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志趣
- 攪水女人(傅雷名家名譯)
- (法)巴爾扎克
- 5196字
- 2025-05-21 18:22:17
勃里杜兩個孩子中大的一個名叫腓列普,長相跟娘一模一樣。雖是淡黃頭發,藍眼睛,一副愛淘氣的樣子看上去倒很活潑,勇敢。當初和勃里杜同時進內政部的克拉巴龍老人,也是晚上來陪兩位寡婦打牌的一個老朋友,每個月總有幾次摸摸腓列普的腮幫,說道:
“好小子將來氣魄可不小!”
孩子受著鼓勵,要充好漢,越發裝出一種狠巴巴的神氣。他有了這個傾向,變得對一切體力活動都很拿手。中學里的打架把他鍛煉得膽子很大,不怕肉體痛苦,一般所謂軍人的勇敢就靠這兩點養成;但對書本不消說是討厭之極,體育與智育同時發展的難題原非學校教育所能解決。腓列普僅僅是相貌像娘,阿迦德卻以為品性也跟自己一樣,深信自己的厚道早晚會在腓列普身上出現,再加上男子的氣魄,將來品格更偉大。阿迦德搬進瑪薩里納街那個凄涼的公寓的時候,腓列普十五歲,正是兒童最可愛的年齡,所以更證實了母親的信念。
約瑟小腓列普三歲,像父親而更難看。第一,密密麻麻的黑頭發不管怎么梳理永遠亂七八糟;他哥哥雖然活潑,卻老是漂漂亮亮的。其次,約瑟不知倒了什么楣,衣服總沒法穿得干凈,倒楣的次數太多了竟成為一種習慣:新衣服一上身馬上變做舊衣服。腓列普可是愛面子,會當心衣著。母親不知不覺的專門埋怨約瑟。要他看哥哥的榜樣。而阿迦德對兩個孩子的臉色也就往往有所分別,上學校去接他們,提到約瑟就說:
“不知他身上又弄成怎樣了?”
這些小事叫為娘的越來越偏心。
和兩個寡婦來往的杜·勃呂埃老頭,克拉巴龍老頭,特洛希的父親,全是極平常的人,其中沒有一個,連阿迦德的懺悔師陸羅神甫在內,發覺約瑟有喜歡觀察的傾向。未來的善用色彩的畫家只顧他的興趣,對切身東西全不在意;這種氣質使他小時候顯得懵懵懂懂,父親還為他擔過心。腦袋大得異乎尋常,額角寬廣,最初竟叫人疑心他害腦水腫。臉孔歪歪扯扯,年輕時期的表情好像老是在生氣。一般人不懂相貌所表現的精神,看到特色只當作丑惡。直要后來才發展的線條,在約瑟臉上好像擰在一起,再加孩子常常聚精會神看東西,皮肉的抽搐更厲害。腓列普替為娘的爭足面子,約瑟沒有使母親受到半句夸獎。腓列普有些精彩的話,巧妙的對答,大人聽了覺得孩子日后必是個出眾的人物;約瑟卻一聲不響,只會出神。母親斷定腓列普會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對約瑟完全不存希望。
啟發約瑟的藝術天賦的是一樁極平常的事:一八一二年的復活節假期內,他跟著哥哥和臺戈安太太從蒂勒黎散步回來,看見一個學生用粉筆在墻上畫一個教員的漫畫,表情挖苦得厲害,約瑟看得津津有昧,竟舍不得走開。第二天,他靠著窗口看許多學生走進瑪薩里納街上的校門,便偷偷下樓溜入學士院的長天井;里面擺著不少雕像,半身像,鑿了一半的云石,還有陶器和石膏的作品,約瑟看著興奮得不得了;他的本能覺醒了,天生的志趣使他激動起來。矮矮的一間教室,門開了一半,他闖進去,看見十來個青年正對著一座雕像描畫;他們馬上跟他開玩笑。
第一個發現他的學生拿面包瓤搓成小丸子丟在他身上,叫:“小家伙!小家伙!”
“誰的孩子?”
“天哪!多難看!”
一刻鐘之內,約瑟在大雕塑家旭臺的教室里成為眾矢之的。等到學生們把他取笑夠了,看他不肯走,又對他的相貌發生興趣,便問他來干什么。約瑟回答說想學畫,于是大伙兒都鼓勵他。孩子聽他們口氣和善,又說出自己是勃里杜太太的兒子。
教室里四面八方嚷起來,說道:“噢!只要你是勃里杜太太的兒子,你就可以做個大人物了。勃里杜太太的兒子萬歲!——你媽漂亮么?看你這副嘴臉,她也不見得出色吧。”
年紀最大的一個學生離開座位,過來捉弄約瑟,說道:“啊!你想做藝術家?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做藝術家先要有狠勁,經得起折磨?有些考驗會扭斷你的胳膊和大腿。屋子里這些癩蝦蟆沒有一個不受過考驗的。你瞧,那家伙曾經七天不吃東西!我們來考你一下,看你能不能做藝術家。”
他舉起約瑟一條胳膊,要他懸空擎著,拿另外一條擺做拔出拳頭打人的姿勢,對他說:
“這個我們叫做打電報。你要能一動不動把這個姿勢保持一刻鐘,就算狠將。”
另外幾個學生說:“好,小孩兒,拿出勇氣來。本來么,做藝術家就得吃苦。”
十三歲的約瑟一片天真的相信他們,大約支持了五分鐘,所有的學生都一本正經的朝他望著。
一個說:“噢!你胳膊低下來啦。”
另外一個說:“喂,別動啊,該死的!”還有一個學生指著旭臺塑的出色的拿破侖像說:“你瞧,拿破侖皇帝就是這樣站一個月呢。”
拿破侖拿著皇帝的杖站在那里;這座雕像作為華表的結頂再合式沒有,可是在一八一四年上被人推倒了。約瑟撐到十分鐘,額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那時走進一個矮小禿頂,臉色蒼白,帶點病態的男人,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肅靜下來。
“喂,孩子們,你們干什么啊?”他望著教室里的受難者問。
“小家伙來做我們的模特兒,”替約瑟擺姿勢的那個年紀大一些的學生回答。
“你們難為一個可憐的孩子,好意思么?”旭臺說著放下約瑟的胳膊,親熱的拍拍他的腮幫,問道:“來了多久啦?”
“一刻鐘。”
“誰帶你來的?”
“我要做藝術家。”
“你住哪里?從哪兒來的?”
“從媽媽那兒。”
“嘿!媽媽!”學生都叫起來。
旭臺喝道:“靜下來畫畫!——你媽媽是干什么的?”
“她叫勃里杜太太。我爸爸死了,從前跟皇帝是朋友。您要肯教我畫畫,要多少錢皇帝都會拿出來的。”
旭臺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說道:“哦,你父親從前是內政部的司長——你這么小就想做藝術家了么?”
“是的,先生。”
“你喜歡來盡管來吧,他們會跟你玩兒的!——喂,給他一張紙板,幾支鉛筆,幾張紙,讓他畫畫。”雕塑家又道:“告訴你們,壞東西,他父親幫過我忙。來,吊桶[1],去買些點心糖果來。”他把錢交給那捉弄約瑟的學生,又摸著約瑟的下巴頦兒說:“等會看你的吃相,就知道你是不是藝術家。”
然后他查看每個學生的作業,孩子跟在后面看著聽著,拼命想了解。糖果買來了。整個教室的學生,連他們的教授雕塑家旭臺在內,都和孩子一塊兒大嚼起來。剛才大家把孩子百般耍弄,現在對他百般親熱。這一幕給孩子的印象非常深刻;藝術家的感情和愛打趣的脾氣,約瑟天生能領會。雕塑家旭臺受著拿破侖賞識,已經開始出名,可惜中途夭折了;他那天的出現對約瑟是個極有力的暗示。孩子回家對母親一字不提,但每逢星期日和星期四,總在旭臺教室里呆上三個鐘點。臺戈安女人素來對兩個小寶貝百依百順,供給約瑟各色鉛筆,圖畫紙,畫片。未來的藝術家拿中學的老師和同學做速寫的對象,把寢室的墻壁亂涂,在圖畫班上極其用功。中學的圖畫教師勒米爾不但注意到約瑟的興趣,更奇怪他的進步之快,特意去拜訪勃里杜太太,告訴她孩子的天賦。阿迦德是十足地道的內地婦女,只懂家務,不懂藝術,聽了大起恐慌。勒米爾一走,寡婦哭了。
她看見臺戈安女人進來,便說:“唉,我完了!我本想叫約瑟當個公務員,內政部的路子現現成成擺在那里,靠他父親的老面子,二十五歲就好當上科長。誰知他要做畫家,干一門沒飯吃的行業。我早料到這孩子只會叫我傷心氣惱。”臺戈安太太承認她已經有好幾個月縱容約瑟畫畫,星期日星期四偷偷去美術學校也是她給包庇的。她帶約瑟上沙龍,小家伙竟會那樣聚精會神的看畫簡直了不起。
臺戈安太太對阿迦德說:“親愛的,你家約瑟十三歲就懂得畫,準是個天才。”
“是啊,你看他爸爸有了天才結果怎么樣?還不是四十歲上就做得精疲力盡,把性命送掉了!”
秋天將盡,約瑟正要跨進第十四個年頭,阿迦德不聽臺戈安女人勸阻,徑自去見旭臺,要求別帶壞她的兒子。旭臺穿著藍布工作服正在塑他的最后一座雕像。從前他遇到一次難關,虧得勃里杜幫助,此刻對勃里杜的寡婦倒反不大客氣。旭臺元氣已經動搖,苦苦掙扎的狠勁好像要把幾個月都難以完成的工作在短時期內趕完;在藝術上長期摸索的東西終于找到了,他性急慌忙的揮動刀子,捏著粘土,一竅不通的阿迦德看了他的動作只當他有神經病。旭臺若是換了一種心境,可能對阿迦德一笑了事;但那個做母親的詛咒藝術,怪人家硬叫她兒子挑這個職業,要求旭臺不讓約瑟再進教室,旭臺可動了真氣,嚷道:
“我受過你丈夫好處,想報答他,鼓勵他的兒子,在你的小約瑟剛踏進一個最偉大的前程的時候扶他一把。是的,太太,你要是不知道,我就講給你聽:一個大藝術家等于一個國王,比國王還強;先是他更快樂,無拘無束,可以隨心所欲的過活;其次他能支配一個幻想世界。你的兒子前程遠大:像他那樣的天賦是少見的,只有在喬多,拉斐爾,鐵相,盧本斯,牟利羅一等人身上才出現得那么早;因為我覺得他將來是畫家,不是雕塑家。天哪!我要有這樣一個兒子,真像拿破侖看見他兒子做到羅馬國王一般高興呢!不過孩子是你的,他的命運操在你手里。好吧,太太,你去叫他做一個俗物,做一個只會吃飯睡覺,整天鉆在公文堆里的可憐蟲吧!那你就是劊子手。可是我希望不管你怎么辦,他還是能成功一個藝術家。志趣比一切人為的阻力都強。所謂志趣是上帝的號召,只有上帝看中的人才會有志趣!你的反對只能使孩子痛苦!”
他把多余的粘土往桶里使勁一扔,吩咐他的模特兒說:“今天不做了。”
阿迦德抬起眼睛,看見教室的一角坐著一個裸體女人;阿迦德剛才沒有朝那邊望,當下嚇了一跳,抽身就走。
旭臺對學生們說:“以后你們不能再招留小勃里杜,免得他母親生氣。”
阿迦德帶上教室的門,學生都一片聲的“噓”起來。
可憐的媽媽覺得所見所聞可怕極了,心上想:“約瑟竟然到這種地方來!”
各個雕塑班和油畫班上的學生一知道勃里杜太太反對兒子學藝術,就把勾引約瑟到他們教室去當作開心事兒。孩子被母親逼著,答應不再上學士院,但仍舊常常溜進勒饒的教室,在大家鼓勵之下畫起油畫來。寡婦跑去抗議,旭臺的學生回答說,勒饒先生的事跟旭臺先生不相干,她也沒有把小少爺托他們看管,諸如此類挖苦的話說了一大堆。缺德的“拉班”還拿勃里杜太太做題目,編了一支一百三十七節的歌謠。
阿迦德碰了一鼻子灰,當天晚上不愿意打牌,坐在大靠椅上只顧傷心,美麗的眼睛不時還冒出眼淚。
克拉巴龍老人問道:“勃里杜太太,你怎么啦?”
臺戈安女人回答說:“她以為兒子學了畫將來沒有飯吃了。我家皮克西沃前妻生的兒子也熱心畫畫,我可不替他發愁,男人天生會打天下的。”
古板的特洛希雖然能干,始終沒當上副科長;他接口道:“這話不錯。我還算運氣,只生一個兒子;要不然我薪水只有一千八,我女人代賣官契的鋪子勉強收入一千二,叫我怎么得了?我把孩子送到訴訟代理人事務所去當小書記,每月拿二十五法郎,還管一頓中飯;我再補貼他二十五法郎;晚飯在家吃,睡也睡在家里,這就行啦。他非這樣不可,將來他會出頭的!我給他安排不少工作,即使在學校里念書也不過如此;日后他好當個訴訟代理人。我偶爾讓他看一回戲,他就樂死了,過來擁抱我。嘿!我管他才管得緊呢,零用都要報賬。你對兩個孩子心太軟。我看你的兒子要是愿意喝西北風,盡管由他;他會成個角色的。”
新近退休的老司長杜·勃呂埃說道:“我的孩子只有十六歲,他媽媽寵得厲害。可是出現得這樣早的志趣用不著當真,只是小孩兒的空想,一時的興致,慢慢會淡下去的。我的意思,男孩子應當由大人指導……”
阿迦德說:“唉,先生,你有錢,又是一個男人,只有一個兒子。”
克拉巴龍接口道:“我覺得孩子是我們的魔王,(我說的是心啊!)我那個寶貝把我氣壞了,弄得我變了窮光蛋,臨了只能撒手不管。誰知他反而高興,我也樂得清靜,(好,獨立!)他可憐的媽一半是被他氣死的。如今他做了掮客,正好配他胃口;他回家腳還沒跨進門,已經想出去了,老是靜不下來,一樣都不肯學。我只求老天別讓他在我活著的時候出乖露丑,丟我的臉!沒有兒女的人不知有兒女之樂,可是也不會嘗到有兒女之苦。”
“這些都算是做父親的呢!”阿迦德心里這樣想著,又哭了。
“親愛的勃里杜太太,我跟你那么說,無非勸你讓孩子去畫畫;要不然,你只有白費時間……”
生性嚴厲的特洛希說:“你要是能管教,我就勸你反對他的興趣;不過看你對他們這樣軟弱,還是讓他去東涂西抹吧。”
“完蛋啦!”克拉巴龍道。
“怎么完蛋啦?”可憐的母親直嚷起來。
“是啊,我這一手獨立的紅心完蛋啦;要命的特洛希老是叫我倒楣。”
臺戈安女人道:“阿迦德,別發愁,約瑟將來準是個大人物。”
那次討論和所有的討論差不多,寡婦的朋友們臨了都意見一致,而這個意見并沒能使寡婦安心。他們勸阿迦德讓約瑟發展他的志趣。
對阿迦德特別殷勤的杜·勃呂埃道:“如果他不是天才,再叫他當公務員還來得及。”
臺戈安女人送三個老公務員到樓梯臺上,說他們出的主意挺好,把他們叫做希臘的哲人。
杜·勃呂埃道:“她這是自尋煩惱。”
克拉巴龍還說:“兒子自愿揀一條路走,她正應該高興才對。”
特洛希道:“只要上帝保佑皇帝多活幾年,他自會提拔約瑟的。急什么?”
臺戈安女人回答:“為著孩子,她樣樣害怕。”
“好孩子,”她回到屋內對阿迦德說,“你瞧,他們都是一樣說法;你干么還要哭?”
“啊!換了腓列普,我就不操心啦。你才不知道畫室是怎么回事呢!藝術家竟然招留裸體的女人。”
臺戈安女人道:“他們總該生個火吧,我想。”
注釋
[1]美術學校學生的綽號,此處原為“井里吊桶的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