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茨城內進行的如火如荼的這場“大清洗”，斐迪南并不在場。

他此刻正站在施蒂里亞南部一片荒涼的山丘間。

此處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硫磺味，腳下則滿是踩上去會發出碎裂聲的黑色石塊。

很顯然，這是一片未經開發的煤田。

在他身后，站著幾十個神情困惑的工匠。

他們都是原本在自家手工作坊替軍隊打造火繩槍的老工匠，被大公殿下親自挑選出來，一路帶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殿下，恕我直言。”萊奧波德，那群鐵匠中資歷最老的一個，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這些黑石頭，我們試過。”他指著地上那些烏黑的煤塊，臉上滿是嫌棄。

“用這種碳，之后只會燒起來一股毒氣，讓煉出來的鋼又脆又裂，根本沒法用。”其他工匠紛紛點頭附和。

用煤煉鐵，在他們看來是外行才會做的蠢事，和浪費珍稀的礦產沒有區別。

斐迪南沒有反駁。

他彎腰撿起一塊煤，在手里掂了掂。

“你們說得對。”他平靜地開口，“直接用它，確實不是一個明智的方法。”

工匠們面面相覷，不明白大公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但是，”斐迪南話鋒一轉，“如果我們先‘凈化’它呢？”

“凈化？”萊奧波德皺起了眉頭。

“我們要把它裝進一個密封的罐子或者窯里，隔絕空氣，然后用大火去烤它。”

“把里面的‘毒氣’全都烤出來，剩下的，就是一種全新的，純凈的東西。”

“也就是，石炭。”

工匠們聽得云里霧里，將毒氣“烤”出來？

這是哪里來的說法？

“殿下，昂格魯人之前好像就這么干過。”一個年輕些的工匠小聲說道。

“我聽格拉茨的商人說過，他們那邊木頭不夠用，有些地方只能燒這玩意兒，搞得工坊里整天烏煙瘴氣。”

“但是，那是他們沒辦法。”

“我們施蒂里亞有著最好的木炭，用不著那種劣等的玩意兒。”

“不。”斐迪南打斷了他，將那塊煤舉到眾人面前，緩緩開口：“這東西，蘊藏著遠比最好的木炭更強大的力量。”

“只是，我們還沒找到釋放它的方式。”

不過，萊奧波德依舊固執——雖說斐迪南已經畫了個大餅，但具體如何“釋放”它的能量呢？

他沒有提到。

“殿下，就算我們能把毒烤出來，烤成‘石炭’，可石頭里的硫毒怎么辦？”他加重了語氣，“那東西是魔鬼的氣息，會鉆進鐵水里，讓最好的鋼也變成廢渣。”

這是最核心的問題。

硫是鋼鐵的天敵，這個問題不解決，一切都是空談。

“清洗。”斐迪南立刻答道。

“在燒制之前，我們要先‘洗’煤。”

他指向不遠處的一條小溪。

“把煤敲碎，扔進水里淘洗。那些含毒的、亮黃色的雜質，比煤重，會沉下去。”

“然后，”斐迪南繼續說道，“在煉鐵的時候，我們要往高爐里加入另一種東西。”

“石灰石。”

邊說著，他從身后的侍從手上接過了一塊白色的石頭。

“神告訴我，足量的石灰石在高溫下，會把鐵水里剩下的硫毒全部吸走，變成爐渣。”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能加上一些黑石（也就是軟錳礦），效果會更好。”

萊奧波德和工匠們徹底沉默了。

這一套流程，環環相扣，聽上去匪夷所思，卻又似乎蘊含著某種他們無法理解的道理。

這已經超出了他們幾十年的經驗范疇。

但是，既然大公都說，這是神告訴他的方法，他們又能怎么反對呢？

當然，斐迪南也知道，光說無用。

他指著一塊空地，轉身下令：

“動手吧。”

“用這里的黏土和石頭，我們先建一個小的土窯。”

隨即，他又指向幾個帶來的大鐵桶。

“再用這些，做幾個小型的試驗。”

工匠們不再爭辯，在斐迪南的親自指揮下，開始動手。

他們挖來黏土，混合著碎草和水，按照斐迪南臨時畫出的圖紙，砌起一個半圓形的、低矮的拱頂土窯，只在側面和頂部留了幾個小小的出氣孔。

另一邊，幾個工匠把敲碎的煤塊裝進帶蓋子的鐵皮桶里，用黏土將縫隙糊死。

傍晚時分，一個簡陋的干餾窯和幾個密封的鐵桶便已經準備就緒。

工匠們在斐迪南的指導下，將鐵桶埋入點燃的木炭火堆中，又在土窯的窯口點燃了生火的木柴。

火焰瞬間升騰起來，沖出土窯的入口。

“封上。”斐迪南下令。

工匠們立刻用石塊和黏土，將窯口徹底封死，只留下方才預留的幾個小孔。

絲絲縷縷的黃綠色濃煙不斷從中冒出，散發著刺鼻的氣味。

“這就是你們說的‘毒氣’。”斐迪南指著那煙霧，開口說道。

我們先遠離這里，幾個小時之后，再來看它不遲。

幾個小時后，那黃綠色的氣體才終于不再冒出。

“把鐵桶取出來。”斐迪南吩咐道。

隨即，兩個工匠用長長的鐵鉗，小心翼翼地將一個燒得通紅的鐵桶從炭火中夾出，放在一旁的空地上冷卻。

水澆在鐵桶上，發出“刺啦”一聲巨響，升騰起大片的蒸汽。

等到鐵桶不再發燙，萊奧波德才親自上前，用錘子敲開了被黏土封死的蓋子。

所有人都湊了過來。

鐵桶里，原本那些松散的黑色煤塊，已經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塊布滿細密孔洞的硬塊。

萊奧波德伸手，將那塊“石炭”拿了出來。

它比同樣體積的煤塊要輕上許多，而且異常堅硬。

他用錘子一敲，敲下一小塊，然后將那一小塊放在鐵砧上，用鐵錘猛地砸下。

“當！”一聲脆響。

那塊“石炭”碎裂開來，卻沒有變成粉末，而是分成了幾塊更小的、棱角分明的碎塊。

“這樣的硬度嗎……”萊奧波德有些不可置信。

斐迪南拿起一塊焦炭，遞到他的面前。

“現在，你再聞聞。”

“魔鬼的氣息，還在嗎？”

萊奧波德將信將疑地湊近，深深吸了一口氣。

沒有刺鼻的硫磺味，只有一股純粹的，類似燒紅的烙鐵般的火氣。

他怔住了。

斐迪南沒有停下，他轉向那個剛剛建好的土窯。

“明天，等它完全冷卻，我們就打開它。”

“然后，我們將用這里面燒出的‘神賜之炭’，煉出施蒂里亞有史以來最精純的鋼。”

說完，他拿起一把鐵鍬，鏟起濕潤的泥土，親手將土窯頂上最后一個出氣孔，徹底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