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在中國現行的學術考核體制中,翻譯不算分量很重的成果,甚至壓根不算工分,搞翻譯似乎是浪費時間。不過,雖然學術首先是一種混飯吃的職業,講究投入產出比,但學術行業的從業者多多少少也會有一些不那么功利的學術興趣和追求。這本譯作就算是其中之一——之所以花費很大精力翻譯這本書,源于它對我個人的智識啟發。如今譯稿付梓,終于可以把一些個人體驗分享給讀者。不過,這里先交代一些翻譯上的問題。
首先是本書的核心詞匯hegemony的譯法。在本書的姊妹篇《原霸》的前言中,安德森將葛蘭西的《獄中札記》稱為“或許是關于hegemony概念最重要的一套作品”。(1)Hegemony在中文世界的通行譯法是“霸權”。微妙的是,在中文馬列主義文獻中,hegemony一般翻譯成“領導權”,即無產階級革命領導權。換言之,中文世界的“霸權”和“領導權”在它的原產地歐洲其實是同一個詞——在英文中是hegemony,在俄文中是Гегемония,在意大利文中是egemonia。(2)
這就不可避免涉及hegemony概念演變的歷史。根據安德森的分析,hegemony概念源于古希臘語ηγεμον?α,指城邦聯盟中的霸主城邦與其他城邦之間的關系。一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個古典詞語才被普列漢諾夫、列寧等俄國革命者發掘出來,用于分析革命斗爭中無產階級與其他社會階級之間的關系,從而被賦予了全新的含義。葛蘭西的貢獻在于,他將誕生于俄國革命語境中的hegemony概念應用于思考在西歐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戰略問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西歐的社會形態完全不同于俄國,不能簡單復制俄國革命的經驗。俄國仍然是一個封建國家,資產階級力量比較弱小,俄國革命者面對的敵人主要是千瘡百孔的封建沙皇,而西歐的資本主義遠比俄國發達,西歐革命者面對的敵人是遠比沙皇強大的資產階級,因此需要截然不同的革命策略。由此,葛蘭西運用hegemony概念去分析西歐資本主義社會的形態以及資產階級權力的結構,提出了國家(State)與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強制(coercion)與同意(consent)的分析框架。
葛蘭西用同一個詞hegemony分析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階級權力,而hegemony又對應“霸權”和“領導權”兩個中文詞匯,于是帶來一個翻譯上的難題:中譯本到底是將hegemony統一翻譯成某一個詞,還是根據不同語境翻譯成不同的詞,還是干脆保留原文呢?考慮再三,我決定,在只涉及資產階級的地方,翻譯成“霸權”,比如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霸權;在只涉及無產階級的地方,依照中文經典馬列主義文獻的譯法,翻譯成“領導權”;在一般意義上談論hegemony或者同時涉及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地方,則同時列出hegemony的兩個中文含義“霸權/領導權”,并每隔一段距離用括號注明原文。這一點,請讀者務必留意。
其次是兩個重要概念war of manoeuvre和war of movement的譯法。本書將war of manoeuvre翻譯成“運動戰”,為了區別,war of movement則翻譯成“機動戰”。其實,從字面上講,manoeuvre比movement更書面,應該翻譯成相對書面一些的“機動”。不過,考慮到war of manoeuvre在本書中出現的頻率遠高于war of movement,而且作者交替使用這兩個詞,意思完全一致,所以我決定采用中文文獻中更常見的“運動戰”對應出現頻率較高的war of manoeuvre,用不太常見的“機動戰”對應本書中出現頻率較低的war of movement。也請讀者注意。
此外,還有必要說明幾個體例和格式問題。原書腳注中引用的文獻,絕大部分都沒有中文譯本,為了方便讀者查找出處,本書腳注保留了文獻的作者、標題、版本、刊物、頁碼等信息的原文。大部分人名本書都在譯文后用括號注明原文,但有些非常著名、有通行中文譯法的人名,比如Walter Benjamin,中文譯名后則省略了原文。
交代了以上內容,現在可以談談這本書對我的啟發了。大約在博士三年級時,我看完了這本書,收獲很大。安德森的很多分析,不僅回答了我長久以來的一些困惑,而且成為我思考問題的基本方式。
《葛蘭西的二律背反》給我的啟發,首先是方法。在學術研究中,一種很常見的傾向是,專門研究某位思想家的學者,往往會最大限度地“善意理解”這位思想家,致力于將他的理論“說圓了”;一些走得更遠的學者,會在思想家的理論出現明顯的模糊、不一致甚至矛盾,以至于研究者很難替思想家“圓場”時,認為思想家必定藏有深意,是后人和讀者不理解思想家的巧妙安排或良苦用心,而我們的任務,就是找出思想家作品蘊藏的深意。
安德森則針鋒相對提出,這種整個思想史上普遍存在的傾向預設了一個錯誤的前提:任何偉大思想家的思想必然既莊嚴深刻又連貫一致,研究者的最高任務是證明思想家根本的內在統一性。但現實經常恰恰相反:一個真正原創的思想家通常會表現出顯著的結構矛盾,他的作品中往往存在大量的模糊、滑動、斷裂、缺失、不一致、緊張,甚至矛盾,試圖將思想家的理論“說圓了”,人為地強加或提煉某種并不存在的統一性,只會簡化和扭曲其理論的本來面貌,堵塞那些本來值得進一步挖掘的縫隙和空間。
在安德森看來,存在模糊、不一致以及矛盾,并不意味著思想家的水平不高,他作品的缺陷,往往是高度原創性的代價或副產品。安德森分析說,諸如馬克思、列寧、葛蘭西等高度原創的理論家通常都要經歷相同的命運:必須運用那些為不同目的和時代而設計的舊詞匯或曰“承襲語言”(inherited language),去處理全新的問題,建構全新的觀念,而這又會掩蓋與偏折它們舊有的意思。正如馬克思不得不運用黑格爾和斯密的語言去思考自己的創新之處,列寧不得不運用普列漢諾夫和考茨基的語言去思考自己的創新之處,葛蘭西也不得不在克羅齊和馬基雅維利提供的陳舊且不足的語言裝置內生產自己的理論。換言之,正是因為原創思想家處理的是前人沒有處理過的新問題,而他們又不得不運用陳舊的概念和理論工具,無法完全覆蓋自己關心的問題,無法精確表述自己的觀點,因而經常會發生思想家本人也沒有意識到的模糊、缺失、滑動、斷裂乃至矛盾。分析思想家的局限,并不會損害他的形象,反而能展示原創思想家踏入那些前人未曾涉足的未知領域時的艱難與蹣跚,更重要的是,發現那些值得后人進一步挖掘的縫隙與空白。
其次是這本書對歐洲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統治結構以及在資本主義核心地帶奪取權力的革命策略的精辟分析。安德森對葛蘭西的《獄中札記》進行了細致的語文學(philology)分析,我們這里不必深究細節。大體來說,葛蘭西認為,歐洲資產階級的hegemony包含兩個關鍵要素:強制(coercion)與同意(consent)。一方面,歐洲經過兩百多年的工業化和國家建設,形成了一整套強大成熟的國家機器,擁有組織完備、能觸及每個國民的官僚隊伍以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軍隊和警察,建設了完善的基礎設施和交通網絡,國家機器可以迅速動員并將暴力投送到全國任何地方以鎮壓革命,因而具備強大的強制能力。另一方面,歐洲資產階級早在封建時代,就開始積累財富,醞釀自己的先進文化,經過幾百年的積累,歐洲資產階級已經發展出了成熟發達的市民社會。在葛蘭西看來,在歐洲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國家只是“外層壕溝”,市民社會才是“強大的堡壘和工事系統”,它復雜的結構可以為國家抵御重大的政治或經濟危機的震蕩。擁有財富、教育、自我組織能力與閑暇的歐洲資產階級發展出了精致發達的文化,將該階級的特殊利益包裝成全體國民的普遍利益,掌握了文化優勢(cultural ascendancy)。相比之下,貧窮、缺乏教育和閑暇去發展自己文化的無產階級,反而心甘情愿被資產階級的文化俘虜,處于意識形態上臣服(ideological subordination)的地位,使資產階級得以進行基于同意的統治(rule by consent)。
更關鍵的是,資產階級國家機器本身不僅僅具有強制功能,它同時具有至關重要的意識形態功能。許多馬克思主義者指出,歷史上所有的統治階級通常都得到了被剝削階級對自己遭受剝削的同意,那么,資產階級hegemony中的同意有什么特殊之處呢?根據安德森對葛蘭西的分析,資產階級hegemony中同意的新穎之處在于,它采取了大眾信仰的基本形式,讓大眾相信自己在現有的社會秩序中行使最終的自決權。正是在這里,資產階級議會民主制扮演了關鍵角色:它能制造“組織化的同意”(organised consent)或曰“制度化的大眾同意”(institutionalised popular consent)。在資產階級議會民主制下,定期舉行競爭性選舉,讓人民以為自己參與了政治,上臺的統治者經過了自己的同意和授權,是自己的“公仆”和“代表”,因此,人民服從的法律是自己同意授權的“代表”和“公仆”制定的,于是,人民最終不過是在服從自己制定的法律。資產階級并不像過去的統治階級那樣宣稱自己擁有某種本質的優越性,有資格成為統治階級,而是宣揚所有公民的民主平等,使人民不相信任何統治階級的存在。這就用法律上的自由和平等掩蓋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根據對生產資料的不同獲取機會,將所有人分配到不同社會階級中的階級不平等。因此,資產階級國家“代表”了從社會階級中抽象出來作為個體和平等公民的全體人口,它向勞動群眾展示了,他們在市民社會中不平等的地位,在國家中似乎是平等的。議會每四五年選舉一次,作為民意的主權表達,將國家的虛構統一性(fictive unity)反映給群眾,就好像它是他們自己的自治政府一樣。剝削者和被剝削者在法律上的平等,掩蓋了“公民”內部的經濟分化以及大眾完全被排除在議會運作之外的現實。因此,議會制國家構成了資產階級所有其他意識形態機制的中樞。
但是,安德森指出,最終,資產階級國家的意識形態功能要以武力作為后盾。議會民主制的正常運行,根本上依賴于資產階級國家對合法暴力的壟斷。在日常狀態下,資產階級hegemony中強制和武力的一面隱而不見,一旦形勢發展到危及資產階級統治的緊要關頭,強制和武力就會走向前臺,毫不手軟地鎮壓革命,實行“資產階級專政”。也就是說,一旦失去暴力,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和文化系統將立刻變得脆弱。而有了暴力,這個系統就變得非常強大,強大到可以貌似“沒有”暴力。可見,資本主義核心地帶的革命者面對的敵人要遠比資本主義薄弱地帶的敵人強大,他們不僅掌握了更加強大的暴力機器,還有遠為強大的文化霸權,也就難怪那里的革命都失敗了。這有助于理解,為什么像俄國與中國這樣的工業化滯后、資產階級力量較弱的國家,才成為全球帝國主義體系的“薄弱環節”,成功地走上社會主義道路。
本書的出版,經歷過一些波折,否則本可以更早與讀者見面。佩里·安德森教授和安德森夫人幫助解決了版權問題,安德森夫人還細致地校閱了譯稿的部分內容,我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謝。還要感謝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認可與信任。最終得以出版,也就足夠了,就像莎士比亞那部戲劇的題目所說:“結果好,一切都好”(All’s Well That Ends Well)。此外,感謝我的老師章永樂教授牽線搭橋,幫助我聯系作者和出版社,譯文的初稿還曾在章老師主持的半渡讀書會上做了報告。也是在讀書會上,我第一次聽章老師說起他在UCLA念博士時的導師佩里·安德森以及他的《葛蘭西的二律背反》。《禮記·學記》有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選擇走學術這條路,固然需要一些抱負和決心,但前路漫漫,學術的日常其實很多時候難免枯燥、煎熬甚至沮喪,需要一些同行伙伴的激勵,才能堅持下去,走得更遠。讀書會在北京大學法學院陳明樓舉行,而我人在青島嶗山的中國海洋大學,只能線上參加,但也不會減損討論的愉悅。連續幾個星期,我們每周日下午,一邊閱讀譯稿,一邊討論,順便幫助我校對,于是才有了擺在讀者面前的這本小書。
盡管安德森是一位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但卻是“高富帥”出身,他上的是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后來又自己掏錢,買下了《新左派評論》雜志,一編就是幾十年,這哪是一般英國工人家庭能干的事情。(3)也因此,安德森的文筆十分典雅,他喜歡使用生僻的詞匯和富有文學性的修辭,這給翻譯增加了很大難度。原文中有很多詞匯和修辭,在中文里很難找到合適的表達,每當此時,我就真正體會到了嚴復在翻譯《進化論與倫理學》時那種“一名之立,旬月踟躕”的心情。雖然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在準確譯出原文意思的同時,保留原文的文學性語言和修辭,但限于知識和能力,肯定存在這樣那樣的不足。人們經常說,翻譯是“二次創作”。安德森的理論水平與他那“老牛津”的典雅文筆自然不用多說。至于我的譯文質量如何,就交給各位讀者評判吧。
吳雙
2023年7月6日于中國海洋大學法學院
(1) 佩里·安德森:《原霸:霸權的演變》,李巖譯,當代世界出版社2020年版,第Ⅹ頁。
(2) 安德森《原霸》的一大遺憾,就是遺漏了hegemony在中文世界的另一個含義“領導權”。關于hegemony概念傳入中國并翻譯成“領導權”一詞的過程,可參見李放春:《瞿秋白與“領導權”的定名—— Hegemony概念的中國革命旅程(1923—1927)》,載《近代史研究》2021年第5期。
(3) 卞海、開儒:《高富帥鬧革命:Perry Anderson的家史》,載微信公眾號“經略網刊”,https://mp. weixin.qq.com/s/-skOYgDZHtLw1uvPZCkH2A, 2023-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