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筆記之二十四
- 我們
- (俄羅斯)尤金·扎米亞金
- 2554字
- 2015-03-13 10:16:11
函數的極限
復活節
全部劃掉
我就像一臺超速運轉的馬達,軸承已經很燙了,再過一分鐘,融化的金屬就會滴答滴答淌下來,整臺機器就要徹底壞掉了??鞚残├渌?,給我一絲邏輯吧!我一桶一桶地往上澆,但是邏輯只是在火熱的金屬表面發出咝咝的響聲,很快就升騰成白色蒸汽,在空中消失不見了。
這十分清楚,為了給函數確立真正的意義,應該考慮設定函數的值域。非常確定的是,昨天荒唐的“在宇宙中的融化”過程的值域就是死亡。因為死亡正是自我在宇宙中最完美的溶化。因此,如果用公式表達就是,L代表愛情,C則代表死亡,那么就是L=f(C),即愛情是死亡的函數。
是啊,就是這樣。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害怕I,我和她斗爭著,我不情愿……但是,為什么在我的思想里,“我不愿意”和“我不由自主地愿意”總是同時存在呢?最可怕的正是這一點:我不斷地思念著昨天幸福的死亡。雖然我已經推算出邏輯函數,而且清楚地知道它畢竟引向死亡。但是我的手、我的胸膛、我的嘴唇,以及我肉體的每一毫米都在思念著它……
明天是一致日了。她肯定會出現的。那樣,我就能見到她了,但只能在遠處看她。隔著距離,那會讓我十分痛苦,因為我更希望靠近她,我多么渴望能和她在一起,觸摸她的手、她的肩膀、她的頭發……即使是這種痛苦,我都十分憧憬,我愿意……讓它趕快來吧……偉大的全知全能者?。∥以诤f些什么,我居然想要痛苦。這太不可思議了。誰都清楚,痛苦是負值,加在一起的負值會減少我們的幸福,這會……唉,到了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只有空虛,只有無能為力。
傍晚。
從大樓房間的玻璃門望出去,我看到一場激動人心的日落,盡管風還在刮著。我把軟椅轉過來,以躲避這片粉紅色的霞光。我翻筆記,我發現自己居然忘了:寫這些筆記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你們,我的那些素不相識的讀者們,我熱愛你們,我也憐憫你們,因為你們至今還生活在幾個世紀之前的時代。
因此,我有必要解釋一下明天即將到來的偉大日子。我覺得這節日對我們來說,有點像古代人的復活節對于他們的意義。我記得,在節日前夕,我總會準備一份標著小時的時間表;每過一小時,我就認真地劃掉一小時——這樣就離節日越來越近了,只差一小時了,不到一小時了……此刻,我仍然十分確信的是,若沒有別人看到的話,我還會隨身帶上這么一張時間表,隨時關注離明天還差多久。
(有人來了,我的思路被打斷了:剛剛縫紉工廠送來了做好的新制服——按照慣例,在一致日前夕,每個號碼都會得到新制服。走廊里喧嘩了起來,到處都是腳步聲,還有興高采烈的歡呼聲。)
我繼續往下寫著。到了明天,我仍然會看到每年都會出現的動人場景。每回看到這一景象,我都會想第一次見到它時的欣喜,那是萬眾一心、同心同德的景象,所有人都齊刷刷地舉起胳膊。明天是每年選舉全知全能者的節日。明天我們又將向全知全能者敬獻上我們幸福堅固的玻璃王國的鑰匙。當然了,這跟古代人那些亂糟糟的,沒有秩序可言的選舉完全兩樣。說來可笑,古代人在選舉之前居然對選舉結果一無所知。這太荒謬了!更荒謬的是,他們竟毫無預見,憑偶然性盲目地建設國家。但是,要讓他們明白這些道理,恐怕至少要經歷幾百年的時間。
不用多說,我們在這件事上,就像所有發生的其他事情一樣,根本不需要偶然性的出現,也不可能發生任何意外。選舉本身具有的是一種象征意義。這表明我們是一個統一的、強大的由百萬個細胞構成的機體,用古人《福音書》的話說:我們是統一的教會。在聯合國歷史上這個神圣的日子里,沒有任何聲音敢破壞這莊嚴肅穆的齊聲合唱——一個也沒有。
聽說,古代人習慣像小偷一樣,秘密地,偷偷地投選票。歷史學家還指出:他們甚至會改換姓名、躲躲閃閃地參加選舉,甚至還要精心化裝一番?,F在就來想象一下吧,這是一幅多么荒誕陰森的圖景啊:深夜,在廣場上,沿著墻根有一些身著黑色披肩的影子,他們躡手躡腳地走著,火把的紅色火舌被風吹得時明時滅……為什么要這么偷偷摸摸?對于這問題,至今也沒有合理的解釋。也許,是因為選舉總是和某種神秘主義的、迷信的,甚至可能是犯罪的儀式有關吧。而我們可沒有什么需要掩飾的,我們也不覺得有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選舉,選舉是公開的,坦誠的。我看著所有號碼都投了全知全能者的票,所有的號碼也都看著我投了全知全能者的票。難道還有什么別的可能性嗎?既然“大家”和“我”,都是統一的“我們”,那就不會投給別人。與古代人的那種怯懦、猥瑣的賊頭賊腦的選舉相比,我們的選舉要更加地光明正大、更加地高尚。此外,這種選舉也合理得多。為了預防那絕不可能出現的事,即在常規的單音和聲里響起某個不諧和音,那些隱身的安全衛士總是散落其中,在人群中,在各個角落里。在我們隊伍里,他們尋找著那些有可能犯錯誤的號碼,將他們導向正軌,以防止他們進一步犯錯。聯合國是眾號碼們的!最后,還有……
透過墻壁,我看到左邊有一個女性號碼正站在柜門的鏡子前;她匆忙地解開制服紐扣,有一秒鐘的時間,我隱約見到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還有她高聳的粉紅色的胸膛……窗簾落了下來。接著,我腦子里又出現了昨天的情景,那一切又再度覺醒。我不知道“最后,還有”后面要接什么話。我沒法寫下去了。是的,我只想要她,對,我只想要I-330。我希望她時時刻刻總和我在一起——只和我在一起,不和別人在一起。而我所寫下的關于一致日的內容,都是廢話,剛才我寫下的話,我真想劃掉它,或者把它們撕成碎片,扔掉。因為我明白(就算我所說的是違背天理的話,但這也是我的心里話),只有與她同在,只有當我們倆肩并肩在一起時,才是我的喜慶節日。如果沒有她,在我的眼中,明天的太陽也就是個白鐵皮的圓圈罷了,而天空也只是一片涂了藍色的大鐵片,而我自己僅僅是……
我連忙抓起了話筒:
“I,你在嗎?”
“是的,我在,你怎么這么晚打電話?”
“可能還不晚。我想請求你……我希望你明天和我待在一處。親愛的……”
我壓低聲音說出“親愛的”這三個字,不知怎么地,今天早晨,在我看到操作臺之后,腦子突然一閃:人們似乎在開玩笑,將一塊表放在百噸級汽錘之下……汽錘猛地一砸,百噸的重量輕輕地、綿軟地接觸到了脆性的表……
電話那頭沉默著,我好像聽到電話那邊有人在同I竊竊私語,后來她說話了:
“不行,我不能這樣。你也知道,我已經有了安排……不,這不可能,我做不到。至于‘為什么’,明天你就會明白了。”
長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