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打在窗欞上時，段雨澤墜入了更深的夢境。

青磚灰瓦的蘇府里，石榴花正開得潑潑灑灑。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站在雕花月洞門外，指尖攥著袖擺——這是他第一次踏入這樣的深宅，磚縫里都長著他叫不出名的蘭草，廊下掛著的鳥籠里，金絲雀的叫聲都比尋常鳥兒嬌貴。

“段公子稍等，我們小姐在里間選料子呢。”丫鬟福兒端來杯雨前龍井，茶杯是細白的瓷，杯沿描著金線。

里間突然傳來銀鈴般的笑：“福兒，別嚇著人家。”話音剛落，門簾被輕輕掀開，蘇詩琪提著旗袍下擺走出來。她穿件水紅撒花旗袍，領口鑲著圈白狐毛，腕上銀鐲隨著動作叮當作響，看見他時，吊梢眼彎了彎，卻故意板起臉：“你就是姑姑說的那個書生？”

段雨澤忙拱手行禮，剛要說話，就見她轉身坐到梨花木桌前，桌上攤著堆綢緞，胭脂紅、翡翠綠、月白……每匹料子都閃著柔光。“奶奶過壽，我要親手做件壽衣，”她用銀簪挑開匹石榴紅的云錦，“還要寫篇壽詞。可我寫了三稿，都覺得像嚼蠟——姑姑說你肚子里有墨水，幫我看看？”

他剛走近，就聞到她發間的白梅香，混著綢緞的皂角氣，弄得他鼻尖發癢。接過她遞來的宣紙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腹，像觸到暖玉，他猛地縮回手，耳尖騰地紅了。

蘇詩琪“噗嗤”笑出聲：“段公子比我們家的白鸚鵡還容易臉紅。”她故意把宣紙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看這句‘松鶴延年’，是不是太普通了？奶奶最不喜陳詞濫調。”

他定了定神，指著紙頁：“蘇小姐不妨寫些家常事，比如‘去年您教我包桂花糕，今年糕香仍繞梁’，老人家或許更愛聽這個。”

她眼睛亮了：“有道理！”突然湊近，旗袍的盤扣蹭到他的長衫，“那你幫我改改？改得好，我讓廚房給你做桂花糕，我們家廚子做的，可比街上的甜三倍呢。”

接下來的半個月，段雨澤幾乎天天來蘇府。有時是在書房改壽詞，她會支著下巴看他寫字，突然伸手抽走他的毛筆：“寫累了吧？陪我去選滾邊的絳子。”有時是在庭院里，她坐在秋千上，讓他念詩給她聽，念到“執子之手”時，她突然蕩高了些，裙擺掃過他的腳背：“這句是什么意思？”

他紅著臉解釋，她卻突然跳下來，站在他面前，抬手替他拂掉肩上的花瓣：“段公子，你說我是不是能像這樣，天天聽你念詩？”

壽詞改好那天，他送她支玉簪，簪頭是朵小小的梅花。“不是什么值錢東西，就是第一次聞到你頭發上，有股很清新的白梅香氣，所以，”她別過臉，耳尖卻紅了，“謝謝。”她剛要遞，又突然收回手，用簪尖輕輕戳了戳他的臉頰，“要是敢弄丟，我就……就罰你再寫十篇壽詞。”

他攥著玉簪回到破屋時，指尖還發燙。窗外的月光落在簪子上，像她笑起來時眼里的光——他原以為自己的世界只有青燈和書卷，卻不知有朵帶刺的花，會主動跳進他的書頁里，把字里行間都染成甜的。

夢境里的石榴花突然落了，段雨澤猛地睜開眼，窗外天已泛白。他摸了摸胸口，那里還殘留著夢里的悸動，就像有人用玉簪輕輕戳了下他的心，又麻又軟。

段雨澤推開門時，晨露正順著槐樹葉尖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洇出細小的濕痕。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指縫里突然撞進片金紅——東邊的天際正炸開朝霞，把云層染成融化的蜜糖，連帶著院前那叢野菊都鍍上了層暖光。

張語馨就坐在野菊旁的石頭上。她換了件月白色的短衫，襯得脖頸愈發纖細。晨光落在她發頂，把茶褐色的發絲照得半透明，睫毛垂下的弧度像被露水打濕的蝶翼，連握著桃木匕首的指尖，都泛著淡淡的粉。她望著朝霞的眼神很靜，不像平時那樣帶著警惕，倒像把收了鞘的劍，露出了劍鞘上暗紋的溫柔。

“早啊。”段雨澤走過去，腳下的草葉發出輕響。

張語馨轉過頭，朝霞的光在她眼底流動：“卯時的晨光最凈，能滌掉身上的濁氣。”她指尖點了點地面，“你看那邊的露水，沾了晨光就不會引邪祟——這是爺爺教的，說是‘晨光煉形’。”

段雨澤在她旁邊的石頭坐下，沒再說話。朝霞正一點點爬高，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野菊叢里。他想起夢里蘇詩琪的水紅旗裝，又看了看身邊張語馨的月白短衫，忽然覺得這寂靜的晨光里，連心事都變得輕了些。張語馨偶爾會抬手拂掉落在肩頭的花瓣，動作很輕，像怕驚擾了這片刻的靜。

后院突然傳來“咚”的一聲輕響。

于有福正貓著腰躲在柴房后，半個腦袋探出來，眼睛瞪得溜圓。他盯著院中的兩人，鬼鬼祟祟的樣子，活像只偷看到蜜的熊。晨光把段雨澤的側臉照得很柔和，張語馨的發梢在風里輕輕晃——他看得正出神，后頸突然被人拍了下。

“媽呀！”于有福差點跳起來，回頭看見宋家茂舉著個紅薯干，正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你在這干嘛？跟做賊似的。”宋家茂把紅薯干塞給他，“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傻笑。”

于有福一把捂住他的嘴，壓低聲音：“別吵！你看……”他剛要轉頭，卻發現石頭上已經空了。野菊叢里的露水還在閃，朝霞也依舊紅得發亮，可那兩個坐著看晨光的人，不知何時沒了蹤影。

“人呢？”于有福撓撓頭，剛要轉身，就撞進個溫熱的胸膛。

段雨澤正對著他笑，眼里還沾著晨光的暖意：“我們在這呢。你倆鬼鬼祟祟躲著，是在密謀什么？”

于有福猛地抬頭，看見段雨澤身后的廊下，張語馨正倚著欄桿。她抱臂看著這邊，月白短衫的衣角被風掀起，眼神冷冷的，像剛收了神通的道士，把剛才的溫柔都藏回了袖中。

于有福抓了抓后腦勺，臉上擠出個笑：“還能密謀啥？這不是看天光大亮，怕你還沒起，特意來叫你吃早飯嘛。”他晃了晃手上的紅薯干，“你看，家茂特意帶的吃的。”

宋家茂立刻把懷里的布包往前遞了遞，包上繡著的胖娃娃圖案隨著動作晃了晃：“對啊對啊！這可是我娘凌晨就起來烙的蔥油餅，還煮了茶葉蛋，說熱乎著吃最香。”他解開布包，熱氣混著油香飄出來，“你聞，是不是特好聞？雖然現在已經涼了……但還是很好吃！”

段雨澤看著他被熱氣熏得發紅的鼻尖，忍不住笑了：“那可得嘗嘗你娘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