詞義更明確。[7]這一度被歷史學家當作“文明”一詞在英國最早出現的記載。但此說隨后被推翻,后人發現蘇格蘭思想家亞當·弗格森(Adam Ferguson,1723—1816)在《文明社會史論》(An Essay on the History of Civil Society)一書中,就有8處使用該詞。這本書出版于1767年,而從當時這群作家往來信件中提示的線索來看,“civilisation”在此前應該就被使用過,但已無法確定具體年份。
相比英語,“civilisation”在法語中一般公認出現得更早一些。1930年,法國歷史學家呂西安·費弗爾在《文明:一個詞語和一組觀念的演化》一文中,詳細考證該詞在詞典和經典作品中的使用情況,最終得出一個模糊的結論:“1765年到1798年之間,一個我們今天無法離開的術語誕生、成長,并且開始影響法國?!盵8]費弗爾還驕傲地宣稱,“civilisation”并不是蘇格蘭人的發明,其專利權應屬于法國人,之所以會造成混淆,是因為在法文版的翻譯中,英語中的“refinement”經常會被譯為“civilisation”。[9]他感嘆道:“誰最早或者至少是在出版物中最早使用這個詞?我們無從得知。人們對此無須驚訝?!盵10]
到了20世紀70年代,法國語言學家埃米爾·本維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和瑞士文學批評家讓·斯塔羅賓斯基(Jean Starobinski)先后確認,早在1756年,法國啟蒙思想家維克托·里克蒂·米拉波(Victor Riqueti Mirabeau)就在《人類之友》(L’ Ami des hommes)一文中使用了“civilisation”一詞。[11]他被認為是迄今為止,已知的第一個使用該詞的人。在此之前,伏爾泰、盧梭、孟德斯鳩、克勞德·愛爾維修(Claude Helvétius)等啟蒙思想家都未正式用過它;在此之后,丹尼斯·狄德羅(Denis Diderot)、紀堯姆-托馬·雷納爾(Guillaume-Thomas Raynal)、孔德·德·沃爾尼(Comte de Volney)和孔多塞等逐漸開始使用它,但出現頻率并不高;而進入19世紀后,它已經完全成了一個高頻率出現的常用詞語,其政治性也日益凸顯。
如果說“文明”一詞的起源問題曾讓費弗爾興嘆,[12]那么它的含義就似乎更渺不可尋。拉爾夫·愛默生(Ralph Emerson)便曾對弗朗西斯·基佐(Francois Guizot)嘗試定義“文明”的勇氣表示欽佩。本書當然也無法給出一個簡潔而清晰的定義,唯有借助知識社會學和概念史的一些方法,試圖在昏暗中摸索。因為從事后發展來看,“文明”就是英國學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所說的“映照社會、歷史過程”,同時又反過來影響社會實踐的“關鍵詞”。[13]循此思路提出的問題便是,米拉波、弗格森等學者創造或使用“文明”一詞的用意是什么呢?它反映了何種社會變化,又對歐洲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呢?
思考此問題可能需采用布羅代爾倡導的“總體史”或“中長時段”視角,并參考德國歷史學者提出的“鞍形期”概念。顯然,“文明”并非一開始就具備它在當下的全部含義,事實上,即便在當下“文明”的含義也具有很多內在張力,在緩慢地發酵和變動。為此需從發展演變、動靜結合的角度,來看待“文明”蘊含的各種重要含義,以及其在歷史進程中的擴充和積淀過程。埃利亞斯認為,“文明”概念實際上是西方的自我意識,甚至就是一個民族的自我意識。[14]受此論斷啟發,我們可以將近代歐洲文明的進程按基本屬性分為商業文明、工業文明和金融文明三個階段,在這三個階段中,“文明”與“反文明”,“文明”話語與“文明”屬性,“文明”背后的國內與國際權力結構在發生著頻繁而深刻的互動,尤其是產生了歐洲的“文明主義”與“文化主義”兩種不同的話語理路,從而形塑了歐洲“文明”的內涵與對外帝國擴張政策。
注釋
[1]Daniel Gordon,"'Civilization' and the Self-Critical Tradition," Society,vol.54,no.2(March 2017),p.106.
[2]〔英〕馬克·B.索爾特著,肖歡容、陳剛、原丁、陸同譯:《國際關系中的野蠻與文明》,北京:新華出版社2004年,第24—26頁。
[3]George Stockings,Jr.,Victorian Anthropology,London:The Free Press,1987,p.11.
[4]法語中的“civilizer”也繼承了這個含義。參見Brett Bowden,"Civilization and Its Consequence," in Oxford Handbooks Onlin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3.
[5]Brett Bowden,The Empire of Civilization:The Evolution of an Imperial Idea,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pp.26—28;〔英〕雷蒙·威廉斯著,劉建基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46—47頁。
[6]Lucien Febvre,"Civilisation:Evolution of a Word and a Group of Ideas," in Peter Burke,ed.,A New Kind of History:From the Writings of Febvre,New York:Harper & Torchbooks,1973,p.230.
[7]Charles Beard and Mary Beard,The American Spirit:A Study of the Idea of Civiliz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42,p.62;Anthony Pagden,"The'Defence of Civilization' in Eighteenth-Century Social Theory," History of the Human Sciences,vol.1,no.1(May 1988),p.34.
[8]Lucien Febvre,"Civilisation:Evolution of a Word and a Group of Ideas," in Peter Burke,ed.,A New Kind of History:From the Writings of Febvre,New York:Harper & Torchbooks,1973,p.223.
[9]Lucien Febvre,"Civilisation:Evolution of a Word and a Group of Ideas," in Peter Burke,ed.,A New Kind of History:From the Writings of Febvre,New York:Harper & Torchbooks,1973,p.224.
[10]Lucien Febvre,"Civilisation:Evolution of a Word and a Group of Ideas," in Peter Burke,ed.,A New Kind of History:From the Writings of Febvre,New York:Harper & Torchbooks,1973,pp.20—21.
[11]參見Bruce Mazlish,Civilization and Its Content,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p.5;Emile Benveniste,"Civilization:A Contribution to the History of the Word," in Coral Gables,ed.,Problems in General Linguistics,translated by Mary Elizabeth Meek,FL:University of Miami Press,1973;Jean Starobinski,"The Word Civilization," in Blessings in Disguise,Translated by Arthur Goldhammer,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Brett Bowden,The Empire of Civilization:The Evolution of an Imperial Idea,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Parviz Morewedge,ed.,The Scholar Between Thought and Experience:A Biographical Festchrift in Mazri,New York:Institute of Global Cultural Studies Global Publications,Binghamton University,2001.
[12]關于“civilization”一詞的起源,國內的劉文明教授亦有詳細梳理,可參見劉文明主編《全球史理論與文明互動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
[13]〔英〕雷蒙·威廉斯著,劉建基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5頁。
[14]Elias,The History of Manners,New York:Pantheon Books,1978,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