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從清晨開始落下。

不是雪，不是雨，只是灰——從天空的裂縫里無聲地傾瀉，像一張被反復(fù)揉搓的舊報紙，碎成粉末，均勻地鋪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地鐵站的出口成了灰的泉眼，扶梯緩緩?fù)鲁鋈巳海總€人身上都覆著一層薄薄的、呼吸般的塵埃。他們的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仿佛踩在一層被時間磨碎的骨灰上。

便利店就在出口左側(cè)的第三棵枯樹后面。

枯樹沒有葉子，只剩幾根黑褐色的枝椏，像被電擊過的手指，僵硬地指向灰蒙蒙的天。便利店招牌的霓虹燈管壞了一半，“24h”里的“h”缺了豎線，只剩下一個空洞的圓，像被挖去瞳孔的眼睛。燈光在灰里暈開，變成一種浮腫的、快要潰爛的藍色。

女孩站在收銀臺里，背影被冷白色的燈切成兩半。

她的短發(fā)落在耳后，發(fā)梢?guī)е稽c被夜班熬出來的焦黃，像被烤到邊緣微卷的紙。制服外套的袖口磨出了毛邊，隨著她掃碼的動作，那些毛邊輕輕顫抖，像瀕死的蛾翅。掃碼槍的紅光一閃一閃，每一次“滴”都像一滴血落在瓷白的盤子上，清脆，卻很快被灰吸收，連回聲都不剩。

貨架上的面包、牛奶、速食飯團，全都蒙著一層灰。

保鮮膜下的生菜邊緣卷曲，像被燙過的手指，顏色從青綠褪成暗褐，再褪成與灰無異。冷藏柜的玻璃門起了霧，霧氣里浮著細小的水珠，水珠里倒映出女孩的臉——一張被夜班和失眠反復(fù)摩擦后的臉，眼睛下方掛著兩片青黑的陰影，像兩滴永遠干不掉的淚。

林也站在便利店外，隔著一層灰。

他的靈體透明得幾乎看不見，胸口那朵白花已經(jīng)變成一粒極小的、即將熄滅的星。灰穿過他的身體，像穿過一道不存在的門。他數(shù)著女孩的每一次眨眼：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閉合都像是把世界輕輕關(guān)進一個黑暗的抽屜，再打開時，抽屜里依舊什么都沒有。

女孩轉(zhuǎn)身，把一瓶礦泉水放進塑料袋。

她的手腕細得可以看見淡青色的血管，血管在皮膚下輕輕跳動，像一條被擱淺的小河。塑料袋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聲音在灰里被迅速吸干，變成一聲極輕的嘆息。她低頭找零錢的動作很慢，仿佛每一個硬幣都要從時間的裂縫里摳出來。硬幣落在收銀臺的不銹鋼托盤上，叮——叮——兩聲，像兩顆小小的牙齒掉在瓷盤上，滾了兩圈，就再也不動了。

灰繼續(xù)落。

落在便利店的屋檐上，落在女孩的睫毛上，落在林也透明的手背上。沒有風(fēng)，灰只是垂直地、耐心地落，像一場永遠不會結(jié)束的葬禮。便利店的自動門開合了一次，又合上了。門縫夾住了一粒灰，發(fā)出極細的“咔”，像骨頭被輕輕掰斷的聲音。

女孩下班了。

她脫下制服外套，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T恤，T恤上印著一只褪色的米老鼠，米老鼠的笑容裂成兩半，像一張被撕碎的舊照片。她把外套折成很小的一團，塞進帆布包里，動作輕得像在把過去的自己折疊起來。帆布包的拉鏈拉不上，卡住了幾根線頭，她用力一拽，線頭斷了，飄下來，像幾根灰色的頭發(fā)。

林也看著她走出便利店，走進灰里。

她的背影在灰里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粒灰，被風(fēng)吹散，再也看不見。便利店的燈閃了兩下，徹底熄滅。灰繼續(xù)落，落在空無一人的收銀臺上，落在那瓶無人帶走的礦泉水上，落在林也胸口那粒即將熄滅的星上。

灰把一切聲音、顏色、溫度，都埋成了同一種寂靜。

只有掃碼槍的紅光，還在灰里微弱地一閃一閃，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