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站臺后那條被爬山虎吞沒的長椅上,林也坐下時,鐵漆的剝落處露出底下暗紅的銹跡,像結(jié)痂的傷口。椅面冰涼,卻帶著一種被烈日曬透后的余溫,燙得他胸口發(fā)疼。頭頂?shù)恼九瀑N著一張新?lián)Q的告示,白紙黑字,邊緣被雨水泡得發(fā)皺:
【死亡證明】
姓名:林也,男,24歲。
死因:電擊導(dǎo)致心搏驟停。
死亡時間:七日之前,19:07:07。
備注:系某“行為矯正基地”訓(xùn)練意外。
落款處蓋著鮮紅的公章,像一枚烙在紙上的血痂。
林也的指尖懸在紙面一寸之上,遲遲落不下去。七日前,那輛墨綠色的冷鏈車車門合攏的瞬間,電擊器貼上太陽穴的刺痛,此刻在記憶里重新炸開——不是幻覺,而是被釘在死亡證明上的事實。他曾以為自己只是“失蹤”,如今白紙黑字,把失蹤改寫成謀殺。
長椅另一端慢慢浮現(xiàn)出教官的影子。對方穿著迷彩短袖,袖口勒得緊緊的,露出小臂上蜈蚣般的青筋。那張臉在林也的記憶里總是掛著一種馴獸師般的笑——嘴角上揚,眼神卻冷得像冰。此刻,教官的輪廓被陽光拉得很長,影子投在站臺的瓷磚上,像一條扭曲的鎖鏈。
教官沒有說話,只是抬手,指尖夾著一張薄薄的電擊貼片,貼片上殘留著焦黑的灼痕。他把貼片輕輕貼在長椅的椅背上,貼片立刻與鐵銹融為一體,像一塊被釘進木頭的鐵釘。林也的太陽穴猛地一抽,仿佛那枚貼片再次貼上皮膚,電流穿過顱骨,心跳在第七秒驟然停擺。
站臺廣播突然響起,卻不是報站,而是那段循環(huán)播放的“家長須知”:
——“本基地采用科學(xué)行為矯正,確保孩子情緒穩(wěn)定……”
聲音機械、平板,像鈍刀鋸骨。林也抬頭,看見廣播喇叭的鐵網(wǎng)里卡著一張學(xué)生證,證件照上的自己笑得僵硬,照片邊緣被煙頭燙出一個小洞,正好燒在左眼的位置。
長椅旁的廣告燈箱閃了兩下,畫面定格在一行紅字:
【今日課程:感恩電擊·高強度行軍·器官配型抽血】
字體的邊緣滲出細(xì)小的血珠,血珠順著燈箱玻璃緩緩滑落,在底部匯成一條暗紅的線,滴到林也的鞋尖。他低頭,鞋面沾著的那滴血立刻洇開,變成一張車票大小的血痕,血痕里浮現(xiàn)出那座“行為矯正基地”的鐵門——門楣上掛著白底黑字的招牌,招牌下方,教官正把電擊器插回腰帶,動作熟練得像在收攏一條鞭子。
林也的指尖開始發(fā)抖。他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長椅的扶手不知何時變成了兩根粗大的電線,纏住他的手腕。電線冰涼,表面帶著細(xì)小的倒刺,刺進皮膚,卻不出血,只滲出透明的液體——那是記憶里的冷汗,也是死亡證明上的“備注”里永遠不會寫的細(xì)節(jié)。教官的影子俯下身,臉幾乎貼到林也鼻尖,呼吸帶著煙味和消毒水味,像焚化爐里飄出的灰。
“意外而已,”影子低聲說,聲音像鈍器刮過鐵皮,“誰讓你情緒不穩(wěn)定?”
長椅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吱呀”,像老舊的審訊椅。林也的瞳孔里倒映出教官的迷彩袖口,袖口上沾著一點暗褐色的斑點——那是他太陽穴被電擊后留下的血,也是死亡證明上永遠不會拍照存檔的證據(jù)。教官直起身,影子被陽光拉得更長,像一條勒在脖子上的繩索。
廣播聲戛然而止,站臺陷入死寂。林也低頭,看見自己胸口的淡綠葉脈突然裂開一道細(xì)紋,像被電擊器燙出的焦痕。裂紋里滲出極淡的綠光,綠光落在長椅上,銹跡開始剝落,露出底下暗紅的鐵——那是他自己的血,也是無數(shù)“情緒不穩(wěn)定者”留下的共同印記。
他站起身,電線無聲地松開。站臺的瓷磚上,那枚電擊貼片靜靜躺著,像一枚被丟棄的勛章。林也彎腰拾起貼片,指腹觸到焦黑的邊緣,指尖立刻傳來熟悉的刺痛。他把貼片貼在長椅的椅背上,貼片立刻與鐵銹融為一體,像一塊被釘進記憶的墓碑。
遠處,教官的影子漸漸淡去,迷彩服的顏色被陽光曬得發(fā)白,最后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輪廓里,林也看見自己七日前被拖進冷鏈車的背影——那背影被電擊器貼上太陽穴的瞬間,像被按下暫停鍵的錄像,永遠定格在19:07:07。
長椅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爬山虎的葉子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耳語。林也坐在銹跡上,胸口那道焦痕般的裂紋里,淡綠的葉脈重新亮起,像一盞不肯熄滅的燈。他抬頭,看見站牌上的死亡證明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另一行小字:
——“愿逝者安息,愿加害者不得安寧。”
風(fēng)鈴在便利店門口叮當(dāng)作響,像一句遲到的再見。林也閉上眼睛,聽見自己的心跳——
咚。
然后,他聽見教官的影子在風(fēng)中碎裂的聲音,像一把被折斷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