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蘭西的二律背反
- (英)佩里·安德森
- 16676字
- 2025-05-27 10:13:08
前言
今天,沒有哪位意大利思想家享有比安東尼奧·葛蘭西更高的聲望。如果依照學術引用和互聯(lián)網(wǎng)查閱,他比馬基雅維利更有影響力。有關于他的文章和書大約20000篇(部)。面對如此海量的文獻,我們能找到方向嗎?20世紀40年代晚期,根據(jù)主題預先整理,并出于政治考量刪減過的《獄中札記》第一次在意大利出版。20世紀70年代早期,《獄中札記》第一次被大規(guī)模翻譯成外文,昆汀·霍爾(Quintin Hoare)和杰弗里·諾威爾·史密斯(Geoffrey Nowell Smith)譯出了《獄中札記》的英文節(jié)選,使它獲得了全球范圍的讀者,這可能是迄今為止查閱最多的單部葛蘭西著作。大約四十年過去了,這部作品在世界范圍的反響(reception)本身就是一個值得討論且牽涉甚廣的學術話題。(1)在一個與葛蘭西生活和思考的時代差異如此巨大的年代,對葛蘭西作品的運用達到如此規(guī)模,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因于他的遺產(chǎn)區(qū)別于同時代革命者的兩個特征。
首先是葛蘭西遺產(chǎn)的多面性(multidimensionality)。《獄中札記》涵蓋的主題在左派理論文獻中無可匹敵——歐洲主要國家的歷史;它們的統(tǒng)治階級的結(jié)構(gòu);它們對被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dominion)的特征;知識分子的功能與變異;工人的經(jīng)驗與農(nóng)民的世界觀;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生產(chǎn)與消費的最新形式;哲學與教育問題;傳統(tǒng)或前衛(wèi)(avant-garde)文化與大眾或民俗(folkloric)文化的相互聯(lián)系;民族的建構(gòu)與宗教的生存;以及超越資本主義并維持社會主義的方式和手段。主題范圍廣博,空間范圍同樣如此。《獄中札記》同時汲取了意大利北方的先進資本主義工業(yè)社會和南方的前資本主義農(nóng)業(yè)社會的直接經(jīng)驗,如果換個時間,足以同時面向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讀者。擺在面前的選項實在太多了。
這部作品的第二個磁鐵般的魅力是它的碎片化(fragmentation)。在監(jiān)獄中,葛蘭西的筆記都是為了那些他永遠未能自由寫作的作品而記下的簡短的探索性隨筆。正如戴維·福加斯(David Forgacs)指出的,這導致《獄中札記》富于暗示性(suggestive)而不是結(jié)論性(conclusive),有待于后人在他死后進行富于想象力的重新解釋,從而將這些作品建構(gòu)成某種整體(totalisation)。(2)這些筆記不像一個已經(jīng)完結(jié)的理論那樣束縛人,而更像一張有待即興發(fā)揮的樂譜,也因此它們對各式各樣的演奏者更有吸引力。吸引的另一面必然是誘惑。即興發(fā)揮到什么地步會破壞樂譜呢?這是本書正文要處理的問題。眼下,有必要解釋一下本書的起源、目標與反響。作為一項對葛蘭西核心政治概念的研究,本書追隨了60年代早期《新左派評論》(New Left Review)對葛蘭西作品的引介,那是歷史上第一次在他的祖國以外運用他的作品的持久嘗試。這些作品將葛蘭西的思想應用于分析過去和當代的英國社會,而不止于闡述。但不久,《新左派評論》開始刊登西方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的翻譯和介紹,當時的目的是闡釋并評估它的主要思想家。十月革命以后,西方馬克思主義在蘇聯(lián)以外的歐洲發(fā)展起來,當時很有生命力,盧卡奇、薩特、阿多諾、阿爾都塞都很活躍。(3)在這個脈絡中,葛蘭西占據(jù)了中心位置。那項集體事業(yè)中的一個產(chǎn)品,是我1974年發(fā)表的一篇試圖重新開啟這個傳統(tǒng)的文章《關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思考》(Considerations on Western Marxism)。
一年后,《獄中札記》的第一個評述版本在意大利出版,它是一位持重又高貴的杰出共產(chǎn)主義學者瓦倫蒂諾·杰拉塔納(Valentino Gerratana)數(shù)年細致工作的果實。有它在手,1976年年底,我寫了《葛蘭西的二律背反》(The Antinomies of Antonio Gramsci)。之所以用“二律背反”,有語文學和歷史學兩層用意:我想用一種在解讀《獄中札記》時尚未應用過的方法仔細考察《獄中札記》核心概念的用法,并重構(gòu)這些概念起源以及它們的含義指涉的政治語境。這樣做同樣有兩個效果:展示《獄中札記》那些最引人矚目、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主題中的振蕩、矛盾及其可以理解的緣由;以及表明,從政治上來說,葛蘭西是一個帶有列寧主義印記的革命者,他的戰(zhàn)略思想只有在第三國際及其辯論的語境中才能理解。
作為《思考》的續(xù)篇,《二律背反》寫于1976年年底,1977年年初發(fā)表于《新左派評論》。次年,被翻譯成Ambiguità di Gramsci在意大利出版成書。那時,距離意大利共產(chǎn)黨宣布該黨與意大利未來的前途在于同基督教民主黨(Democrazia Cristiana)達成歷史性的妥協(xié)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了。1976年夏天,意共在選舉中獲得了超過三分之一的選票,這是該黨有史以來最高的得票數(shù)。攜勝利余威,意共宣布支持朱利奧·安德烈奧蒂(Giulio Andreotti)領導的“民族團結(jié)”政府。這是一個轉(zhuǎn)折點,而大多數(shù)西歐國家的共產(chǎn)黨都發(fā)生了不同形式的轉(zhuǎn)折。這種轉(zhuǎn)折被西班牙共產(chǎn)黨領導人圣地亞哥·卡里略(Santiago Carrillo)理論化為歐洲共產(chǎn)主義(Eurocommunism),然后又幫助波旁君主制在西班牙復辟。法國共產(chǎn)黨也有樣學樣,在那里,歐洲共產(chǎn)主義新學說早就有了行家里手。西歐各國的共產(chǎn)黨都拒絕第三國際建立于其上的那些基礎原則,都認為漸進的議會改良是在使西歐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意大利共產(chǎn)黨還額外宣布效忠北約。在這種情況下,對意共來說,葛蘭西是民族的偶像,不能隨便放棄,但他的形象必須根據(jù)時勢的需要有所調(diào)整,仿佛他是一位高瞻遠矚的先驅(qū),早就預見到了意共將轉(zhuǎn)而致力于循序漸進的和平改良,以實現(xiàn)更高級的民主。
然而,意大利社會黨在新領袖貝蒂諾·克拉克西(Bettino Craxi)的領導下,不甘心就這樣被意共及其歷史性妥協(xié)邊緣化,故意給自己更強大的對頭搗亂。1976年秋天,該黨月刊《世界工人》(Mondoperaio)發(fā)表了四篇文章,作者都是著名知識分子:兩位歷史學家馬西莫·薩爾瓦多里(Massimo Salvadori)和埃內(nèi)斯托·加利·德拉·洛賈(Ernesto Galli della Loggia)以及兩位哲學家諾貝托·博比奧(Norberto Bobbio)和盧西奧·科萊蒂(Lucio Colletti)。他們祝賀意共的新視野,但呼吁意共不要裝模作樣扯上葛蘭西。出于這樣那樣的實際考慮,意共已經(jīng)變成了考茨基和歐洲社會民主意義上的改良主義政黨,這是一個很積極的進展,但葛蘭西卻是一位致力于推翻意共宣布支持自由民主制的堅定革命者。(4)由于意共一直在解釋,為什么自己的立場是對葛蘭西遺產(chǎn)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當1977年年初他們看到《世界工人》的文章時,一開始很惱火,被迫為自己辯護,后來顧及全國團結(jié),態(tài)度溫和了一些,但他們的回應十分蹩腳。這些事情與《新左派評論》發(fā)表《二律背反》基本同時,不過我當時沒有及時跟蹤意大利的政治局勢,并不知道上述討論。
當年晚些時候,為了紀念葛蘭西逝世四十周年,意共組織了該黨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葛蘭西思想研討會,在佛羅倫薩舉行,并有大量外國人參與。正如一本最豐富的葛蘭西思想意大利傳播史著作所說,這場研討會標志著葛蘭西在意大利公共生活中的影響力達到頂峰,但頂峰的另一面是危機。(5)同一年,爆發(fā)了廣泛的學生和青年反對歷史性妥協(xié)的抗議運動,即自主運動(Autonomia)。2月,意共內(nèi)部的工會派領袖被憤怒的學生驅(qū)逐出羅馬大學,他曾經(jīng)勸告工人,為了支持民族團結(jié)政府,工人必須作出經(jīng)濟上的犧牲。秋天,博洛尼亞實際上發(fā)生了起義。最終,自主運動逐漸退去,但意共卻由于同基督教民主黨的聯(lián)姻而在政治情緒高昂的青年一代中一蹶不振。到1978年年底,所謂歷史性妥協(xié)的徹底失敗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了。在次年的選舉中,意共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基督教民主黨搶走了意共的選票,卻沒有任何回報,從此意共緩慢趨于解體。
所以,1978年春Ambiguità di Gramsci在意大利出版,正處于意共極力證明自己支持民族團結(jié)政府的立場完全符合葛蘭西,但其政治路線和整體立場都遭到左翼青年激進分子激烈抵制的緊要關頭。對后者來說,葛蘭西無關緊要。而對前者來說,一切葛蘭西與布爾什維克存在聯(lián)系的提示都會使自己尋求的與基督教民主黨的聯(lián)姻顯得尷尬。自然而然,一方無視這本書,另一方則不屑一顧。(6)
不過,大約六年后,一個新的回應呼之欲出。此時,所謂歷史性妥協(xié)已經(jīng)被放棄了,盡管沒有被明確否定。一位前程似錦的意共知識分子詹尼·弗朗奇奧尼(Gianni Francioni)以L’officina gramsciana一書完成了首秀。這本書提議,盡可能精確地確定《獄中札記》寫作的時間順序,在此基礎上對《獄中札記》進行重新解釋,試圖達成兩個目標:否定杰拉塔納的評述版《獄中札記》的順序,后半部分則致力于反駁我的《二律背反》。(7)關于第一個目標,弗朗奇奧尼羅列了一大堆圖表,試圖證明自己的發(fā)現(xiàn)很新穎很重要,但杰拉塔納委婉表示自己并沒有被說服。(8)弗朗奇奧尼對葛蘭西在監(jiān)獄中寫作的實際物質(zhì)和道德條件的發(fā)展軌跡完全缺乏考慮,相比于接下來十年里另一位學者勞爾·莫登蒂(Raul Mordenti)敏銳而又動人的敘述,他對葛蘭西寫作歷史的研究乏善可陳。(9)
至于另一個目標,弗朗奇奧尼論證的兩個指導原則是,斷定葛蘭西的概念體系本質(zhì)上是連貫一致的,并將其從重大的歷史語境中抽象出來。關于第一點,弗朗奇奧尼不斷重復法國的一位歐洲共產(chǎn)主義(Eurocommunism)的忠誠衛(wèi)道士克里斯汀·布西—格魯克斯曼(Christine Buci-Glucksmann)的觀點,即一旦我們意識到,葛蘭西講的國家概念是“擴大了的”或曰“整體的”(integral)國家,既包括國家,也包括市民社會,他對“國家”和“市民社會”兩個概念運用中的矛盾就消失了。關于第二點,弗朗奇奧尼將表明葛蘭西的政治視野與當時的意共幾乎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的所有證據(jù)一概標為禁忌,無論這些證據(jù)多么清晰。時間順序上的狡辯,對他的論證根本沒什么幫助。(10)作為意共的一項護教事業(yè),L’officina gramsciana隨著黨本身一步步走向壽終正寢而很快被現(xiàn)實淹沒。三年后,也就是1987年葛蘭西逝世五十周年紀念,科萊蒂終于可以欣然說道,現(xiàn)在的意大利左派全部是改良主義者,但葛蘭西從來不是,于是黨順理成章幾乎不可逆轉(zhuǎn)地采取了疏遠葛蘭西的立場。在意共內(nèi)部,包括葛蘭西研究所主任阿爾多·斯基亞沃內(nèi)(Aldo Schiavone)在內(nèi)的不止一位黨內(nèi)權(quán)威一致認為,綜觀黨的總體政治,沒有留下一丁點葛蘭西思想的痕跡。(11)也可以說,在導致它不久之后滅亡的那些人的腦海中,同樣沒有留下任何其他重要的思想。
在意大利,意共的消亡并不意味著公眾對該國最偉大的思想家失去了興趣。太多機構(gòu)和學術界的人就靠葛蘭西及其作品混飯吃,以至于形成了一個葛蘭西產(chǎn)業(yè),不可能因為開創(chuàng)這個產(chǎn)業(yè)的意共消亡就偃旗息鼓。整個90年代乃至21世紀,在超然于當代政治的語文學(philology)中,對葛蘭西作品的解經(jīng)(exegesis)一直持續(xù)不斷,當然這種解經(jīng)未必脫離過去時代的政治。頂點是2007年,“在共和國總統(tǒng)的大力贊助下”啟動的“國家版葛蘭西作品全集”(Edizione Nazionale of Gramsci’s opera omnia)項目。計劃一共出版大約十九卷,但十年后只出版了三卷,而且其中兩卷都是葛蘭西翻譯其他作家的作品。照這個速度,要到2070年才能全部出版完畢。編輯《獄中札記》幾卷的任務被委托給了弗朗奇奧尼,他終于可以實現(xiàn)自己取代杰拉塔納版本的雄心了,這位擁有老一輩正派作風的學者被他自己黨的繼承人冷落了。(12)一些對葛蘭西懷有深情記憶的學者以比較委婉的語氣表達了對這個項目的疑慮。弗朗奇奧尼提議重新編排《獄中札記》,遭到猛烈抨擊,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武斷的個人決定,一方面服務于某種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已經(jīng)昭然若揭,且缺乏語文學依據(jù);另一方面,這個國家版是文化部下令編纂的,它的紀念意味(13)引起了一些本來同情該項目的評論家的擔憂:這個國家版的實際效果存在葛蘭西被官方束之高閣(mummification)的危險。(14)
意大利最引人注目的另一些關于葛蘭西的文獻的主旨完全不同,都是關于葛蘭西個人生平和政治生涯的傳記作品。這些文獻最近幾乎爆發(fā)式出現(xiàn),因為意共存放在羅馬并嚴格管控的檔案,現(xiàn)在放松管控了,盡管可能是選擇性的,同時莫斯科也公開了原先封閉的卷宗,盡管可能不完整。大量新的文件證據(jù)使真相大白,關于葛蘭西妻子的俄國家庭,關于他妻子的姐姐塔蒂亞娜·舒赫特(Tatiana Schucht)和皮耶羅·斯拉法(Piero Sraffa)如何幫助獄中的葛蘭西與黨聯(lián)系,共產(chǎn)國際和意共對他采取的措施,他死后《獄中札記》的命運以及許多其他的事。這些檔案催生的豐富研究文獻包含了很多有趣的東西,但一直受到兩個相反的重要動機的撕扯。(15)在意大利,共產(chǎn)主義也許消失了,但反共主義沒有消失,很多這些傳記作品只不過是抽打意共或陶里亞蒂(Togliatti)的棍子,哪怕該黨早就在政治上成了一條死狗(chien crevé)。相反,后共產(chǎn)主義(post-communism)卻竭盡全力重塑葛蘭西的形象,以此為自己的轉(zhuǎn)型辯護,他們說,葛蘭西不僅預見了,事實上已經(jīng)與一般意義上的資本主義以及具體而言美國治下的世界秩序達成和解。(16)兩邊都大搞聳人聽聞、猜測與篡改。最過分的是,反共陣營居然說葛蘭西是一個自由民主主義者,早在獄中就與共產(chǎn)主義決裂了,而且陶里亞蒂不僅默許繼續(xù)囚禁葛蘭西,還在他死后壓下或銷毀了其中一本清楚無誤表明葛蘭西皈依西方價值觀的札記。這激起了后共產(chǎn)主義陣營的回應,他們發(fā)布了一份問題清單,列舉了大約二十個憤怒或輕蔑的答復。(17)雙方在媒體上大打口水仗,這對意大利當前的思想生活可不是什么光彩的宣傳。
在意大利以外,近幾年最有分量的《獄中札記》研究作品是彼得·托馬斯(Peter Thomas)2009年出版的《葛蘭西時刻》(The Gramscian Moment)。該書沿著弗朗奇奧尼的思路并追隨布西—格魯克斯曼的權(quán)威,將近一半的篇幅是在反駁《二律背反》。(18)中心意思仍然是那個觀點,即葛蘭西對“國家”和“市民社會”的多種用法完全連貫一致,都源于一個包含了兩者的“整體的”國家概念。托馬斯將這種國家概念追溯至黑格爾,認為對國家概念的這一發(fā)展才是葛蘭西真正的原創(chuàng)之處,而不是對hegemony的關注。對英語世界的讀者來說,《葛蘭西時刻》發(fā)揮了大規(guī)模介紹托馬斯所說的“葛蘭西研究學術最新季”語文學成果的作用。(19)不過,這種作用也著實有點怪異。托馬斯評價說,《二律背反》“是英語世界最知名最有影響的葛蘭西研究”,“贏得了廣泛的贊同”,“呈現(xiàn)了一個廣為接受的代表性葛蘭西形象”,在該領域確實是名副其實的“試金石”,由此激發(fā)了自己的長篇批判。(20)粗略地瀏覽一下現(xiàn)有的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研究路徑類似托馬斯,足以打消任何這樣的看法。
比這個怪異之處更重要的是,一本聲稱旨在“重新提出一個獨特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計劃”的書居然不關心政治(apolitical)。(21)這本書花了整整四百五十頁篇幅談葛蘭西,卻幾乎沒有一處具體提及他的政治,更不用說他在意大利或其他地方引發(fā)的政治反響——沒有一次提到阿托斯·利薩(Athos Lisa)關于葛蘭西獄中政治演講的報告,從很多角度來說都無法忽視(inconvenient)。盡管這也是追隨弗朗奇奧尼的腳步,但這種沉默的原因顯然不一樣,因為托馬斯對歷史性妥協(xié)或之前和之后的事毫無疑問談不上絲毫同情。那該如何解釋呢?答案可能在于作者對當時意大利后共產(chǎn)主義學者圈子的依賴,《葛蘭西時刻》贊美了他們的作品,擔心采取強烈或明確的政治立場會冒犯他們的感情。(22)然而,如果把這種心照不宣的聯(lián)系僅僅歸結(jié)為禮貌,就大錯特錯了。一個共同的前提顯然在起作用,它在整個思想史上普遍存在,超出了葛蘭西研究,這個假設如此普遍以至于人們幾乎會不假思索——任何偉大思想家的思想必然既莊嚴又連貫一致,評論家的最高任務是證明其根本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現(xiàn)實恰恰相反:一個真正原創(chuàng)的思想家通常會——不是隨意地,而是在智識上情有可原地(intelligibly)——表現(xiàn)出與其創(chuàng)造力密不可分的顯著的結(jié)構(gòu)矛盾,試圖人為地強加或提煉某種同質(zhì)性只會導致簡化和扭曲。顯著的例子是現(xiàn)代早期最有影響力的三位政治思想家馬基雅維利、霍布斯和盧梭的命運,他們的所有作品都被某種中心矛盾撕扯著,卻深受錯誤地將戴維森的善意理解原則(Davidson’s principle of charity)應用于他們的作品之害。在這個根深蒂固的習慣之下,任何對葛蘭西的善意研究,都會變成對其更高統(tǒng)一性的證明,用古代和中世紀的話說叫“拯救表象”(saving the appearances),(23)在這一點上,產(chǎn)生過多少有些獨創(chuàng)性的手法。托馬斯的書不應該因一個如此普遍的錯誤而受到特別指責,也不應該被貶低成只有錯誤,因為這部作品的大部分篇幅是關于《獄中札記》更嚴格的哲學方面的內(nèi)容。
就葛蘭西而言,葛蘭西本人的信念與對他文本的標準用法之間存在明顯的反差。且不說黨內(nèi)官僚的篡改,這不全是因為后世闡釋者對葛蘭西文本的扭曲,而是因為葛蘭西的智識探索本身包含很多發(fā)散的著重點,而他又不急于進行調(diào)和或總結(jié)。他并不試圖建構(gòu)一個體系,他明顯不在乎可能存在的矛盾以及因?qū)彶槎霈F(xiàn)的一系列隱晦用詞和省略。而且,從他選擇簡短的探究性隨筆這種寫作形式來看,很顯然葛蘭西主要對那些歷史唯物主義未曾涉足的領域,那些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很少提及的問題感興趣,因為他覺得馬克思主義已經(jīng)說過的東西大部分理所當然是正確的。這兩種情況——整幅圖案松散拼接的特征,探索的形式以及某些未言明的背景假設——使葛蘭西的作品不必顧及解釋上的連貫一致以及共產(chǎn)國際教義的參考規(guī)則。如果葛蘭西能將《札記》整理出版,他肯定會注意這些。只要看看他入獄之前的作品,就知道我們所言非虛。葛蘭西在監(jiān)獄中采用的思考形式,與一本普通的書沒什么不同,這使他的思考很可能并不總是沿著一致的方向,有時會留下一條邏輯路徑,得出與他在其他地方所說的不一致的結(jié)論。像我一樣說葛蘭西在這種情況下“迷失了方向”,過于戲劇化,這是為了與《二律背反》全文的修辭線索保持一致。但是,葛蘭西本人很清楚自己思考的臨時性和潛在的錯誤。他寫道:“這本札記中的筆記,和其他札記一樣,都是草草記下作為備忘錄的快速提示。它們都必須經(jīng)過仔細嚴格的檢查和修改,因為它們肯定包含了很多誤差、錯誤的聯(lián)系、不合時宜的內(nèi)容。我是在沒有參考書的情況下寫作的,有可能檢查過后發(fā)現(xiàn)實際情況完全相反,需要徹底修改。”(24)
《新左派評論》發(fā)表《二律背反》幾個月后,我讀到了埃里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對葛蘭西的思考,我發(fā)現(xiàn)我的文章可能遇到另一種不同的批評。1977年3月,他向一場在倫敦舉行的葛蘭西會議提交了一篇短文,7月發(fā)表在《今日馬克思主義》(Marxism Today)上。12月,意共在佛羅倫薩舉行葛蘭西逝世四十周年紀念大會,他又將該文擴展為大會演講,隨后于1982年發(fā)表。(25)四分之一個世紀后,最初的倫敦版本成為他2011年出版的馬克思主義著作《如何改造世界》(How to Change the World)中的一章,(26)但在佛羅倫薩發(fā)表的更詳細的版本仍然非常重要。在這兩個版本中,霍布斯鮑姆只用了十多頁的篇幅,以無與倫比的簡潔又有深度的筆法,對革命思想家葛蘭西進行了最好的總體描述。
他認為,葛蘭西的關鍵原創(chuàng)之處,在于他基于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hegemony)思想的概念框架,形成了從資本手中奪取權(quán)力的革命戰(zhàn)略以及建設一個超越資本的社會的理論。只強調(diào)第一點而不給予第二點應有的重視,是錯誤的。葛蘭西喜歡軍事隱喻,但從來不會受其禁錮,因為“對士兵來說,戰(zhàn)爭不同于和平,即便戰(zhàn)爭是政治以另一種形式的延續(xù),從士兵的職業(yè)角度來說,勝利本身就是目的”,而對葛蘭西來說,“推翻資本主義和建設社會主義的斗爭本質(zhì)上是一個連續(xù)體(continuum),權(quán)力的實際轉(zhuǎn)移只是其中一個瞬間”。(27)由此,“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的基本問題不是革命者如何獲得權(quán)力,盡管這個問題很重要,而是他們?nèi)绾尾拍塬@得認可和接受,不僅是政治上存在的和不可避免的統(tǒng)治者,而且是向?qū)Ш皖I導者”。(28)這里,有必要記住,與馬克思或列寧不同,葛蘭西在戰(zhàn)后的都靈有過在大規(guī)模勞工運動中工作以及領導這一運動意味著什么的直接經(jīng)驗,這使他對在沒有國際戰(zhàn)爭的情況下,推翻現(xiàn)有秩序并建立一個持久的新社會所需的文化轉(zhuǎn)型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社會主義不僅僅意味著生產(chǎn)的社會化,盡管那是基礎,而且是社會學意義上的社會化,將人們社會化為新的人際關系和真正大眾統(tǒng)治的結(jié)構(gòu),消除國家和市民社會之間的障礙。不僅在革命之前和之中需要贏得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而且在革命之后同樣需要贏得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而這只有通過積極的群眾參與和雙方合意的教育(consensual education)、“新意識的學校,社會主義未來的更全面的人性”,才能實現(xiàn)。(29)在俄國,這種前景被官僚主義破壞的危險,顯然是他在監(jiān)獄中縈繞心頭的一件事。
霍布斯鮑姆評論說,這是一個基于一種馬克思主義一直缺乏的一般政治理論的愿景,它將葛蘭西與馬基雅維利作為創(chuàng)建并變革社會的思想家而聯(lián)系起來。不過,葛蘭西觀念的獨到之處在于,他意識到,政治不僅僅是權(quán)力——社會不僅僅是經(jīng)濟統(tǒng)治或政治力量的結(jié)構(gòu),而且也具有一定的文化凝聚力,哪怕在被階級對抗撕裂的情況下依然如此。在現(xiàn)代條件下,這意味著民族(nation)始終是階級斗爭的關鍵舞臺。通常,將民族等同于統(tǒng)治者的國家和市民社會是他們霸權(quán)中最強大的因素,而革命勝利的關鍵就在于成功挑戰(zhàn)這一霸權(quán)。
從戰(zhàn)略上講,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工人運動遭遇一系列挫敗以及蘇聯(lián)被孤立的情況下,歐洲工人階級被迫面對一場陣地戰(zhàn)(war of position)。但這不是絕對的原則,如果情況發(fā)生變化,也可能出現(xiàn)機動戰(zhàn)(war of movement)。另一方面,這也不僅僅是在西方進行革命的臨時要求,而且是世界各地一切艱苦革命斗爭的必要組成部分。霍布斯鮑姆告訴他的意大利聽眾,葛蘭西既不是漸進主義者,也不是歐洲共產(chǎn)主義者的先聲。他在監(jiān)獄中寫作時,正值中歐和東歐的工人階級慘遭法西斯主義打擊,他試圖尋求擺脫當時第三國際僵局的出路。但與其他任何領導人不同的是,他看到成敗只是一時的,不會一成不變,并且“有可能通過他所謂的‘消極革命’(passive revolution),對進步力量造成更危險的長期削弱。一方面,統(tǒng)治階級可能會通過滿足某些要求來預先阻止和避免革命,另一方面,革命勢力可能會在實踐中(盡管未必在理論上)承認自己的無能,被腐蝕,然后在政治上被整合進體制”。(30)霍布斯鮑姆在倫敦講的這些尖銳的話,在佛羅倫薩聽眾面前就沒講了。
葛蘭西不應該根據(jù)戰(zhàn)后意共現(xiàn)在或過去的政策來評判,也不應該被視為一個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他對斯大林時代蘇聯(lián)政權(quán)的觀察過于樂觀,他暗示的針對它的補救措施無疑不夠充分。他賦予知識分子在工人運動和整個歷史中以重要作用,實際上并不令人信服。表達這些異議恰恰是效法他的榜樣。霍布斯鮑姆在佛羅倫薩演講結(jié)尾時說:“我們有幸能繼續(xù)他的工作,我希望我們能像他那樣盡可能獨立自主地行事。”(31)
對葛蘭西獄中的思考沒有其他令人信服的論述了。以它達到的高度,詳細的文本推敲是多余的。《二律背反》更加貼近《獄中札記》,焦點更集中: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hegemony)的作用以及它與葛蘭西設定的任務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即發(fā)展出在西方進行革命的策略,這勢必不同于俄國革命成功的經(jīng)驗。本書主張,為此,僅僅對他的觀念進行文本內(nèi)部重構(gòu)是不夠的,它們必須置于當時國際革命運動內(nèi)外激烈辯論的格局中,而這以前從未被關注過。本書沒有聲稱這一探究路徑窮盡了葛蘭西在智識或政治上的重要性。他關于政治、民族、知識分子、消極革命等更大的概念——這些主題霍布斯鮑姆都觸及過——以及美國主義(Americanism)和福特主義,更不用說哲學、常識、大眾文化等等,都超出了這本小書的范圍,但這種缺失無可指責。排除如何穩(wěn)定一個后革命政權(quán)(postrevolutionary regime)的問題是另一回事。那樣無疑從根本上刪減了葛蘭西對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的理解和關注。在倫敦,霍布斯鮑姆說:“我們在這里討論的是兩組不同的問題:戰(zhàn)略和社會主義社會的性質(zhì)。葛蘭西試圖同時認真處理兩者,盡管在我看來,一些(在佛羅倫薩,他補充說“國外的”)評論人士似乎過度關注其中一個,即‘戰(zhàn)略’。”(32)鑒于當時對葛蘭西的戰(zhàn)略思想缺乏任何嚴肅的批判性分析,很難說什么叫過度。不過,《二律背反》的關注點仍然是片面的,而且一直如此。霍布斯鮑姆含蓄的批評是有道理的,他提醒,后革命問題對葛蘭西來說具有中心地位,這是必要的糾正。在意大利,當本書內(nèi)容見刊時,塞巴斯蒂亞諾·廷帕納羅(Sebastiano Timpanaro)對我作出了同樣的評論。
因此,我對葛蘭西《獄中札記》處理“推翻”(Niederwerfung)問題時明顯隨意的態(tài)度所給出的解釋——鑒于“推翻”(overthrow)原則對第三國際以及其中一個他曾經(jīng)領導的支隊的形成具有核心作用,于是他視“推翻”原則為理所當然,而且在監(jiān)獄審查員的眼皮子底下也無法詳細闡述——是不夠的。盡管葛蘭西認為推翻資本主義國家是必不可少的,并且提出了相當經(jīng)典的設想,但他認為,某種意義上,在奪取政權(quán)之前建立一個革命集團,以及在奪取政權(quán)之后鞏固新生的共產(chǎn)主義秩序,都是更艱巨、更深刻的任務。從很早開始,他似乎就已經(jīng)形成了這種信念。部分源于1919年匈牙利和巴伐利亞公社政權(quán)的迅速瓦解,這使他思考,破壞舊秩序顯然比有效地建設新秩序容易得多;部分源于他鄙視意大利最高綱領派(Maximalists)的煽動性修辭,“他們的言論中三句話不離‘暴力’”,以為那樣很革命;(33)當然,后來,更重要的是因為他關心“斯美奇卡”(smychka),即俄國工農(nóng)聯(lián)盟的命運,以及更一般意義上說,關心列寧逝世后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的統(tǒng)治采取的方向。為了防范這些危險,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原則成為能夠跨越相反的社會秩序和政治體制之間的鴻溝,統(tǒng)一革命進程的結(jié)締組織。
在那里,我忽視了杰拉塔納在70年代觀察到的情況,他是黨內(nèi)唯一一個觀察到的人。迫于意大利社會黨組織的《世界工人》研討會的壓力,意共于1977年初組織了自己的葛蘭西研討會,他貢獻了會上唯一杰出的文章,修改版隨后又收入佛羅倫薩會議的論文集。十年后,該文被提煉成現(xiàn)今所知對葛蘭西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概念最精妙的研究,從文本上說比霍布斯鮑姆的文章更貼近葛蘭西。(34)杰拉塔納將《獄中札記》中的兩段話聯(lián)系起來,指出可以在其中發(fā)現(xiàn)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的結(jié)構(gòu)性區(qū)別,而我先前認為葛蘭西沒有作出這種區(qū)分。第一段,葛蘭西不僅闡明了他著名的支配(domination)與指導(direction)的區(qū)分,一個針對對手,另一個針對盟友,第二個甚至可能先于第一個。他舉了意大利復興運動(Risorgimento)中溫和派對行動黨(Action Party)的領導權(quán)的例子,接著評論說,在意大利完成統(tǒng)一后,溫和派繼續(xù)行使領導權(quán),它在議會中的表現(xiàn)形式是轉(zhuǎn)型主義(trasformismo)——“即采取各種不同功效的方法,逐漸且持續(xù)地吸收盟友甚至那些勢不兩立的敵人中的活躍分子”,以此“發(fā)展出一個更廣泛的統(tǒng)治階級。在這個意義上,只要吸收敵人中的精英分子就能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將這個群體斬首和殲滅,政治指導就能成為支配功能的一個方面”。(35)換言之,資產(chǎn)階級的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越出了盟友,延伸到了對手,指導融入了支配。
無產(chǎn)階級能否復制這種權(quán)力形態(tài)呢?杰拉塔納認為不能,葛蘭西在別處指出了原因。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目的,是通過制造階級調(diào)和的表象,掩蓋整個資本社會(society of capital)賴以生存的剝削,他們需要欺騙。相反,馬克思主義恰恰揭露了資產(chǎn)階級文明賴以生存的資本和勞動之間的矛盾,并要求兩者的真相大白。因為它“不是統(tǒng)治階級借以達成共識并對下層階級行使霸權(quán)的統(tǒng)治工具”,而是“這些下層階級心聲的表達,他們希望在治理技藝方面進行自我教育,他們的興趣/利益是知道全部真相,哪怕這些真相很殘酷,而且不僅要避免上層階級的(不可能的)欺騙,更要避免任何自我欺騙”。(36)這是一個根本的區(qū)別。既定秩序(established order)理所當然地認為,“說謊是不可或缺的政治技藝,是隱藏自己的真實觀點和目標,釋放與自己的真實想法相反的信號的精明能力”,但“在大眾政治中,說真話恰恰是一種政治必要性(political necessity)”,因此這兩種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形式所依賴的同意類型完全相反:一種是“被動和間接”的服從(subordination),另一種是“直接和主動的參與”(participation)。(37)
這些段落中蘊含的差異實際上是道義論上的(deontological)差異,用葛蘭西偶爾使用的克羅齊的話說,是倫理—政治上的(ethico-political)差異。它們探討的是工人階級的領導權(quán)應該是什么樣的(should be),而沒有提出根據(jù)現(xiàn)實的歷史估計它實際可能是什么樣的(could be)經(jīng)驗問題。葛蘭西在都靈的工廠委員會時代給出了一個答案,當時他的文章題為《新秩序》(L’Ordine Nuovo)并非空穴來風。對無產(chǎn)階級領導權(quán)的考驗是,將經(jīng)理和資本家驅(qū)逐出工廠以后,不僅要占領工廠,而且要經(jīng)營工廠,釋放更優(yōu)越的生產(chǎn)力的能力。《兩場革命》寫于1920年7月,正處于那年4月和9月意大利北部勞工起義的兩次高峰之間,文章明確指出:如果德國、奧地利、巴伐利亞、烏克蘭和匈牙利的革命都失敗了,那是因為“外部條件的存在——共產(chǎn)黨、資產(chǎn)階級國家的毀滅、高度組織化的工會和武裝起來的無產(chǎn)階級——不足以彌補另一個條件的缺失”——“無產(chǎn)階級群眾為自己的政治權(quán)力賦予經(jīng)濟權(quán)力的自覺運動,以及把無產(chǎn)階級秩序引入工廠,使工廠成為新國家的核心的決心”。(38)
在《獄中札記》中,葛蘭西繼續(xù)表達了一種信念,即無產(chǎn)階級的領導權(quán)(hegemony)必須扎根于生產(chǎn),但他的領導權(quán)概念的重點已經(jīng)轉(zhuǎn)移。領導權(quán),現(xiàn)在反復與上層建筑聯(lián)系在一起,尤其成為一個文化優(yōu)勢(cultural ascendancy)問題。工人階級有希望像資產(chǎn)階級那樣,在奪取政權(quán)之前就掌握文化優(yōu)勢嗎?意大利以及其他地方對葛蘭西的標準解讀,認為他的意思就是這樣。確實,他的許多札記都為這種解讀留下了開放空間,這也是我對它們的批評。但他的筆記含有相反的暗示,我注意到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例子,是與它們的寫作形式密不可分的差異,即便這放在他評論的總體方向中顯得很怪異。同一個副詞兩次提供了必要的糾正:“即便在奮起反抗的時候,下層群體也總是經(jīng)受著統(tǒng)治群體的主動權(quán)(initiative):只有‘永久’的勝利才能打破他們的從屬地位,但也不是立刻(immediately)打破”—— “只有在創(chuàng)建國家之后,文化問題的全部復雜性才會展現(xiàn)出來,并趨向于形成一個連貫的解決方案”。(39)
杰拉塔納是1977年意共內(nèi)部一位有力的針對薩爾瓦多里的批評者,他毫不掩飾他與那些呼吁“超越”領導權(quán)的黨內(nèi)要人的分歧,堅決主張需要繼續(xù)忠于“具有普遍性的社會變革的一般計劃”,而不是單純“自我滿足”的改良主義。(40)他提醒佛羅倫薩會議上那些已經(jīng)忘記這一點的人,葛蘭西是一位革命思想家。1987年,在蘇聯(lián)解體前夕,他在莫斯科發(fā)表了自己對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的最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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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葛蘭西一生思考的孿生問題——戰(zhàn)勝資本主義,建設社會主義——已經(jīng)從視野中消失。生產(chǎn)力沒有沖破生產(chǎn)關系;勞工運動成了過去的影子;無論哀悼還是咒罵,十月革命都已經(jīng)是遙遠的回憶。
《二律背反》發(fā)表的時候——對霍布斯鮑姆或杰拉塔納以及我本人來說都是如此——我們正在寫的是一個不同的時代:法國剛剛爆發(fā)了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罷工,英國工人起而推翻政府,意大利持續(xù)爆發(fā)起義,美國敗走越南以及葡萄牙發(fā)生革命。對社會劇變的希望和恐懼仍然真切,激起了華盛頓和波恩的警惕。這就是盧卡奇在1923年致列寧的頌詞中所說的革命的現(xiàn)實的最后時刻。《二律背反》和霍布斯鮑姆的反駁中都提到了葡萄牙。看了我的文章以后,正如我在其他地方寫的,佛朗哥·莫雷蒂(Franco Moretti)告訴我,這是對革命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的恰當告別。(41)我當時并不是那樣想的,但時間站在他那邊,一直都在。
是他的一個同輩人,那些年還是他朋友的加利·德拉·洛賈在1976—1977年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未來的發(fā)展。他評論說,雖然他們對葛蘭西的描述截然相反,但在薩爾瓦多里引發(fā)的辯論中,雙方都錯過了他的真正意義,沒有理解他的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hegemony)概念不僅僅是一個政治范疇,同時也是一個時代(epochal)范疇。它指明了整個社會的世界觀(Weltanschauung),正如黑格爾設想的那樣,從一個時代的精神更迭到下一個時代,典范就是現(xiàn)代歐洲資產(chǎn)階級社會全盛時期包羅萬象的意識形態(tài)。葛蘭西曾認為,它會被一個足以媲美的世界觀——“實踐哲學”(philosophy of praxis)——取代。
但是,工業(yè)資本主義孕育的社會沒有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容身之地。工業(yè)資本主義社會的霸權(quán)無需這些意識形態(tài);它存在于一系列生活方式、行為、要求、需求中,其起源和終點都在商品世界中——它們的生產(chǎn)、消費和分配。大眾工業(yè)民主沒有精神氣質(zhì)(ethos),沒有指導思想,不關心個人的內(nèi)心生活,這些被交付給市場和無意識。葛蘭西如此重視的知識分子要么完全脫離了這個宇宙,要么完全沉浸在其中,高雅文化(high culture)和低俗文化(low culture)的載體無法再形成任何綜合。它的基本價值是寬容,換句話說就是冷漠。因為意大利在葛蘭西時代還是一個相對落后的資本主義社會,他或許認為黑格爾式的愿景可能會繼續(xù)下去。他太意大利了,太南方了,以至于無法理解“他的”克羅齊、“他的”梵蒂岡、“他的”農(nóng)民、“他的”知識分子——他心目中所有民族的標配(national furniture)——即將消失。新的霸權(quán)將在力量上媲美歷史上任何一個霸權(quán)。但這將是人類學意義上的,而不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它穩(wěn)定嗎?基于個人的欲望,它只會導致尖銳的個體性(individuality)危機,其癥狀已經(jīng)可以在學校和家庭中發(fā)現(xiàn)。博比奧是對的:民主是一條沒人知道通向何方的道路。但假裝什么都沒有改變是荒謬的。(42)
這一判斷的夸大其詞本身就足夠意識形態(tài)化了,但它無可爭辯地捕捉到了將在幾年內(nèi)出現(xiàn)并且仍然存在于我們身邊的后現(xiàn)代資本景觀的特征。正如加利·德拉·洛賈所見,下文探索的激情四射的思想和爭論的世界屬于另一個時代。當然,過去所有重要的政治辯論都是如此,只要進行歷史探究多多少少都會有所收獲。這個特定的過去在多大程度上只有考古而不是當代的意義,就不那么清楚了。如果說資本在西方送別了任何革命的前景,那么一段時間以來,它也熄滅了革命的那些傳統(tǒng)上的替代品。自從80年代以來,“改革”通常意味著引入不是更溫和而是更嚴酷的資本主義,不是更少而是更無情的剝削和忽視。在新自由主義的倒置中,寫下了社會民主主義最近的命運。從世界歷史的角度看,它產(chǎn)生的影響并不大。歸因于它的福利國家既存在于那些它從未得勢的國家——日本、瑞士、愛爾蘭、加拿大,甚至美國——以及那些它擁有顯著勢力的國家。在有利的條件下,它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產(chǎn)生了一組比資產(chǎn)階級中等規(guī)模的社會(bourgeois median)文明得多的小社會,即便這些小社會現(xiàn)在也受到侵蝕。曾經(jīng)是改良主義的社會民主主義,它的資產(chǎn)負債表不能說微不足道,但也只能說不溫不火。至于革命傳統(tǒng),就不能這么說了。歐洲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紅軍從納粹主義手中拯救出來的,而今天的中國在增長和實力方面的規(guī)模比蘇聯(lián)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突出。共產(chǎn)主義履歷的暴力和災難,更不用說反諷和逆轉(zhuǎn),是顯而易見的。但它以第二國際從未做到過的方式改變了世界,這一點同樣顯而易見。并非巧合的是,對那些對思想感興趣的人來說,它的思想遺產(chǎn)要豐富得多。葛蘭西本身就足以證明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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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蘭西的二律背反》與姊妹篇《原霸》(The H-Word)一同發(fā)表,正如我在那里解釋過的,后者發(fā)端于前者。兩者有一定的重疊,本書的一些發(fā)現(xiàn)在它的姊妹篇中會簡單重復,敬請讀者諒解。為了可讀性,我已經(jīng)減輕了文本中的一些多余的語言包袱或者說那個時期的修辭,盡管不是全部,但除此之外保持原樣,論點不變。在附錄中,我首次用英文收錄了葛蘭西的獄友阿托斯·利薩寫的關于葛蘭西在獄中情況的報告,沒有這份報告,就不可能對他當時的政治觀點進行真實的描述。最后,我應該提一下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續(xù)集的《葛蘭西的繼承人們》(The Heirs of Gramsci),發(fā)表在《新左派評論》第二輯第100期,而《葛蘭西的二律背反》發(fā)表在《新左派評論》第一輯第100期。本序言引用了該文開頭的段落,其余的都可以在《原霸》中找到,除了它的結(jié)論。
2016年10月
(1) 除了其他眾多著作以外,還可以參見兩本文集Gramsci in Europa e in America,Bari 1995,以及Gramsci in Asia e in Africa, Cagliari 2010。
(2) “Gramsci and Marxism in Britain,” New Left Review I/176, July–August 1989, p. 71.
(3) 參見Western Marxism: A Critical Reader, London 1978收錄的文章。
(4) Egemonia e democrazia. Gramsci e la questione comunista nel dibattito di Mondoperaio, Rome 1977, pp. 33–91.薩爾瓦多里剛剛(1976年)發(fā)表了迄今為止對考茨基最好的研究,是一部奠基性著作,1979年被翻譯成英文,題為Kautsky and the Socialist Revolution, 1880—1938;博比奧的宣言Quale socialismo?也發(fā)表于1976年,十年后被翻譯成英文,題為Which Socialism?;加利·德拉·洛賈后來創(chuàng)作了一部關于意大利民族認同的最引人注目的作品L’identità italiana(1996);科萊蒂,1954—1964年是意共黨員,1974年接受了《新左派評論》(I/86, July–August 1974)的采訪,后來出版成書,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年后在意大利以Intervista politico-filosofica為題出版,意共在猛烈抨擊《世界工人》的專題文集時,說科萊蒂的采訪是意大利社會黨惡作劇的禍根。
(5) 參見Guido Liguori, Gramsci Conteso. Interpretazioni, dibattiti e polemiche 1922—2012, Rome 2012, pp. 269–272。這個值得稱贊的平衡敘述是一位忠誠黨員的作品,他忠于自己記憶中那個曾經(jīng)的意共。
(6) 在當時的亂流中,個人經(jīng)常改變立場。在1964—1974年的十年間,科萊蒂是一位雄辯地批判意共的左翼批評家,到了1977年,他已經(jīng)靠近意大利社會黨的右翼立場了。看了我的《二律背反》后,他寫信給我說,他覺得寫得很好,建議那家出版了他的采訪的意大利出版社出版,但他自己已經(jīng)決定有必要徹底重新反思一切:letter, 1/6/1977。很久以后,他作為西爾維奧·貝盧斯科尼領導的中右翼集團的一員當選議會議員。
(7) L’officina gramsciana. Ipotesi sulla struttura dei “Quaderni del carcere,” Naples 1984:第17—146頁致力于第一個任務,第149—228頁致力于第二個任務。
(8) Gramsci. Problemi di metodo, Rome 1997, “Impaginazione e analisi dei ‘Quaderni’,”pp. 143–153.
(9) “Quaderni del carcere di Antonio Gramsci,” in Alberto Asor Rosa (ed.), Letteratura italiana, Vol. IV, Turin 1996, pp. 553–629.只要比較一下莫登蒂第580—582頁及以后各頁的分析表和傳記評論與弗朗奇奧尼第137—146頁的附錄,就能看出區(qū)別。
(10) 弗朗奇奧尼的主要反對意見是,我對《札記》中霸權(quán)/領導權(quán)的三種不同用法的處理不尊重它們在《札記》中第一次出現(xiàn)的順序。事實上,我說過,它們在葛蘭西寫作筆記的整個過程中都同時發(fā)揮作用,因此對它們進行分析敘述而不是歷時敘述,是合乎邏輯的。
(11) “Oggi non troviamo più una sola delle indicazioni politiche gramsciane alla base della politica complessiva del Pci”.參見Liguori, Gramsci conteso, p. 310。
(12) 他的后繼者甚至沒有邀請他參加葛蘭西逝世六十周年紀念,這個事件堪比巴爾扎克筆下的情節(jié)。杰拉塔納1919年出生于西西里島,24歲在羅馬加入抵抗運動,在愛國行動隊(Gruppi di Azione Patriottica)中戰(zhàn)斗并幫助組織重建了該市的意共。他是賈梅·平托(Giaime Pintor)的朋友和同輩人,平托是他們那一代最有天賦的作家之一,1943年犧牲,1950年,杰拉塔納編輯并推出了他的遺作Il sangue d’Europa。英語世界的讀者可以從《新左派評論》第1輯第86、101–103、106、111期翻譯的杰拉塔納寫盧梭和伏爾泰、馬克思和達爾文、列寧和斯大林、阿爾都塞和海德格爾的文章中,感受一下杰拉塔納作為一位思想史學家的品質(zhì)。他于2000年去世。
(13) 這里可能借用了尼采在《歷史的用途與濫用》(Vom Nutzen und Nachteil der Historie für das Leben)中區(qū)分的三種歷史:紀念碑式(monumentalische)的歷史、懷古(antiquarische)的歷史、批判(kritische)的歷史。——譯者注
(14) Liguori, Gramsci conteso, pp. 337–343, 418–420:弗朗奇奧尼修改《獄中札記10》的提議遭到駁斥,他的修改實際上是一種蒙太奇剪輯,意在將這本札記從對克羅齊的批評變成對布哈林的批評,從而表明葛蘭西在斯大林時代敵視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
(15) 主要文獻包括:L’ultima ricerca di Paolo Spriano, Rome 1988; Aldo Natoli, Antigone e il prigionero, Rome 1991; Giuseppe Fiori, Gramsci, Togliatti, Stalin, Rome 1991;Massimo Caprara, Gramsci e i suoi carcerieri, Milan 2001; Angelo Rossi, Gramsci da eretico a icona, Naples 2010; Luciano Canfora, Gramsci in carcere e il fascismo,Rome-Salerno 2012; Giuseppe Vacca, Vita e pensieri di Antonio Gramsci, 1926—1937, Turin 2012; Franco Lo Piparo, I due carceri di Gramsci, Rome 2012 and idem L’enigma del quaderno, Rome 2013; Mauro Canali, Il tradimento, Venice 2013。杰拉塔納編輯的斯拉法與塔蒂亞娜·舒赫特的通信集Lettere a Tania per Gramsci,Rome 1991,屬于不同的類型。
(16) 例如,參見The H-Word, pp. 80–81。
(17) Angelo d’Orsi (ed), Inchiesta su Gramsci. Quaderni scomparsi, abiure, conversioni,tradimenti; leggenda o verità?, Turin 2014.“后共產(chǎn)主義”一詞,一般來說指意共仍然存在時的意共黨員身份。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它也意味著放棄與共產(chǎn)主義的一切聯(lián)系。但在這本書中,和其他地方一樣,有一小部分人仍然忠于過去的理想,厭惡民主黨——據(jù)說是意共的繼承人——對這些理想的所作所為。他們通常來自重建共產(chǎn)黨(Rifondazione comunista),這個目前還很小的組織在1991年抵制了意共的自我解散,勞爾·莫登蒂是其中一個著名的代表。許多反共文獻的一個荒唐特征是,聲稱自己代表了一種源自卡洛·金茲伯格(Carlo Ginzburg)的強調(diào)蛛絲馬跡的歷史探究原則(heuristic principle)。對面陣營的弗朗奇奧尼也同樣喜歡自負的賣弄:L’officina gramsciana, p. 23。
(18) “安德森的錯誤,正如弗朗奇奧尼證明的那樣……”,“弗朗奇奧尼提供了以下有用的評論……”,“弗朗奇奧尼指出……”,“弗朗奇奧尼認為……”,“弗朗奇奧尼的證明……”;“布西—格魯克斯曼的Gramsci and the State可以說是對安德森論點幾乎逐字逐句的含蓄反駁……”,“正如布西—格魯克斯曼強調(diào)的……”,“套用布西—格魯克斯曼的一個說法……”,“就像布西—格魯克斯曼首先提出的……”,“布西—格魯克斯曼有先見之明地指出……”,“布西—格魯克斯曼認為……”,“布西—格魯克斯曼指出……”,出自The Gramscian Moment:Philosophy, Hegemony and Marxism, Leiden 2009, pp. 57, 81, 97, 116, 140, 220–221,224, 238, 406。
(19) The Gramscian Moment, p. 441.
(20) Ibid., pp. xx–xxi, 47, 80.
(21) Ibid., p. 441.
(22) 這本書呈現(xiàn)——或未能呈現(xiàn)——政治的典型方式是這樣的套路:“我們在這里的任務不是對陶里亞蒂的復雜政治算計說三道四……”; “葛蘭西批評他所看到的,無論公平與否……”,等等,出自The Gramscian Moment, pp. 105–106, 213。
(23) 辛普利修斯(Simplicius)公元6世紀提出的術語,用于調(diào)整托勒密天文學以解釋天文中的異常現(xiàn)象,在伽利略命運的爭論中很有名。
(24) Quaderni del carcere, II, Turin 1975, p. 1365.
(25) 倫敦版——“Gramsci and Political Theory,” Marxism Today, July 1977, pp. 205–213;佛羅倫薩版——“Gramsci and Marxist Political Theory,” in Anne Showstack Sassoon(ed), Approaches to Gramsci, London 1982, pp. 19–36;原文見Politica e storia in Gramsci, II, Rome 1977, pp. 37–51。
(26) “Gramsci,” in How to Change the World: Tales of Marx and Marxism, London 2011,pp. 314–333.很奇怪,霍布斯鮑姆說這一章來源于佛羅倫薩演講,并將它列為以前未發(fā)表的內(nèi)容。難道他記錯了?兩個版本之間的差異是因為受眾。面對倫敦的聽眾,需要解釋意大利產(chǎn)生葛蘭西這樣的思想家的特殊情況,在意大利就不需要了,但意大利的聽眾希望聽到更多重構(gòu)第二國際以及葛蘭西面對的馬克思主義論辯的政治背景。出人意料,這兩個版本托馬斯連提都沒提一句,可他冗長的參考書目卻騰出空間引用了尼采和維特根斯坦。
(27) 佛羅倫薩版,第28頁。
(28) 倫敦版,第211頁;How to Change the World, p. 328。
(29) 佛羅倫薩版,第34頁。
(30) 倫敦版,第210頁;How to Change the World, p. 327。
(31) 佛羅倫薩版,第35—36頁。
(32) 倫敦版,第208頁;How to Change the World, pp. 320–321,其中有一處直接引用了我的論述,提醒讀者共產(chǎn)國際辯論對葛蘭西的啟發(fā);另一處批評我對陣地戰(zhàn)觀點的處理,在他再版的談話中刪掉了。盡管對《二律背反》有所保留——拋開政治分歧不談,細致的文本分析并不是他的嗜好——他并不排斥將文本分析的方法應用于自己的作品。多年后,談到我寫的一篇關于他的自傳和四部曲的文章,他笑著說:“你解構(gòu)了我,就像解構(gòu)葛蘭西一樣”。
(33) “La guerra è la guerra,” Socialismo e fascismo. L’Ordine Nuovo 1921—1922, Turin 1966, p. 58.
(34) 出處分別是:“Stato, partito, strumenti e istituti dell’egemonia nei ‘Quaderni del carcere’,” in Egemonia Stato partito in Gramsci, pp. 37–53; “Gramsci come pensatore rivoluzionario,” in Politica e Storia in Gramsci, II, pp. 69–99,以及“Le forme dell’egemonia”in Gramsci. Problemi di metodo, pp. 119–126。
(35) Quaderni del carcere, III, p. 2011.
(36) Quaderni del carcere, II, p. 1319.
(37) Quaderni del carcere, II, pp. 699–700, III, p. 1771.
(38) “Due rivoluzioni,” in L’Ordine Nuovo 1919—1920, Turin 1987, pp. 569–571.——對他的整體思想來說是一個奠基性的文本。
(39) Quaderni del carcere, III, pp. 2283–2284, p. 1863.我在《二律背反》中提醒大家注意的段落,將蘇維埃俄國的“國家崇拜”(statolatry)歸因于無產(chǎn)階級“在奪取政權(quán)之前,缺乏長時間獨立的文化和道德發(fā)展,不足以建立自己的市民社會”。見下文,第78,93頁。
(40) 參見Egemonia e democrazia結(jié)尾他的文章,第211、216頁。
(41) A Zone of Engagement, London-New York 1992, p. xi.
(42) “Le ceneri di Gramsci,” Egemonia e democrazia, pp. 69–91,題目來自帕索里尼(Pasolini)1957年的詩。今天,作者是《晚郵報》(Corriere della Sera)的一位主要的社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