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筆記之二十三
- 我們
- (俄羅斯)尤金·扎米亞金
- 2642字
- 2015-03-13 10:16:11
鮮花
晶體的融化
只要(?)
據(jù)說,有的花百年才會開一回。那么,為何就不存在千年一開的花呢?其實我并不了解這些,但是今天我卻感受了一次千年一開花的情形。
我樂顛顛地沉浸在幸福之中。從房間走到值班控制員那里去。我看到了很多千年一開的花,她們爭奇斗艷地綻放著。周圍的一切都吐著花蕊:椅子、鞋子、金色號碼牌、電燈泡、某個人的長睫毛黑眼睛、玻璃欄桿、遺失在臺階上的頭巾、值班員的小桌子,還有坐在桌旁的U的淺棕色的有點雀斑的臉頰,所有的一切都變了。它們?nèi)切碌模r亮的,滋潤的。
U接過我手中的粉紅票子。在她頭部的上方,我見到玻璃墻外高懸的月亮,它像掛在枝頭上,發(fā)著微微泛藍的光。我興奮地指著月亮說:“月亮,你看到了嗎?”
U抬眼看了看我,接著又瞧了瞧票上的號碼,隨即用她那熟悉的純潔的動作,將裙褶弄平。
“親愛的,你臉色很不好。看起來像是生病了,但是生病和不正常是一樣的。你在作踐自己,沒有人會這么告誡你,沒有人。”
這個“沒有人”顯然指的是票子上的號碼。I-330。可愛的U,善良的U,你說得很對。我生病了,我還有了靈魂,我甚至成為了細菌。但是開花,開花不就是某種疾病嗎?花蕾綻開的時候,它不會覺得疼痛嗎?你難道不認為,精子是最可怕的微生物嗎?
我重新走到樓上,回到自己的房間里。I靜靜地坐在寬大的軟椅里。而我則雙手抱著她的兩條腿,頭枕在她的膝蓋上,我們都沒有說話。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只能聽到脈搏的跳動聲……我就像一個晶狀體,在她,在I的身上融化開來。我明顯地意識到,那幾面將我限制在空間中的光滑切面慢慢溶解、消失。我越變越小;但同時,我又不斷膨脹、越來越大,大到?jīng)]有邊際。因為她已經(jīng)不是I,而是整個宇宙。此刻,我與這充滿快樂的床邊的軟椅融為一體。還有,古宅門口那個親切含笑的老太太,綠墻外的荒野的叢林,古怪的銀黑色的瓦礫堆(它就像那個老太太一樣打著瞌睡),還有那一扇在遠處發(fā)出砰然響聲的門——這一切都包容在我身上,進入我的體內(nèi),傾聽我的心跳,在這美妙的一瞬間悄悄流逝。
我語無倫次地說個沒完沒了,我想告訴她,我是個晶體,在我身上有扇門,我覺得在這把軟椅上我非常快樂——但是我說得顛三倒四,又亂七八糟。最終我只是說了一些毫無意義的廢話,我只好閉上嘴,感到非常慚愧。我怎么會突然說這些話呢?
“親愛的I,請原諒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啦,說了這么多蠢話!”
“怎么你會覺得這是些蠢話呢?這難道不好嗎?如果我們像教人們智慧一樣費盡心機地花費千百年來教人們愚蠢,也許早就已經(jīng)培養(yǎng)出了某種極其珍貴的東西了。”
“是的……”(我覺得她是對的,此時她說什么話都是真理!)
“……因為你的蠢話,還因為你昨天散步時做的事,我更加愛你了。”
“那么,你為什么要折磨我呢?你為什么不來呢?你為什么給我送來票子,為什么又讓我……”
“也許,我是想要考驗考驗?zāi)恪S只蛘撸乙_認,你是不是會按照我要求的那樣做,完全屬于我。”
“是的,我完全屬于你!”
她用手捧住我的臉,試圖抬起我的頭。
“那么,每個誠實號碼的義務(wù)呢?啊?”
她微笑著,露出那甜蜜的、鋒利的滿口小白牙。她坐在寬敞的軟椅里,就像一只蜜蜂,既有尖刺,又有蜜汁。
是啊,義務(wù)……我在腦海中翻閱著我的筆記:的確,記事里哪兒也沒寫,甚至我連想都不曾想過,而其實,我有義務(wù)……
我沒有回答。我只是快樂地同時情緒激動地微笑著(可能那個樣子非常傻)。我盯著她的眼睛,從這個瞳孔看到那個瞳孔,在兩只眼睛里,我都看到了我自己:我很小很小,被縮放在那僅有一毫米高的小小的彩虹房子里。接著,我又享受到了她的嘴唇和花朵綻開時甜蜜的疼痛。
聯(lián)合國的每個號碼體內(nèi),都有一個看不見的、輕聲作響的節(jié)拍器默默跳著,因此,我們不看表,就能精確地知道時間,誤差不超過五分鐘。但是,現(xiàn)在我的節(jié)拍器停了。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枕頭下抽出帶表的胸牌……
感謝全知全能者,我還有二十分鐘!但是這接下來的一分一秒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它們轉(zhuǎn)瞬即逝!可是我還有多少話要對她說,我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她。我要告訴她O寫的信,還有那個我給了她一個孩子的可怕晚上;不知怎么了,我還想聊聊我的童年,講講我的數(shù)學(xué)老師,還有-1的平方根的問題;以及我首次參加一致日的事,那次我居然傷心地哭了,在這么神圣的節(jié)日,我居然因為制服上的墨水漬而難受。
I將自己的腦袋枕著胳膊,嘴角兩邊是又深又長的兩道線,挑起的深色眉毛彎成了弓形,露出一個未知的X。
“也許到那一天……”她微微皺著眉頭,停頓了一下,隨即抓住我的手,緊緊捏著,說,“告訴我,你不會忘記我,你永遠記得我的!”
“你為什么要這么問?出了什么事了?I,親愛的?”
她沒有回答,而是沉默著,也沒看著我,她的目光穿過我望向更遠的地方去。突然我聽到,風(fēng)從外面用巨大的翅膀撲打著玻璃墻面(當然,外面一直在刮風(fēng),只是我剛才沒有注意到而已)。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想起了綠墻上那些亂飛的飛鳥。
I仿佛要甩掉什么東西似的甩了一下頭。她整個人又一次緊貼著我,隨后離開,短短的一秒鐘,就像一架飛船著陸前的那一秒鐘飛快地全力回彈時一樣。
“好了,把長襪給我!快!”
她的長襪在桌子上,正好在攤開到第124頁手稿旁邊。匆忙之中我蹭著了手稿,稿紙散落了一地,想要將它們重新按順序放好估計是件困難的事。最要命的是,即使我照原樣弄好了,它也不可能恢復(fù)真正的秩序了。隨它去吧,反正有著重重阻礙使我難以做到這個,一些尚不知曉的未知數(shù)X就橫在那里。
“我不能忍受這種情況,”我說道,“你在這里,現(xiàn)在就在我身邊,但好像你和我隔著那不透亮的古墻。透過那道墻,我能聽到墻里的沙沙聲,還有說話聲,但是我聽不清說的是什么,我也沒法知道那兒有些什么。我沒法再忍受下去了。你好像有什么事情瞞著我;你從來沒告訴過我,那次在古宅我究竟到了什么地方,那些長廊通往何處?那醫(yī)生怎么會在那里?也許這一切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
I-330將手搭在我的肩上,慢慢地、深深地看進我的眼睛:
“你想知道這一切嗎?”
“是的,我想,我很想知道。”
“你什么地方都敢跟我走?任我把你帶到哪里去?”
“是的,天涯海角也可以!”
“好吧。我可以答應(yīng)你,等過了節(jié)日,只要……哦,還有你的‘積分號’呢。這事我總忘了問:它快要完成了嗎?”
“沒有,你說‘只要’什么?”
她已經(jīng)到了門口,說:“以后你就清楚了……”
只剩我一個人。她留下的只有一股淡淡的香氣,聞起來很像綠墻后面的陣陣甜蜜的、干燥的黃色花粉香;此外,她還給我留下了許多的問號,這些問號就像古代人用來釣魚的魚鉤(在史前博物館里我看到過)。
……為什么她突然問起“積分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