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筆記之二十一
- 我們
- (俄羅斯)尤金·扎米亞金
- 3404字
- 2015-03-13 10:16:11
作者的責任
膨脹的冰
難捉摸的愛
昨天是她應該出現的日子,但是,她依然沒有出現,又派人送了一張紙條給我,上面潦草地寫了幾個字,含糊不清。但是我內心卻十分平靜,沒有一點波瀾。我依然照她信中吩咐的去做,將她的粉紅票交給了值班員,獲得準許之后,便放下窗簾,獨自一人待在屋里。我之所以這么做,并不是因為我沒法忤逆她的意。僅僅是因為,窗簾能將一切隔絕開來,這一切包括那如膏藥般的微笑,敷衍的話語。只有這樣,我才能安靜地完成我的筆記。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不想失去解謎的鑰匙,即I-330,只有從她那里,我才能找到答案,像柜子之謎,以及我的短暫死亡等等。因為這是我的責任,作為筆記的書寫者,我必須要將這些未知數解開。況且,人并不喜歡未知數。所謂智人,只有當他的語言符號中,不存在問號,只有驚嘆號、逗號和句號的時候,人才是完美的智慧化身。
我覺得身為記事作者,我有責任解開謎團。因此,在今天16點的時候,我坐上了飛船,前往古宅。當時風很大,也很急,飛船非常艱難地前行著,就像眼前是一座密林,很多的樹枝不停抽打著船身,讓它寸步難行。而下方的城市,卻像被藍色的堅冰壘筑而成的。突然,眼前出現了云,飛掠而來,將城市遮擋住。接著,冰層膨脹,變成了如鉛塊般沉重的存在。就像春天,你站在岸邊看河面的冰層,眼看著它就要斷裂、破碎了。可是,一分鐘之后,它仍然毫無動靜。接著,又過了一分鐘,它還沒有動,但是你的心卻怦怦跳,一直跳個不停,而且越跳越快……不過,我為什么要這樣寫呢?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感受呢?事實上,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那么堅固、透明,又恒久不變的,怎么會有破碎呢?
古宅門口并沒有人,我沿著房子的四周走了一圈,終于,在綠墻附近找到了看門的老太太。她支著手掌來擋日光,朝上看著。在墻的邊緣,有幾只小鳥盤旋著,它們長得像尖三角似的,邊叫邊俯沖過去,胸脯沖撞到了無形的電壓網,它們跌了回去,不斷抽搐著。
在她深深的布滿皺紋的臉上,我見到瞬間閃現的陰影,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便說道:
“誰也沒有,誰都不在那!所以,你不必來。是的……”
我不必來?這種說法多么奇怪啊,為什么就認定我是某個號碼的影子呢?應該是你們所有人都是我的影子才對!難道不對嗎?我將你們所有人都寫進了記事本里。你們住進了那個過去是一頁頁四方形的空白紙上。若是缺了我,那些由我引路在一頁頁文字小路中行走的人們,能遇見你們嗎?當然,這些話我并沒有說出來。經驗告訴我,最痛苦的是讓人懷疑自己是否真實存在。因此,我便板著面孔告訴她,她的任務只是給來人開門。于是,我順利地進了院子。
院子里空無一物,沒有一點兒聲息。墻外的風聲猶在,但似乎已經遠去了,就像那天的情形一樣。我仍然記得那天,我們從走廊里出來,兩人肩并肩,合二為一的情況——如果那確實存在的話。我來到了石砌的拱門下面,腳步聲通過潮濕的拱頂回蕩著,接著又落到了我身后。我覺得似乎有人跟著我。眼前是露著紅色小磚頭的斑駁的墻壁,通過墻面上的眼睛,也就是它的方形窗戶,它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看著我打開吱扭作響的谷倉門,看我左顧右盼地研究那些角落,以及各處的通道……我仔細看了看圍墻上的門,門外是一片荒地——這里有二百年大戰的紀念碑,地上還有東倒西歪的磚石斜脊,墻基上還有裸露的黃磚,以及古代爐灶,上頭還有個煙囪,看起來就像一艘永恒的艦艇化石,停泊在此處。
這些黃磚,我記得在哪里見過它們,但是我實在想不起來了。此刻我就像透過水層,看到了水底的東西一樣。我開始四處搜尋:我跌進坑里,摔倒了,腳下是絆住我的石塊,生銹的鐵條鉤住了我的衣服,我汗流浹背,咸澀的汗水進入了我的眼睛。
沒有,我沒有發現從地下走廊到地面的出口——什么也沒有。不過,可能這樣更好一些,這至少表明,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荒唐的“夢境”。
我已經沒有力氣了,我直起身來,帶著滿身的蛛網、塵垢,疲憊地推開了圍墻門,準備回到大院里去。突然,我聽到了身后輕輕的腳步聲,還有類似踩水般的聲音。S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依然露出他那粉紅色的招風耳和佝僂的身形。
他瞇起眼,小鉆頭直接鉆進我的眼中,問道:
“你在散步?”
我沒有應聲。我的雙手真夠重的。
“怎么樣,你覺得好些了嗎?”
“是的,謝謝你。我快要健康如常了。”
他不再問了,而是抬眼往上望去,頭仰著,第一次,我見到了他的喉結。
在不遠處的上空,大概離我們頭頂五十米的地方,有飛船。它們飛得不高,也很慢,每架飛船上都有一支長筒觀察鏡。我看出這是安全衛士局的飛船。與往常不同的是,今天數量很多,足有10架到12架之多(非常抱歉,我只能說個約數)。
“怎么會有這么多?”我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怎么?嗯……通常好醫生都是在病人還沒有患病的時候,就開始準備治療了;而事實上,可能病人要明天、后天,或者一星期后才會生病。這是有效的預防!”
他點了一下頭,便啪嗒啪嗒踩著院中的石板離開了。臨走前,他轉過頭來,側著身子說道:“小心!”
剩下我一個,一切又安靜了下來,我感覺到空洞。綠墻之外,鳥兒依然在盤旋,涼風陣陣。他為什么這么說?我乘坐飛船,在空中飛行。云彩的陰影投射過來。底下是藍色的屋頂,還有如冰層般的玻璃立方體,慢慢地,它們又變成了鉛色,日益膨脹……
傍晚
我再次拿起筆,我想將那快要來臨的偉大的一致日記錄下來,寫寫我的想法,我覺得這些想法對你們,即我的讀者們是非常有好處的。但是當我靜靜地坐下來書寫的時候,我發覺,我沒法寫它。此刻,我只是靜靜地傾聽風的拍打玻璃墻的聲音,我忍不住四處張望了一番,似乎在等著什么。等著什么呢?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當我見到紅棕色的魚鰓來到我屋里的時候,我非常高興。這是真的,我很慶幸此刻她過來了。她坐了下來,認真仔細地將制服的褶皺扯平,隨即給了我一個熨帖的微笑,這微笑迅速蔓延我的全身,我覺得很舒服,就像古代的嬰兒一樣,被牢牢地粘緊在襁褓里。
“你知道嗎,今天,當我走進教室(她工作的地方是兒童教育工廠)的時候,就看到墻上的漫畫。我沒有說謊,他們居然把我畫得像條魚。可能,我確實……”
“不不,不是這樣的。”我連忙對她說。(其實,如果仔細看她的話,你會覺得并沒有什么地方長得像魚鰓。這點是確定無疑的,至于我以前在筆記中提到的魚鰓之類的話,是不嚴謹的。)
“嗯,其實說到底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你要知道,這樣的行為,的確很不好。因此,我就報告給了安全衛士們。我很愛孩子,我認為,最偉大的,也是最難能可貴的愛就是嚴酷。你明白嗎?”
當然。她說的話跟我的想法非常相似。我忍不住將記事二十章中的內容讀給她聽,這段開頭的那句是:“思想依然在腦海中沖突著,我仍然能聽到猶如金屬般的咔嚓聲……”我感覺到她紅棕色的臉頰正在發顫,她離我越來越近,愈來愈向我湊近過來,此刻,她瘦削的甚至有些扎人的手指正放在我的手里:“交給我,請將這個交給我!我要抄下這些話,讓孩子們背下來。跟那些外星人相比,我們更加需要它。此刻需要,今天、明天、后天都需要。”
她環顧四周,隨后壓低聲音說道:“你知道嗎?聽說,在一致日那天……”
我猛地站了起來:“什么?聽說了什么?一致日會怎樣?”
那道舒適的圍墻消失了,我自己仿佛被猛然拋到了外面,狂風在肆虐著,烏云越壓越低……
U沉穩而決然地摟住了我的肩,我意識到她的手指也在微微顫抖,她被我的激動情緒所感染了。
“先坐下來,親愛的,別激動。什么話沒有呢?我們未必都要相信啊。再者,只要你愿意,那天我會陪著你的,我會和你在一起的。親愛的,其實,你也是個孩子啊,只要你需要……”
“不不,”我連忙擺著手說,“不必這樣!千萬不要這樣。你真的覺得我只是個孩子,認為我沒法一個人……不是的!”(必須說實話,那天我還有別的打算。)
她笑著,那笑容的意思好像在說:“呵,多固執的孩子!”她又坐下了,耷拉著眼睛。手又開始不住地擺弄制服裙上的褶皺。又用出乎意料的語調說道:
“我想,我已經決定了……為了你……但是,請你,請你,不要催促我,我還得再想想……”
我并沒有催促她。雖然我心里面清楚,我可能是幸運的,也深知若能讓別人在晚年感覺幸福,我也會非常榮幸的。
……做了一夜的夢。那個奇怪的翅膀不斷拍打著我,我用手護著頭,躲著它。接著又夢到一把椅子,它居然能蹦,像馬一樣。它長得怪模怪樣的,類似古代的木椅。我騎著這把椅子跑啊跑,最后跑到了床上。我很喜歡這把椅子,雖然坐在上面并不舒服。
太奇怪了,就不能想出什么辦法來消除夢境嗎?或者哪怕讓它變得理性一些,至少要讓它對健康發揮些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