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廠房的嘈雜似乎都在這一刻消失了。

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岡瑟師傅站在了他的面前，那張嚴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沒有立刻發問，而是拿起了弗里德里希剛剛裝好的一個槍托，仔細檢查了一下那顆螺絲。

“手藝不錯。”

岡瑟師傅放下槍托，看著弗里德里希。

“你叫弗里德里希，對嗎？不是本地人。”

弗里德里希的身體瞬間繃緊。

“是的，師傅。我是從鄉下來的，家里遭了災，來投奔城里的親戚。”他用早就編好的說辭回答。

“是嗎？”

岡瑟師傅盯著他，緩緩開口。

“第一個問題，大公殿下是如何獲得神啟的？”

弗里德里希微微一怔。

這個問題，恰恰是他最沒有準備的。

他只是個被派來搞破壞的工人，對那些神神叨叨的“神啟”細節，根本沒心思去記。

他只知道，斐迪南大公聲稱得到了神啟，借此來推行他的新政。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大公殿下……”他腦子里一片空白，磕磕巴巴地開口道。

岡瑟師傅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仿佛早已知曉了這結果。

廠房里很安靜，只有水力鍛錘沉悶的轟鳴聲，以及遠處熔爐里偶爾傳來的嘶嘶聲。

弗里德里希的余光瞥到身邊工友們好奇又警惕的眼神。

他清楚地知道，只要他回答不出，等待他的將是比彼得更慘的下場。

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了大公殿下的一直在眾人面前提到的一句話——

他受神指點，所做的一切皆是在幫神辦事。

那么，一個合理的，神和凡人溝通的渠道，便是——夢境。

于是，他深吸一口氣，決定賭一把。

“大公殿下……是在夢中受神指點的！”弗里德里希的聲音有一些顫抖。

岡瑟師傅的表情沒有變化。

他身后的兩個老工匠卻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人微微頷首。

弗里德里希的心臟猛地一跳，他賭對了！

“很好。”

聽到這話，弗里德里希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松下來。

但隨即，岡瑟師傅又拋出了第二個問題：

“那么，神明通過大公殿下，向我們揭示了什么最重要的真理？”

這一下，弗里德里希徹底傻眼了。

第一個問題他還可以推理出來，但這個問題，他蒙無可蒙。

他只知道《問答錄》里有關于“物價”、“公平”的，但要說“最重要”的真理，他哪里知道？

岡瑟師傅的目光暗了下來。

在他身后，衛兵們也已經握緊了手中的長棍。

而就在弗雷德里希以為自己要完蛋的時候，廠房的另一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抓住他！他想跑！”

幾個工人合力制服住了一個試圖從側門溜走的男人。

那男人被按倒在地，拼命掙扎，大喊著同一句話：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奸細！”

岡瑟師傅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

他看了弗里德里希一眼，又看了看那邊的騷亂，眉頭緊鎖。

“把他押到廣場上去！”岡瑟師傅對衛兵吩咐道。

弗里德里希看著身旁被抓走的“叛徒”，腦中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就這樣說！

于是，在岡瑟轉過頭，再次看向弗雷德里希時，他脫口而出：

“最重要的真理，就是所有試圖阻止大公，試圖阻止神的人，都會受到懲罰。”

岡瑟點了點頭。

雖然這不是《神啟問答錄》中的原句，但其表達的意思卻大致相同。

“好了，你通過了，記得一會兒在廣場集合。”

弗雷德里希低下了頭，暗自慶幸地答道：

“是。”

實際上，他心里也清楚，岡瑟師傅，或許已經看出了端倪，甚至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

他在格拉茨摸爬滾打幾十年，絕不會被自己拙劣的謊言蒙蔽。

但是，他卻沒有選擇說出來，甚至沒有在問題上刁難弗雷德里希。

但是，他卻沒有選擇當場揭穿自己，甚至沒有在問題上設置真正的刁難。

那些問題，如果真的追究《神啟問答錄》里的具體事項，或是要求背誦具體的字句，弗里德里希便會瞬間暴露無遺，根本沒有一絲蒙混過關的可能。

但岡瑟師傅沒有。

他被問到的都是些籠統的問題，或是可以通過合理推測得出的結論。

其實，回頭想想，如果他“猜錯了第一題的答案”，或許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又有誰真的知道斐迪南大公是如何獲得“神啟”的呢？

答案正確與否，不還是岡瑟一句話的事嗎？

但是，為什么岡瑟要幫他呢？

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自己安全了，暫時的。

審查繼續進行著。

整個格拉茨城，被狂熱的氛圍籠罩著。

不僅僅是工坊，居民區也開始了。

鄰里之間互相盤問，商販們在店鋪門口設立臨時的“考場”，甚至連教堂那些等級不高的神父們，也開始在布道后，隨機抽取信徒提問《神啟問答錄》的內容。

那些真正心懷不軌的人，無一例外，都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他們或許能說出幾個詞語，但當被要求解釋其深層含義，或者與其他章節聯系起來時，便會立刻露餡。

一個在市場里賣菜的老婦人，因為對《問答錄》里關于“節儉”的教導一清二楚，被眾人稱贊為“神啟的忠實信徒”。

而她旁邊那個，平時總愛散布小道消息的年輕人，卻因為說不出《神啟問答錄》里的一句話，被送到了衛兵那里。

恐慌與狂熱，在格拉茨交織。

雖說對于那些原本就記性不好，或是根本沒有時間背誦《神啟問答錄》的居民來說，這場審查算是滅頂之災，冤假錯案更是常有發生；

但對于絕大多數格拉茨的市民來說，這卻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報復。

一個耳背的老人，因為聽不清問題，被誤認為是拒絕回答，險些被當場毆打致死；

一個新來的學徒，因為白天忙著搬運貨物，晚上累得倒頭就睡，根本沒時間學習《神啟問答錄》，結果被視為“心懷鬼胎”，被剝奪了工作，趕出了工坊。

他們被貴族們蒙蔽、利用、欺騙，現在，他們正在親手把那些躲藏在陰影里的“敵人”揪出來。

只不過，在這些“敵人”之中，不乏遵紀守法，完全沒有反對斐迪南的意思的民眾……

斐迪南的聲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他不僅僅成為了一個仁慈的施恩者，更徹底成為了一個洞察一切的“神啟者”。

他不僅揭露了敵人的陰謀，還賜予了民眾辨別敵人的“武器”。

整個格拉茨，都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凝聚力所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