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沒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密,像一張被反復揉搓的舊膠卷,把世界涂成一片毛玻璃。便利店的卷簾門在灰里發出低啞的呻吟,卷到一半就卡住了,露出半截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張忘了合攏的嘴。門縫里透出的光也是灰的,像被水泡過的紙,軟塌塌地貼在地面,照不出任何影子。
女孩站在卷簾門下,抬頭看了看天——天上沒有云,只有灰,一層一層地疊上來,把早晨壓成黃昏。她呼出的白氣剛離開唇邊,就被灰吞掉,像一條來不及游動的魚,瞬間窒息。她縮了縮脖子,把帆布包抱在胸前,包的布料已經洗得發白,上面還留著上一次夜班濺到的咖啡漬,褐色的邊緣像干涸的血跡。
林也的靈體懸在卷簾門上方,像一粒被風吹散的塵埃。他沒有重量,沒有體溫,只有胸口那粒白花還在發出極淡的光,光在灰里顯得多余,像一盞忘了關掉的故障路燈。他看著女孩把鑰匙插進鎖孔,鎖芯發出干澀的“咔噠”,像一把鈍刀鋸斷骨頭。門開了,灰趁機涌進去,把便利店的燈光染成更濃的鉛色。
女孩走進收銀臺,動作比昨夜更慢。她先把外套掛在椅背上,外套的袖口磨破了,線頭像垂死的觸手,在灰里微微顫抖。然后她彎腰去開冷柜,冷柜的玻璃門蒙著一層霧,霧后面是排排站好的礦泉水,瓶身上的水珠已經變成灰色的淚。她取出一瓶,擰開,喝了一口,喉嚨里發出細小的“咕咚”,聲音被灰吸收,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林也飄到她身后,近得可以看清她耳后的一粒小痣。那粒痣在灰里顯得格外黑,像一滴墨落在宣紙上,隨時會暈開。他想伸手替她拂掉肩頭的灰,手指卻穿過她的肩膀,只留下一陣比夜風更冷的空。于是他收回手,把那一粒星輝藏在掌心——那是他唯一能給出的東西,也是他僅剩的溫度。
便利店外,一輛電動車突然失控,輪胎在濕滑的灰上打滑,發出尖銳的嘶叫。車頭直沖向玻璃門,女孩正低頭掃碼,毫無察覺。林也的靈體在這一瞬收緊,星輝從指縫間迸出,像一粒極小的流星,穿過卷簾門的縫隙,落在電動車的前輪上。輪胎無聲地偏轉,擦著門框滑過,撞翻了一排空紙箱,紙箱里的灰塵騰起,像一場無聲的爆炸。
女孩抬起頭,目光穿過卷簾門的破洞,落在灰蒙蒙的街道上。她皺了皺眉,似乎感覺有什么東西剛剛掠過她的發梢,卻又什么都沒有。她低頭繼續掃碼,掃碼槍的紅光在灰里一閃一閃,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
電動車的主人罵罵咧咧地推車離開,灰重新落下,把剛才的驚險埋成一粒看不見的塵埃。林也的靈體懸在原地,胸口那粒白花的光又暗了半分。他看著女孩把空紙箱一個個碼回原位,動作輕得像在收拾一場不存在的夢。卷簾門重新落下,發出一聲長長的鈍響,像替世界合上沉重的眼皮。
灰繼續落,落在便利店的屋檐上,落在女孩的睫毛上,落在林也透明的掌心里。掌心的星輝漸漸冷卻,變成一粒極小的、灰色的種子。林也把它輕輕放在收銀臺的邊緣,種子滾了兩圈,停在掃碼槍旁邊,像一顆被遺忘的紐扣。
便利店的燈閃了一下,又恢復了那種浮腫的藍。女孩沒有注意到那粒種子,也沒有注意到林也的存在。她只是把空紙箱碼得更整齊些,然后坐回椅子上,雙手抱膝,像在等待一場永遠不會來的黎明。
灰把一切聲音、顏色、溫度,都埋成了同一種寂靜。
只有掃碼槍的紅光,還在灰里微弱地一閃一閃,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