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殺的遺書
- 希區柯克懸念故事集:知情太多的人(精裝典藏版)
- 希區柯克
- 2908字
- 2025-06-12 10:01:21
火車車廂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坐在我對面的人,身材高大,有一頭黑發。他站起來,脫掉西裝外套。那天天氣并不熱,事實上,初秋的天氣還有點冷,火車也沒有暖氣。
他說:“先生,我勸你像我一樣,脫掉外套,然后在座位上躺下來。”
他用西裝外套裹住頭,直挺挺地躺下來,喃喃自語地說。
“三分鐘內,會有車禍發生,火車頭和車廂會脫軌,這截車廂會滾到路基下面。”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他一定是個瘋子。他一定已經猜到了我的想法,因為他說:“不,先生,我不是瘋子,我不過是碰巧能看見未來。請接受我的忠告,我并不是在開玩笑。”
他聲音平穩,態度嚴肅,于是我也猶猶豫豫地脫掉外衣,包著頭,平躺在座位上。
“你預料多久……”
我一張口,他便粗魯地打斷說:“閉嘴,別打開西裝。”
接著,車禍發生了。
我聽到碰撞聲,接著人便掉到地板上,車廂翻滾起來,玻璃碎片四處亂飛,還有許多尖叫聲,接著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但當我醒來時,人躺在田野里,四周全是火車的殘骸,遠處火車頭正在熊熊燃燒。那位警告過我的人,正拿著一個酒瓶往我嘴里灌酒。
我吞了一口,差點把我嗆著,他微笑著說:“我身邊總帶點白蘭地,它是恢復體力的好東西。你覺得怎么樣?”
“頭昏。”說著我想坐起來,但他又把我按下去。
“躺一會兒,”他勸告我說,“平躺是最好的恢復方法。我因為預知未來,所以沒有受傷。”
我大聲問道:“你怎么預知的?”
“現在別問這個問題。”他回答說,“你躺在這兒,我要去救別人了,過一會兒就回來。”他走開了,我看到他去別的車廂救人。
我全身無力,過了很久,我被抬上擔架,抬離車禍現場,那位黑頭發的朋友對我說:“你沒事兒,你身上沒有傷,只是受了驚嚇。”
“嘿,”我說,“我欠你一份情,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取出皮夾,遞給我一張名片。
“你最好忘掉這一切。”他對我說。
但是,我忘不了。
我很快痊愈了。我在醫院只待了一天就回家了,我只是受了點驚嚇,其他還好。我很想再見到那個人,他給我的名片上的名字是白朗寧,沒有住址,只有俱樂部的名字。我剛好知道那個俱樂部,我的一位律師朋友請我在那兒吃過兩次飯。那個俱樂部的人都有點兒古怪,他們的職業大多與法律有關。那個俱樂部會員給人的印象是:年紀大,脾氣大,性格乖戾。他們之間很少談話,那是我見過的最安靜的俱樂部。
我決定寫信給白朗寧。三個星期后,才接到他的回信,回信正式而冷淡。
“親愛的先生,”信中寫道,“來信收到。對于那類事情,我從不指望別人的感謝。有些人認為,預知未來是件好事,我則認為這是一種痛苦,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但是我不能到此為止,我必須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又給白朗寧先生寫了一封信。
這一次,他過了一個月才給我回信。
“親愛的先生,”他寫道,“我早知道你會追問的,這是我自作自受。我不喜歡寫信,所以你可以找個時間,到俱樂部和我一起共進午餐,下面的日子任你選擇……”他列出了五個時間。
兩個星期之后,我坐在俱樂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和他共進午餐。
“我們先吃飯,吃完飯,我再回答你的問題。”他說。
飯后,他請我抽一支上等雪茄,但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問他問題。最后,我打破沉默。
“我想你有一般人所說的那種預知力吧?”
“那是一種痛苦。”他不太高興地說。
“痛苦!”我大叫道,“它有它的好處……”
他打斷我的話,說:“那是一種疾病。”
記得小時候,我讀過一篇文章,題目叫“一個有疾病的人”,講的是一個能夠預知未來的人,那是一個可悲的令人難忘的故事。
“你難道聽說過一位預言家會很快樂嗎?”他繼續說,“你當然沒有聽說過,他們預言的,都是不幸和災難,他們預知未來,知道未來要發生的事,對他們來講,未來是無法改變的。”
“可是……”
“別打岔,”他說,“我確切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你不知道,人類總是害怕未來的事情,如果他們確知有什么事會發生,一定會驚慌失措的。”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覺得他說的那些很不可思議。
“我并不想說服你,”他說,“如果你對未來一無所知的話,可能會過得更好一點。”
我對此表示異議。“預知未來可以給你帶來好處,你可以乘機發財。”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會兒。
“我已經那么做了,”他說,“但是,財富并不能給一個人帶來心靈的寧靜、希望或信心。有那么幾分鐘,我忘記了將會發生什么事,又成了一個正常人,那時候我覺得真幸福,但那種時刻太短暫了。偶爾,我也忘記對自己的能力保持沉默,就像上次在火車上我警告你一樣。”
“這表明你能改變事情的發展,”我說,“如果你能警告我,那么當然也能警告別人。”
“是的,我可以那么做,”他同意說,“但我沒有那么做。我早知道你我會在那次車禍中生還的,如果我知道你會死去,那我就會保持沉默。我不能改變天意。”
“這么說,那次車禍你警告我,并沒有什么意義?”我說。
他微微一笑,說:“我告訴過你,我有時會變成正常人。”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說:“你也許覺得我的問題很討厭,不過,我是一位凡人,希望能多問一點。首先,你能預知多遠的事呢?”
“這問題我不想回答。”
“可是,你至少可以說是不是可以預知很遠吧?”
“不能超過我自己的生命。”
“那么說,你知道自己會活多長時間。”
“是的。”
“多長時間?”
“比你活得要長得多,要長好多年。可是,我不想說出具體時間和會發生的事。先生,我已經說夠了。”
可是,我覺得還不夠,我堅持問道:
“那些阿波羅神父,也具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吧?”
“是的。”他同意說。
“還有偉大的希伯來預言家?”
“當然。”
“可是你沒有利用這種預知未來的能力……”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要問的是一個愚蠢的問題。顯然,他已經利用這種能力來獲得財富,這一點他已經承認了。我猶豫了一下,繼續問:“你剛才說,你不警告任何人,難道你連朋友也不警告嗎?”
“我沒有朋友,”他回答說,“現在沒有。當你知道人們將要做什么,是什么動機迫使他們行動的,那么,你就會蔑視他們的自私與瑣屑。我不再尊重那種人,當然不認為他們是朋友,我一般找陌生人做朋友,希望能找到一些心理平衡、公正無私的人。當我找到的時候,我就必須斷絕那種友誼,因為我的天賦使我知道,幾年內朋友會發生什么事,新朋友會怎么改變,變成叫人討厭的人。你,先生,是我新認識的一個人,今天我們在這里見面,主要是因為你堅持要見面,我只好同意。還有,你的心理相當平衡,雖然不是絕對的公正無私。你很關心未來,甚至為此而感到憂慮。你應該為未來感到憂慮。”他突然停下來。
我發現自己很不愿問這個問題,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他說:“我不該向你提及未來。”
“啊,你已經提到了,那么你最好說下去。”我說。
他搖搖頭說,他不會那么殘忍。
“你不說,讓我擔心,這也不見得就是仁慈。”我說。
他瞄了一眼壁爐上的鐘。
“你當然可以告訴我,我還可以活多久,”我堅持說。
“我是可以告訴你的,但我不準備那么做。”他回答道。
那頓午飯是七個星期前吃的,從那天以后,我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我不懷疑白朗寧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我已經受夠了。寫完這篇文章后,我發現自己輕松多了,因為我是以寫作為生的人。不過,這篇東西是我今生最后一篇文章,我復印了兩份,一份給我的律師,一份寄給白朗寧。
所以,你怎么稱呼這篇文章都可以,你可以說它是我的最后一篇小說,也可以說它是一份報告,或者照驗尸官的說法,說它是一份自殺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