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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圣人之仁

裴矩毫不隱瞞,說道:“郎君應該也知道,前不久鐵勒犯我邊境,在敦煌外大敗將軍馮孝慈,鐵勒可汗這才派遣使者前來謝罪請降。”

蕭隨心中大奇,問道:“鐵勒取勝為何反來請降?”

裴矩眼光灼灼看著蕭隨,微笑道:“郎君可以猜上一猜。”

蕭隨好奇心大盛,他低頭沉思片刻,說道:“莫非馮將軍只是一時失利,我大隋將士的聲威還是令鐵勒人心生恐懼?”

“不錯,我大隋兵精糧足,弓馬刀甲、鼓角旗幡、一應戰具無不齊備,兵陣所過摧枯拉朽,甲騎沖鋒勢如破竹,就算敗了也足以震懾敵心……還有呢?”裴矩說得豪氣縱橫,臉上卻笑得更加燦爛,像飽學的夫子在點撥苦尋答案的弟子。

蕭隨搖搖頭,放棄了。

裴矩說道:“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鐵勒的契苾歌楞可汗本就是為了歸順才打的這一仗!”

蕭隨聽完更加不解,裴矩又解釋說:“鐵勒立國未久,孤立無助,只有討得我大隋天子的敕封才算名正言順,才有底氣自存。故此我推斷契苾歌楞犯境是虛,歸順為實。他深謀遠慮,可惜他的兒子和別部首領未必能領會得了啊!”

蕭隨問道:“他想討封直接派人去見天子不就行了,何必如此大費周折呢?”

“他有歸順之意,他手下其他人卻未必齊心。他們意氣風發正是桀驁不馴之時,只怕領會不了可汗的遠見,只有見識了我大隋的實力才容易說服。”

蕭隨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在心中暗想,原來經邦治世有這么多曲折心思,遠不如浪跡江湖喜怒隨心痛快得多。

裴矩若有所思,悠然說道:“當今之世豪杰輩出,國之存亡興衰往往就在一念之間。若不能心存長計,只會誤國誤民。國有明君,臣有良謀,英雄志士舍身忘死,才是長久之道。”

蕭隨說道:“君為頭顱,臣為肱股,百姓為血肉。百姓不安樂,長久之道又有何益?”

“郎君所言不錯,只是有些事無法兩全。”

蕭隨問道:“去年河南發大水,漂沒了三十余郡,鄱陽湖也發大水,災民以殺掠為事。今年燕、代緣邊諸郡大旱,百姓失業,道殣相望。民生凋敝如此,不知裴侍郎作何感想?”

裴矩道:“水災旱災,民無生計,自有民部官吏和諸州郡守去憂慮,此等細事何用裴某勞心?”

蕭隨不禁發出一聲冷笑:“張掖互市胡漢貿易也是細事,裴侍郎卻為何來此勞心呢?”

裴矩哈哈一笑,說道:“莫非郎君以為裴某來此就只為監管貿易嗎?”

蕭隨一驚,暗想:“莫非皇帝有在此用兵之意?”

他微微一哂,笑道:“侍郎公也有開疆拓土,萬里封侯之愿嗎?”

裴矩眼中放出神秘難測的閃光,笑道:“誰說一定要沖鋒陷陣才能開疆拓土?依我看,不披甲臨敵未必不能指揮千軍萬馬!”

蕭隨沒料到他竟是這樣回答,心想:“這人是個文官,野心倒是不小。只可惜,掌管互市的黃門侍郎與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宏愿怎么想也挨不著邊啊!”

他嘆了口氣,說道:“我大隋不與民休息,去年今年反倒頻發丁男修筑長城,穿鑿永濟渠,動輒百余萬,數百萬人,男子不夠用連婦女都被征調。紆青拖紫者如此不恤民力,縱使拓土萬里又與民何益!圣人所言一個‘仁’字又將安于何處?”

裴矩眼中放出凌厲的閃光,問道:“郎君可知仁有圣人之仁與小人之仁的區別嗎?”

蕭隨倒要聽聽他這位朝中重臣,天子駕前寵信之人如何辯解,就說:“愿聞其詳。”

裴矩說道:“漢元帝劉奭每逢災饉之年必減賦免稅,大赦天下,分公田振業貧民,貸給種食,免除債務。他裁撤冗員,節儉宮苑、御馬、樂府、飲食之費。寬刑法,重德教,任儒生,不可為不仁。但是后果如何呢?他之所謂‘仁’只是令豪強驕橫于鄉里,鯨吞田畝,隱匿賦稅;奸佞跋扈于朝堂,構陷賢臣,堵塞良策。使有功西域者不賞,棄置珠崖者不罰,國家疲弊,財庫空虛。大漢社稷凌替就肇禍于元帝這‘小人之仁’!”

蕭隨不是儒生,對裴矩所說一無所知,但他能領悟出裴矩話中之意。無論庶民還是天子,仁都不可能廣被靡遺,還會被人歪曲利用。對豪強奸佞之仁便是對黎民賢士之不仁,茹柔吐剛之仁便是破家危國之不仁。

蕭隨又隱隱覺得,裴矩這番話中似乎還有一種別的見解含而未發,是他以前絕不可能想到的,此時去想只覺得有森森寒意。

果然裴矩又說:“漢武帝劉徹大起宮室臺觀,好聲色游樂,封禪巡行。用繁刑任酷吏,搜求無厭。納錢即可除罪,輸幣即能買爵。禁百姓鑄鐵煮鹽之利,奪公侯白金皮幣之捐。凡此種種,可謂不仁之極。可他北擊匈奴,南征百越,西通西域,東取遼東,拓土數百萬里,令大漢兩百年再無邊患。像這種雄才遠略,難道不該稱之為‘圣人之仁’嗎?”

停了片刻,他從追仰往昔回到俯察當世,說道,“天子欲效法漢武,混一戎夏,正是遠‘小人之仁’而近‘圣人之仁’啊。”

蕭隨沉默良久,他知道,漢武帝開辟版圖,功在千秋,可稱一代雄主,但是,兵者不祥之器,兵車一啟勢必費財勞民,也是亂世之源。

他說:“秦皇也拓土萬里卻二世而亡,時人以‘暴秦’稱呼它。當今天子怎知自己定會法漢武而非效秦皇?”

裴矩霍然而起,眼中精光爍爍,慨然說道:“暴秦之后厥有強漢,就算我大隋促亡,之后亦必有盛世之國。當今之時,我大隋國力強盛,天子有為,正如雄獅奮鬣,矯龍振甲,我輩之命便是將這初發之生氣奮發揚厲,以啟后世!”他聲調并不太高卻說得沉渾激越,像有無窮的力量正從胸中噴薄而出,充滿屋宇,遠及萬里無極之處。

蕭隨覺得,此時的他和裴矩像是調換了身份,裴矩更像是一往無前的少年浪子,自己卻是瞻前顧后的儒生。他說:“就怕這奮發揚厲不過換來一世罵名。”

裴矩呵呵一笑,說道:“秦始皇修長城被罵暴虐,胡馬啾啾云集于塞下之時,卻無人不感念他的超世之功。暴君遠勝過庸主,郎君不覺得嗎?君子志在四海,有所為有所不為。弊在當代,利在千秋之事,裴某不做別人也會做,本朝不做后來者也要做,只是時移勢易,后來者未必能有此時大好良機……美名罵名俱是浮世虛名,又哪管得了那許多呢!”

蕭隨感到一陣陣涼意從心里散布至全身,冷笑說:“侍郎之意莫非是說,窮兵黷武,蠹政害民反倒是圣人之仁?”

“蠹政害民在‘窮、黷’,不在‘兵、武’。”裴矩說至動情,拉起蕭隨的手來,笑道,“郎君若不嫌棄,可愿隨我去后舍之中敘談?”

“不必了!”

蕭隨發現自己和裴矩總是話不投機,當即告辭離開。

裴矩笑了笑,并不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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