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蟬脫殼
- 希區(qū)柯克懸念故事集:不愿離開牢房的人(精裝典藏版)
- 希區(qū)柯克
- 13017字
- 2025-06-11 14:30:45
我第一次見到那位自稱雄鹿吉倫的人是在1916年夏末,也就是我出任箭山監(jiān)獄典獄長的第二年。監(jiān)獄的舊磚墻內(nèi)沒有生活區(qū),我只能在兩公里外的箭山村租間農(nóng)舍,一條蜿蜒流過的小河把兩處聯(lián)系起來。而讓我和吉倫走到一起的則是我們對吉尼斯黑啤酒和飛鏢游戲的共同愛好,當?shù)啬羌医凶鞴系男【起^正是以這兩樣東西招攬生意的。
作為一個男人,他的名字多少有些名不副實:年近不惑的一個小矮個,瘦得讓人痛心,有只眼睛是假的,兩撇常見于東方人的胡須留在他臉上顯得不倫不類;花呢上裝的胸前佩一條帶橫扣的懷表表鏈,再加上蘇格蘭便帽,給人一種華而不實的感覺;這還不算,更有一冊活頁筆記本常在他手邊,不時鬼鬼祟祟地往上面記些東西。他的確博覽群書,知識淵博,連鄉(xiāng)野流行的葷素段子也講得繪聲繪色。看起來手頭也寬余,他住在村中央一間包伙食的宿舍里。據(jù)稱他是一位作家,登他的稿子的是一些通俗雜志——《大商船》、《冒險事業(yè)》、《故事周刊》、《天下奇聞》等。也許他是作家,但每當觸及他的創(chuàng)作時他總是立即改變話題,更不肯透露他用的筆名或假名。
他絕口不提個人經(jīng)歷。每當問及,他無一例外地會搪塞過去。由于他說話沒什么口音,我想他可能是在美國出生的。我只是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偶然得知,他周游過世界。
我就是再活一輩子,恐怕也再難碰上第二個比他更令人著迷或費解的人,他在1916年那短短的幾周里跨越了我的生命。
雄鹿吉倫是誰,或者雄鹿吉倫是什么?有沒有可能一個怪人被另一個怪人所吸引或激活呢?會不會是天意或巧合甚至里超自然力量的結(jié)果?這些問題在吉倫和我攪進了那次最不可思議的犯罪后的六十年里,一直深深困擾著我。
那是1916年9月26日——箭山監(jiān)獄要在那一天執(zhí)行對殺人犯阿瑟·蒂斯戴爾的死刑。
那天快到中午時,突然來了一場暴風雨。密集的雨滴像斬不斷的思緒從黑壓壓的天空傾瀉下來,閃電擦著人們的頭皮劃過,在獄墻上方留下似有若無的幻影。這使我本已緊張的神經(jīng)又增加了幾分負荷,這個行刑日似乎非同尋常。午后的那段時間我就坐在桌前,凝視著窗外,一邊傾聽著掛鐘傳來的嘀嗒聲,一邊祈望,但愿死刑已經(jīng)執(zhí)行完畢,此刻就是下班時間,那樣我就可以直奔哈拉南酒館與吉倫碰頭,喝我們的黑啤酒,玩我們的飛鏢。
下午三點半,兩名自愿來監(jiān)督行刑的村民到了。我讓他們到休息室等候,并交代說到時會有人來招呼他們,然后我披上一件雨衣,路過看守長羅杰斯的辦公室,叫他跟我一起去行刑室。
應(yīng)該說行刑室面積并不大,墻是磚砌的,屋頂是鐵皮的,位置在監(jiān)獄的一角,兩邊各是紡織車間和鑄鐵車間。室內(nèi)照明燈鑲在墻上,剩下的就是一排見證人坐椅和一個固定的絞刑架。北墻上那個門與死囚室相連。按照慣例,蒂斯戴爾已于五天前住進死囚室等待這一天。
蒂斯戴爾是個十惡不赦的罪犯,他在首府的一次未遂搶劫案中,冷酷地殺死了三個人。就是關(guān)押在箭山監(jiān)獄的幾個月里,他也絕不是什么模范囚徒。在我的職權(quán)范圍內(nèi),我可以對一些犯下死罪的人施以一定的同情,有兩次,我還曾向地方官請求過赦免。但是,對蒂斯戴爾,我無意挽留。
昨晚我去看他時曾問他是否想要一位神職人員來,或者最后這頓晚餐想不想吃點特別的東西,結(jié)果卻聽到了他最為惡毒的詛咒:他將從墳?zāi)估镌{咒我和羅杰斯以及所有在監(jiān)獄工作的人。
我絲毫沒有感到意外,當羅杰斯和我在四點十分進入死囚牢房時,發(fā)現(xiàn)蒂斯戴爾完全還是老樣子,只是他的躁狂癥轉(zhuǎn)入了憂郁期:他跪在小小的囚床上,雙眼茫然地凝視著對面的墻壁。奉命守著他的兩名獄警霍洛韋爾和格蘭杰(后者也是官方指定的劊子手)告訴我,他像這樣已經(jīng)有幾個小時了。我再次征求他的意見,要不要請神職人員。他不說話,身子也不動。我問他最后還有什么請求,走向絞刑架時要不要戴上頭罩。他沒有反應(yīng)。
我把霍洛韋爾拉向一旁,“也許用頭罩好些,”我說,“對我們大家也省事。”
“是,先生。”
羅杰斯和我在格蘭杰的陪同下離開死囚牢房,最后一次檢查絞刑架。繩索已經(jīng)掛好,該打的繩結(jié)也已經(jīng)打好。格蘭杰再次確認無誤后,我打開了平臺下面的門,這里有個小小的空間,離上面的平臺有八英尺高,在死囚落入活動踏板后容納他頭部以下的大部分身體,這樣,其痛苦掙扎的形狀將不會被監(jiān)刑者看到——這種做法并沒有在所有的監(jiān)獄推廣,而我頗為此自得。
檢查完這個小小的空間之后,我重新鎖上門,轉(zhuǎn)身上了十三級臺階,來到平臺上。活動踏板的機關(guān)是由一個設(shè)在地板上的杠桿控制的,當格蘭杰啟動杠桿時,踏板將會向下打開。我們試用一遍后,我宣布一切就緒,派羅杰斯把監(jiān)刑人和獄醫(yī)請來。這時已是四點三十五分,執(zhí)行死刑的時間應(yīng)該是準五點。前晚我曾收到地方官的一封電報,說最微小的減刑希望也已不存在了。
當羅杰斯陪同監(jiān)刑人和獄醫(yī)回來后,我們在距絞刑架四十英尺的一排椅子上就座。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外面的雷聲還在轟響,又大又密的雨滴砸在鐵皮屋頂上,怪異的氣氛一點也沒有被明亮的燈光沖淡,行刑前的每時每刻都很難熬。
我打開懷表,差五分鐘五點。我打了個手勢,示意門口的獄警去提死囚。過了三分多鐘,那扇門重新打開,格蘭杰和霍洛韋爾帶著蒂斯戴爾進來了。
三個走向絞刑架的人帶來一股陰森之氣:格蘭杰穿著的行刑人穿的黑色長衣,霍洛韋爾穿著咔嘰布獄警服,戴著尖帽,夾在他們中間的蒂斯戴爾則一身灰色囚衣,戴著黑色頭罩。蒂斯戴爾趿拉著鞋走過去——身體僵硬但沒有抵抗,只是開始上臺階時本能地掙扎了一下,格蘭杰和霍洛韋爾把他緊緊抓住,架上了平臺。霍洛韋爾讓他站在踏板上,格蘭杰則把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收緊。
我手上的表已經(jīng)五點,按照法律程序,格蘭杰發(fā)問:“在對你執(zhí)行判決前你還有最后的話要說嗎?”
蒂斯戴爾無語,但身體卻因恐懼而扭曲了。
格蘭杰朝我這個方向看過來,我舉起手表示照準。他從蒂斯戴爾身邊退開,把手放在那個杠桿上。就在這時,室外傳來長長的一串雷鳴,似乎要把屋頂震開。我的脖頸上感到一絲涼意,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
雷聲剛剛消失,格蘭杰立刻扳動了杠桿,霍洛韋爾松開了抓著蒂斯戴爾的手并退后半步,踏板轟然打開,受刑人的身體頹然落下。
同一時刻,我感覺似乎在踏板打開處閃過一道銀光,但它如此短促,我只能認為那是我的錯覺。我的注意力被那條繩索吸引住了:它蕩擺了幾下后徹底繃直了,最后變得一動不動了。我讓自己輕輕地吁出一口氣,往前坐坐。這時,格蘭杰和霍洛韋爾正眼望別處,不出聲地讀秒。
約莫一分鐘過去了,格蘭杰轉(zhuǎn)過身來,走向踏板邊緣。如果尸體松弛地掛在那里,他會示意我,獄醫(yī)和我就可以進入那間小室,正式宣布蒂斯戴爾已死。假如受刑人仍在劇烈扭動,那說明他在墜落中脖子扭斷了——很恐怖,但我的確看到過這種情況發(fā)生——一般都是等待這個過程自己結(jié)束。是夠殘忍的,我知道,但法律的意志必須得到貫徹。
可這次,格蘭杰的反應(yīng)太奇怪了,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他像是肚子疼那樣彎下了腰,扭曲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四肢著地趴在平臺上后,霍洛韋爾也湊了過去,一起向底下窺望。
“怎么回事,格蘭杰?”我叫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幾秒鐘后他直起身來,轉(zhuǎn)向我,“你最好上來一下,帕克典獄長,”他說,他的聲音尖得刺耳,但卻是發(fā)顫的,同時,手捂在肚子上,“快!”
羅杰斯和我交換了一下眼神,立刻跑向臺階,三步并作兩步上了平臺,其他獄警,包括獄醫(yī),緊跟在我們后面。低頭一看,這回該我目瞪口呆了——我什么也沒看到!
套索的盡頭是空的。
除了地上黑色的頭罩,小室內(nèi)再無他物。
不可能,接受不了,阿瑟·蒂斯戴爾的身體不見了。
我跳下絞刑架臺階,用我的鑰匙打開小室的門。絕望中我還抱著一線幻想,蒂斯戴爾的尸體也許就靠在這扇小門上,門一開就滾出來。幻想畢竟是幻想,他不在里面,那小小的空間里空空蕩蕩。
在我叫人拿燈來時,羅杰斯正仔細檢查著絞索。過了一會兒他宣布,不可能在那上面做手腳。獄警拿來燈后,我一寸一寸地查看了室內(nèi)的墻壁和地面,無論是水泥地還是磚墻,連個細小的縫兒都沒有。我只在地面上找到一塊一英寸長的木頭,但無法確認它在這里已經(jīng)多長時間了。除此之外,連一根頭發(fā)一段線也沒找到。黑色的頭罩什么也沒告訴我。
可是,除了這里還能到哪里去找蒂斯戴爾或他的殘存物呢?
我原地站著不動,凝視著眼前跳動的燈光,聽著遠處滾動的雷聲。絞索盡頭的蒂斯戴爾死了沒有呢?我是親眼看著他從踏板上掉下去的,我看見了繩索從擺動到繃直的過程。他的生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一股冷風吹過我的脊背。我突然想起蒂斯戴爾要破墳而出的威脅,難道真有另外一個世界,那里的邏輯才能解釋這里發(fā)生的一切?蒂斯戴爾畢竟是個歹毒之人。會不會他邪惡的力量招來黑暗之神,在他臨死的一瞬將其收納,挾他而去?
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我是個實際的人,沒有自己嚇唬自己的習慣,即使面對最荒誕的事我也要找到合乎邏輯的解釋。阿瑟·蒂斯戴爾消失了,這是事實,問題是什么力量使然。這股力量只要是來自人間的,那就是說,不管是死是活,蒂斯戴爾仍然在箭山監(jiān)獄的高墻之內(nèi)。
自我鼓勵著,我離開那暗黑的小室,向所有獄警發(fā)出了全獄大搜查的命令。我指示警衛(wèi)們要加倍小心。所有獄警集合后,我發(fā)現(xiàn)霍洛韋爾不在隊列中,我問他去了哪里,有人回答我說,幾分鐘前看到他匆匆離開了行刑室。
這個情況讓我頗費思量。難道霍洛韋爾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甚至看到了什么,而他不明智地決定自己去核實,而不是告訴我們其他人?他受雇于箭山監(jiān)獄的時間還不超過兩個月,所以我對他也知之甚少。我要求找到他后讓他到我辦公室來。
待羅杰斯和格蘭杰隨眾人離開后,我陪著兩位監(jiān)刑人來到辦公區(qū),請求他們留到疑團破解后再走。我在自己桌前坐下,等候霍洛韋爾和搜查結(jié)果,我預計一個小時內(nèi)就會有答案。
然而,這次我又錯了。
頭一個消息是半小時后傳來的,它驚人的程度不亞于蒂斯戴爾在行刑臺上的失蹤:一位面如土色的獄警報告說,在鑄鐵車間和行刑室之間的一個堆雜物的披屋后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但卻不是阿瑟·蒂斯戴爾的尸體。
是霍洛韋爾,被一柄尖錐刺死的。
我立刻趕了過去。當我站在被急雨包裹著的披屋后俯視霍洛韋爾被血染紅的制服時,那個剛剛冒出來過的想法又撞進我的腦海:他的被殺是不是與他知道或看到什么與蒂斯戴爾失蹤的事有關(guān)呢?如果是這樣,那么這就是他的死因。
或者也有這種可能,他本人已經(jīng)卷入了這起失蹤陰謀,殺他是為了滅口。但他怎么會卷入的呢?在我的視線中,他自始至終站在平臺上,沒有任何可疑的舉動,要說他是脅從,我就先要表示懷疑。
難道他的死是蒂斯戴爾詛咒我們大家的一個步驟?
不,我的思維中凡事都要講邏輯的本能又占了上風。
蒂斯戴爾怎么能在吊死后又活過來?
他又怎么能逃過絞刑再逃出行刑室呢?
唯一的解釋似乎應(yīng)該是這樣,不是活著的蒂斯戴爾在實踐他偏執(zhí)的復仇誓言,而是一個死了的人被賦予了超乎尋常的邪惡力量……
為了驅(qū)散心里這些雜亂的念頭,我親自監(jiān)督剩下的搜查工作。在我們從這幢建筑搜向另一幢建筑的過程中,閃電一再劃破陰沉的天空,巨大的雷聲像千鈞重錘直接砸在屋頂上。監(jiān)獄的每個角落都被我們像篦頭發(fā)一樣篦了一遍,沒漏過任何一個細小的地方,連工作區(qū)和單人牢房的通道也沒放過,盡管幾星期前作為例行安檢措施我已經(jīng)下過全面檢查的命令。
我們什么也沒找到。
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阿瑟·蒂斯戴爾已不在箭山監(jiān)獄的大墻之內(nèi)。
那天晚上我是十點鐘離開監(jiān)獄的,留在那里已無事可做,我心里承受的山一樣的重負讓我多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我還是放棄了與地方官取得聯(lián)系的想法。如果我要求在全郡或全國搜查個本該在當日下午五點整被絞死的罪犯,他一定會認為我是一個瘋子。如果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里沒有任何新的進展,我知道我將別無選擇地向他講明情況。毫無疑問,那樣一個缺少蒂斯戴爾或蒂斯戴爾遺體的解釋必將斷送我的前程。
離開前,我對所有有責任為此事保密的人鄭重強調(diào),如果有人把下午的事情向媒體或外界泄露,我就砸他的飯碗。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流言蜚語滿天飛或大范圍的恐慌。我警告格蘭杰和其他最后與蒂斯戴爾接觸過的獄警要格外小心。最后一句話是,夜里一旦有新情況,立即通知我。
當時我一點也沒想到我自身的安全,可當我到了村里的住處后,倒開始疑神疑鬼起來。放松是做不到了。二十分鐘后我待不住了,我必須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我跟房東交代,不管是誰找我,請來人立刻到哈拉南酒館去。
進門后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雄鹿吉倫,他正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起勁兒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手肘邊放著一大杯黑啤酒。
吉倫一向?qū)λ墓P記本諱莫如深,從不讓任何人瞥見他寫在上面的一個字。但這次他如此專注,竟沒注意到我,所以我正好掃了一眼他正在寫的那面紙。上面只有一個疑問句,字跡非常清晰:
如果一個吉姆巴克單獨站在海岸邊,在月黑風高時歌唱,有多少沙礫會印上他的腳印?
這個句子令我費解,因為我不知從何處入手。什么叫一個吉姆巴克,這可能是一個憑空想象出來的符號,單從這樣的句子中也很難看出是不是《大商船》那類刊物的行文風格。
吉倫還是很快意識到了我的到來,他迅速合上筆記本,臉色也立刻沉了下來。他用惱怒的聲音說道:“從背后看人家的東西可不是什么好習慣,帕克。”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偷看……”
“如果以后你對我的私人領(lǐng)域多加尊重,那我將非常感謝。”
“當然,我會的。”我頹然在他對面座位上坐下,叫了杯黑啤酒。
吉倫隔著桌面仔細審視著我,“你看上去很憔悴,”他說,“你遇到什么麻煩了嗎?”
“是……沒什么。”
“沒什么就是有什么。”
“我無權(quán)討論這件事。”
“與下午在箭山監(jiān)獄執(zhí)行的死刑有關(guān)吧?”
我不由眨了眨眼睛:“你為什么會這樣想?”
“邏輯推理,”吉倫說,“你的煩惱都寫在了臉上,而且你屬于那種一直生活得很平靜,沒怎么碰上過難題的人。你是箭山監(jiān)獄的典獄長,行刑的事眾所周知。你習慣準八點來酒館,可今晚過了十一點你還沒到。”
我說:“我真希望有你那樣的數(shù)學腦瓜,吉倫。”
“真的嗎?為什么?”
“也許那樣我就可以在難以找到答案的地方找到答案。”
“什么事情的答案?”
一位侍者端來了我要的啤酒,我滿飲一口。
吉倫帶著極大的興趣望著我,我避開了他獨眼的凝視,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但吉倫卻讓我感到某種信心。也許他能為蒂斯戴爾失蹤之謎提示些什么。
“說吧,帕克,怎么回事?”他催問道,“監(jiān)獄里發(fā)生了什么?”
我已沒什么退路。“是的,”我說,“監(jiān)獄里是出了事兒,而且是不可思議的事兒,我一點兒也沒夸張。”我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我跟你說了,你能保證不擴散嗎?”
“那當然。”吉倫身體前傾,流露出極大的參與熱情,“說下去,帕克。”
雖然事先已經(jīng)要求自己盡量平靜,但講著講著還是激動起來,我把細節(jié)全都講到了,吉倫聽得非常仔細,一次也沒打斷我。我還從沒見他如此激動過,他把鴨舌帽摘掉,用一只手使勁梳理著稀疏的頭發(fā)。
“奇妙的故事。”他說。
“可怕是個更合適的字眼兒。”
“也對,是很恐怖。難怪你會如此不安。”
“可這事根本解釋不通,”我說,“但又必須有個解釋。我可不接受什么超自然力之類的暗示。”
“我要是你,帕克,就不這么急著表態(tài)。在我走過的地方,我碰到過不少人類或科學無法做出滿意解釋的事情。”
我凝視著他:“你是不是說你相信蒂斯戴爾的消失是人力以外的力量安排的?”
“不,不。我只是說考慮的范圍要廣。你把所有細節(jié)都告訴我了嗎?”
“我想是的。”
“再想一想——要非常肯定。”
皺起眉頭,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又細捋了一遍。這次,蒂斯戴爾從踏板上落下去的一瞬間曾閃過一道銀光那個細節(jié)又浮上我的腦際,這個我還真忘記提了。我把它補上。
“啊。”他說。
“啊?這重要嗎?”
“也許。還有什么更特別的嗎?”
“我想沒有了。時間那么短,我以為是我的錯覺。”
“它沒有再出現(xiàn)過嗎?”
“沒有。”
“你坐的地方離絞刑架有多遠?”
“大約四十英尺。”
“那間暗室里裝了電燈嗎?”
“沒——沒有燈。”
“我明白了。”吉倫沉思地說。他抓起筆記本,打開它,用左臂擋住我的視線,開始用鉛筆在上面大寫特寫起來。他不停地寫了有三分鐘,直寫得我火冒三丈。
“你這該死的,吉倫!”
又寫了十秒鐘筆才停下。他對著寫下的東西又看了一會兒,然后才抬頭看我。“帕克,”他說,“阿瑟·蒂斯戴爾經(jīng)營著什么生意嗎?”
“生意?!”這個問題令我驚訝。
“對,我是說他總得有個經(jīng)濟來源吧?”
“這和發(fā)生的事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
“也許關(guān)聯(lián)還不小呢。”吉倫說。
“他在一家紡織廠工作。”
“而監(jiān)獄里就有一個紡織車間,對吧?”
“不錯。”
“是不是儲存著大量絲綢?”
“絲綢?是的,偶爾。這……”
沒容我把話說完,他又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了起來。我好不容易才壓下破口大罵的沖動,用一大口黑啤酒澆滅頂在嗓子眼兒的火氣,一會兒,非讓他給我講出個子丑寅卯來不可。可是,沒等我發(fā)問,吉倫突然合上筆記本,從座位上站起來,俯身對我說道:“我要去看看行刑室。”
“看什么?”
“核對一些事實。”
“可是——”我也立刻站了起來,“你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可能的答案,我看得出來,”我說,“雖然我不知道就憑已有的情況你的答案是怎么得出的。告訴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必須看了行刑室再說,”他堅定地說,“得不到證實的推斷我是不會說的。”
我才想起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怪人。畢竟我認識他還沒多久。在這以前我還真沒懷疑過他的精神狀態(tài),但他堅定的自信強烈地感染了我。因為我太需要破解這個謎團了,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解脫,哪怕是暫時的,而面前的這個人似乎就有這種本事。
“很好,”我說,“我?guī)闳ケO(jiān)獄。”
雨還在下,只是沒了電閃雷鳴。當我把車開過最后一個轉(zhuǎn)彎,借著車燈已能看到監(jiān)獄的崗樓以及像抹了一層油似的獄墻。在雨夜的這個時刻,這個地方更顯得不近人情、令人絕望——這是我兩年典獄長干下來體會最深的。隨便一件無法預料的事就有可能毒化你周圍的空氣,把沉睡在你心底的恐懼喚醒。
坐在我身邊的吉倫一言不發(fā),直挺挺地坐著,雙手隔著筆記本放在雙膝上。我把車停在大門外的小停車場,等吉倫小心翼翼地把筆記本藏好,立刻緊跑幾步來到大門前。我對警衛(wèi)打了個手勢,他在雨棚下點了點頭,讓我們進去。我們剛一進去,他立刻關(guān)上了鐵門。我則領(lǐng)著吉倫直奔行刑室。
室內(nèi)的警衛(wèi)好像很緊張,看得出來,我們的到來他們是歡迎的。這里比白天的時候更冷,盡管所有的燈都開著,但還是顯得很暗,氣氛比下午時更陰沉。幾小時前發(fā)生的事還在延續(xù),起碼我的感覺是這樣。不知吉倫是否有同感,反正他沒表現(xiàn)出來。
他片刻工夫也沒耽擱,徑直走向絞刑架,上了臺階,來到平臺上。我隨他來到踏板前,發(fā)現(xiàn)它仍向下打開著。吉倫四肢著地,趴在敞開的洞口向暗室里窺望,然后抓住絞索仔細研究起繩頭兒來。突然,他以驚人的敏捷,直接跳進了暗室,接過我遞給他的手電筒,臉貼著地面,在底下爬行起來。他把我早些時候提到的那塊木片擺在我說的位置上,借著光亮仔細端詳,然后又把它裝進花呢外套口袋里。
等他從小黑屋里出來時,臉上的表情既冷酷又有幾分得意。“在這里站一會兒,好嗎?”說著他疾步走到為監(jiān)刑人安排的座席,高聲問道,“行刑時你坐在哪把椅子上?”
“從左邊數(shù)第四把。”
吉倫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拿出他的筆記本,打開,俯下身去。在他往本子上記錄時,我不耐煩地等待著。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打在他臉上的燈光,讓他看上去像個幽靈。
他說:“當格蘭杰把絞索套在蒂斯戴爾頭上時,霍洛韋爾也在踏板前抓著犯人的胳膊,是這樣吧?”
“是的。”
“站到霍洛韋爾曾經(jīng)站過的地方去。”
我移向踏板開口處,微微側(cè)身,給吉倫一個側(cè)影。
“你肯定就是這個位置嗎?”
“很肯定。”
“當踏板打開時霍洛韋爾有什么動作?”
“向后移動了一下。”我毫不猶豫地說。
“轉(zhuǎn)過臉去了嗎?”
“是的,不光是他扭過臉去了,還包括格蘭杰。一般情況下都是這樣。”
“他的臉朝向哪個方向?”
我皺起了眉頭。“這我不太肯定,”我說,“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踏板和絞索上了。”
“你做得很好,帕克。格蘭杰扳動杠桿后,就站在原地沒動嗎?”
“是的,他在讀秒。”
“然后呢?”
“就像我對你說過的,他走到踏板前,向暗室里窺望。這也是行刑的例行程序。當他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時,發(fā)出一聲令人窒息的驚叫,然后跪下,把頭伸到里面去看,蒂斯戴爾會不會滑脫絞索,爬到暗室的過道里去了。”
“他是在敞口的哪一邊跪下的?前邊,后邊,左邊還是右邊?”
“前邊,但我沒看——”
“能不能請你演示一下?”
我嘟囔了一聲,但還是照他說的做了。不到半分鐘,我站起來,轉(zhuǎn)過頭,不出所料地看到一個奮筆疾書的吉倫。我從絞刑架臺階上下來。吉倫合上筆記本,帶著期待的表情站起來。“這會兒格蘭杰在什么地方?”他問,“還在監(jiān)獄里嗎?”
“我想不會吧。他下午三點當班,午夜下班。”
“我們有必要盡快找到他,帕克。現(xiàn)在我已接近謎底,必須爭分奪秒。”
“你已經(jīng)揭開這個謎底了嗎?”
“我肯定。”他催促我離開行刑室。
當我們經(jīng)過泥濘的放風場地時,我感到一陣眩暈,吉倫信心百倍的神情感染了我,讓我也急不可待起來。我們來到行政管理區(qū),進了羅杰斯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他正準備離開。聽我問起格蘭杰的去向,羅杰斯說他是在五十分鐘前下的班。
“他住在什么地方?”吉倫問道。
“在海恩思維爾,我想。”
“我們必須立刻趕去,帕克。最好帶上五六個全副武裝的人。”
我瞪著他問:“你真的認為有這個必要嗎?”
“是的,”吉倫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我們幸運的話,說不定還能阻止另一起謀殺。”
開往海恩思維爾的六公里路程一點兒也不輕松,淫雨泥路更加劇了精神的緊張。一路上吉倫死不開口,他是認為格蘭杰是共謀犯呢還是無辜的一方呢?莫非他還想在格蘭杰家里發(fā)現(xiàn)活的或死的蒂斯戴爾?他只說,過會兒自有分曉。
我的車后座上有兩位荷槍實彈的獄警,羅杰斯駕駛著另一輛車緊隨我們后面。說實在的,我心里也在嘀咕,相信吉倫到底對不對呢?沒準他是一個不牢靠的狂徒,或者是個好心辦壞事的傻瓜。甚至更糟,兩者都是。
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已沒有回頭路了。無論結(jié)果是什么,我只能把身家性命堅定地交到雄鹿吉倫的手上。
我們到了海恩思維爾村口。一位也住在這里的獄警指給我看教堂前的一個街口,那座朝東的房子就是格蘭杰的住處。坐在我旁邊的吉倫終于開口了:“我建議咱們把車停在遠一點的地方,帕克。不要讓他知道咱們到了。”
我點點頭。我把車停在街角上,羅杰斯也把車停在我后面。稍后,我們八個人擠擠挨挨站在雨地里,朝格蘭杰住的房子窺望。
這個街區(qū)有四座房子,街道兩邊各有兩座,分得很開。我們這一側(cè)的兩座,后面是草地,都黑著燈;對面那兩座稍遠些的黑著燈,而靠近我們的那一座,有一扇窗戶是亮的,煙囪似乎也在冒著煙,只是因為有雨,不易察覺。前院里有棵大橡樹,房后是片松樹林。
那位也住在此地的獄警說:“亮燈的那間就是格蘭杰住的房間。”
我們離開路邊,經(jīng)過松樹林朝格蘭杰房間靠攏,其他人等在原地。吉倫、羅杰斯和我,繞過一口舊石井和一片茂盛的雜草,向屋前包抄。雷聲掩蓋了我們的腳步聲,吉倫儼然以指揮官的姿態(tài),從西邊搶先占據(jù)了窗下的位置。
吉倫探頭朝屋里窺視了一下,但馬上抽身一退并示意我到他跟前去。我站在他剛才站過的地方往里望,立刻看見了格蘭杰,他正非常松弛地站在壁爐前,拿著根捅火棍在燒著什么,但肯定不是木柴。屋里并不只有他一人,另外還有個男人正望著他。這個一臉兇相的大漢,褲腰上插著把舊左輪手槍。
是阿瑟·蒂斯戴爾。
憤怒和釋然同時撞擊著我的心頭。我退后一步,把位置讓給羅杰斯。再明顯不過了,格蘭杰在蒂斯戴爾逃跑事件中是有罪的——一個一向得到我喜愛和信任的人。但我也明白,任何人都是有價值的。有時我也會捫心自問,你自己又怎么樣呢?
羅杰斯看過之后,我們?nèi)擞只氐胶笤骸N野哑渌私羞^來,布置了前后夾擊這所房舍的方案。我和吉倫的位置是在石井后的陰影里。現(xiàn)在知道了,我的信任沒有錯,一時間,千言萬語都涌到嗓子眼兒來。我不得不咬牙忍住,現(xiàn)在還不是表達的時候,何況我還有那么多問題要問。我們在沉默中等待著。
三分鐘后,幾個人先沖了進去,后門已經(jīng)開了,我手下的人都沖了進去。隨即槍聲響起,壓過了雷聲。
吉倫和我也進到屋內(nèi),首先看到的是格蘭杰,他坐在壁爐邊的地板上,頭埋在雙臂中。他并沒受傷,獄警們也安然無恙。蒂斯戴爾躺在門廳中央,襯衣胸前已被鮮血染紅。但他只傷在肩上,嘴里還在不停地咒罵著。看來他還得再受一次絞刑,仍然在箭山監(jiān)獄的行刑室。
六十分鐘后,蒂斯戴爾已被嚴加看守起來,痛悔不已但卻一言不發(fā)的格蘭杰也已被關(guān)進一間單人牢房。羅杰斯、吉倫和我都聚到我的辦公室。這時,外面的雨已經(jīng)變成雨霧一片。
“聽我說,吉倫,”我鄭重地開始道,“我知道我們欠你很多。你的確應(yīng)該得到重謝。但是,此刻我們更想聽到你對事情的解釋。”
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吉倫說道:“當然。咱們就從霍洛韋爾說起吧。你們會很自然地想到他是不是接受了蒂斯戴爾的賄賂,幫助他逃跑。答案是否定的:他是個無辜的替罪羊。”
“那么,他為什么被殺呢?復仇嗎?”
“不盡然。要了他的性命——但他不是死在他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是這個詭計得以實施的第一步。也可以說是整個計劃成功的先決條件。”
“我不懂,”我說,“霍洛韋爾死時,逃跑計劃已經(jīng)完成了。”
“啊,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吉倫說,“霍洛韋爾在那之前已被謀殺了,大約是在四點到五點之間。”
我們都瞪著他。“吉倫,”我說,“當時,羅杰斯和我,還有其他五個人都看到霍洛韋爾在行刑室內(nèi)……”
“你看到了嗎,帕克?行刑室是被燈照亮的。在一個陰沉的暴雨之夜,視覺是不可靠的,何況還有四十英尺遠的距離。你看到的是一個身量大體與他相當、穿著獄警制服、帽檐壓得低低的男人——一個你沒有道理懷疑不是霍洛韋爾的男人。你先入為主地認定了他的身份。”
“從邏輯上講是這樣,”我說,“假如你是對的,他不是霍洛韋爾,那么,他是誰?”
“當然是蒂斯戴爾。”
“蒂斯戴爾?天哪!如果蒂斯戴爾裝扮成霍洛韋爾,那個被押上來的又是誰呢?”
“沒有人。”
我的嘴閉不上了,屋里死一樣的寂靜。我終于忍不住,大聲地打破了沉默:“你是說,昨天下午五點我們并沒有看到一個人被吊死?”
“正是。”
“你不是說我們大家都經(jīng)歷了一次集體幻覺吧?”
“不是。我相信你們看到的是阿瑟·蒂斯戴爾,就像你們相信自己看到的是霍洛韋爾一樣。允許我再次提醒你們:燈光很暗,當時你們沒有理由懷疑看到的假象。但是,回想一下,帕克,你實際上看到了什么?一個黑帽冠頂、被兩個男人架在中間的人形?有沒有看到他行走時的腳踝或聽到他嘟囔出聲?一句話,有沒有可以證明那的確是個真人的證據(jù)?”
我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了一下。“沒有,”我承認,“除了頭罩、鞋和衣服再沒別的。但我的確看到他上樓梯時的掙扎以及身體墜下踏板的過程。這又怎么解釋呢?”
“很簡單。像你們看到的所有一切一樣,那也是假象。當時,格蘭杰和蒂斯戴爾只是放慢腳步,用他們自己的動作造成那個人形在掙扎的假象。蒂斯戴爾在踏板前用的是同樣的手法。”
“如果你說那個人形是個人體模型,我不能相信,吉倫。讓一個假人消失不是比真人更困難嗎?”
“我從沒說過那是個人體模型。”
“難道是魔鬼不成?”
吉倫舉起一只手,現(xiàn)出很自得其樂的樣子:“記得我問過蒂斯戴爾是做什么生意的嗎?你回答說他在紡織工廠工作過。我還問過監(jiān)獄的車間里是不是堆放著絲綢?”
“是的,我記得。”
“那好,帕克,運用一下你的想象力。絲綢——光滑細密的絲綢可以做成一種什么東西來著?”
“我不知道,”話剛出口,答案突然又冒了出來,“我的上帝呀——是氣球!”
“從效果看,是的。不管是縫是捆還是系,用絲綢做出一個大致的人形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只要有氦或是氫充進去,隔著四十英尺遠的距離,燈光昏暗,有頭罩和衣服的遮掩,被兩條壯漢左右架著——何愁效果。”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手工活兒是蒂斯戴爾被關(guān)進死囚牢房后干的。所用材料無疑是通過格蘭杰從獄中的紡織車間得到的。做成后,我想是格蘭杰把它帶出監(jiān)獄,進一步加工試用后又帶回來。當然,在行刑日到來之前無須充氣。至于在哪兒得到所需氣體,我猜鑄造車間一定會有裝氦氣的鋼瓶吧。”
我點了點頭。
“事情應(yīng)該是這樣的,在四點與五點之間,當他們?nèi)嗽谒狼衾畏坷飼r,蒂斯戴爾用格蘭杰帶給他的尖錐殺死了霍洛韋爾。然后,格蘭杰用很短的時間運走了霍洛韋爾的尸體,把氦氣瓶還回了鑄造車間,雷雨天氣是很好的掩護,即便沒有這個天賜良機,這個險也是值得一冒的。
“當格蘭杰和蒂斯戴爾把氣球人形帶上絞刑架后,作為行刑人的格蘭杰小心翼翼地把絞索套上。你告訴過我,帕克,他是最后一個檢查絞索的人。我認為,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把你后來在暗室中找到的那截尖利的木屑插了進去。當他把絞索收緊時,他是在確保木屑的尖頭正好頂在氣球的表面,這樣,踏板打開時,充氣的絲綢氣球就會被扎破。那小小的爆裂聲很容易被忽略,雷聲又一次幫了忙。繩索的擺動,當然是由猛烈的排氣引起的。
“在讀秒的六十秒鐘內(nèi),氣球早癟了。這時的暗室里,除了一堆衣服、一雙鞋和一個癟氣球外就再沒有別的了。為使詭計得逞,得把除頭套以外的所有東西都收回來,這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在你告訴我你曾經(jīng)看到絞架上銀光一閃時,我已經(jīng)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一根很細的鐵絲在燈光照射下的反光,這根鐵絲一頭握在格蘭杰的手上,另一頭則系著底下那堆衣服、氣球和鞋。當格蘭杰扳動杠桿時,這根長七八英尺的鐵絲被盤成一圈握在他手里。
“當他背對著你們跪下時,他只需解開他的長風衣的前襟,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拉上來,塞進懷里。毫無疑問,這會給他增加一個可疑的腰圍,但是,所有的注意力馬上就會轉(zhuǎn)移到別的事情上去了。你也注意到了,帕克——那個很有提示性的線索——格蘭杰再次站起來時,像害病似的捂住了肚子。而實際上他在做什么呢?他怕那個包裹從風衣下掉出來!后來,他就抱著那個包裹離開了,下班時把它帶出了監(jiān)獄。我們在他的宿舍看到他在壁爐前燒的就是這堆東西。”
“可是,蒂斯戴爾是怎么離開監(jiān)獄的呢?”
“以最堂而皇之的方式,”吉倫說,“從前門走出去的。”
“什么?”
“事實如此。要知道,他穿著獄警的制服——還是格蘭杰提供的——那又是一個風狂雨驟的傍晚。我也注意到,今夜咱們第一次到這里時,門衛(wèi)是多么急于回到他的崗樓里:那里面畢竟舒服一些。他幾乎根本沒有看你的臉,也沒有問問我是誰。很顯然,蒂斯戴爾往外走時情況也是如此,他穿著制服,根本不用給門衛(wèi)一個正臉。獄警們到點下班,門衛(wèi)有什么理由生疑。
“另外,我懷疑蒂斯戴爾就是開著格蘭杰的車走的。等到格蘭杰下班時,我揣摩,他搭的是另一位獄警的車。至于他自己的車出了什么問題,他隨便搪塞一句就過去了。
“當然,我的確沒有把握能在格蘭杰那里找到蒂斯戴爾,我只是通過其他事實做出邏輯性的推理。因為格蘭杰是唯一還活著的當事人,如果有人知道逃獄是否成功,那也只有他了。而據(jù)我對蒂斯戴爾本性的了解,他在乎的不是格蘭杰的死活,不管他事先曾做出過什么樣的承諾。”
我坐得更直了。
“如果蒂斯戴爾逃獄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又何必做什么氣球?干脆在四五點鐘之間,靠格蘭杰的幫助,殺了霍洛韋爾,于行刑前離開監(jiān)獄。”
“我是這樣想的,他預料到一只煮熟的鴨子飛走后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那將使他有充裕的時間安全撤離。如果你們大惑不解或亂作一團,就不會想到立刻發(fā)警報,假如他從牢房直接逃走,你肯定會那么做的。還有,我隱隱地感覺到,置你們于驚恐萬狀之地能極大地滿足他的復仇欲,這也是他樂于見到的效果。”
“你真是個聰明人。”我靠回到椅背上。
吉倫聳了聳肩膀:“破解這類謎團更多的是靠邏輯而不是聰明,帕克。像幾小時前我對你說過的那樣,一味排斥超自然的神奇力量并不明智,在沒有明顯的證據(jù)可循的情況下,答案往往來自冥冥之中的某種感覺。不可思議的事兒我碰到的太多了,有些可比這離奇,其中的大多數(shù)都和幻覺有關(guān)。今后我還少不了會遇到這類事兒的。”
“為什么這么說呢?”
“這也要看是什么地方,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能做的就是去迎接它們的挑戰(zhàn)。”
我眨著眼睛問道:“你是說你早就料到箭山監(jiān)獄會有這類事兒發(fā)生?你能預知未來?”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只是一個喜歡旅行的通俗作家。”他故弄玄虛地沖我一笑,夾著他的筆記本站了起來,“我不能再跟你說下去了,帕克。”他說,“我都快渴死了。你是不是碰巧知道這鐘點兒哪兒還能喝到黑啤酒?”
一星期后,什么招呼也沒打,吉倫突然離開了箭山村。今天他還在這兒,明天就不知去向了。我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從此再沒看到過他,也沒有了他的消息。
雄鹿吉倫是誰?雄鹿吉倫是什么?一個奇人或一件奇事會不會相互感應(yīng)彼此促發(fā)?那些看似自然或巧合的事兒會不會是超自然力量的結(jié)果呢?也許現(xiàn)在你能理解了,為什么這些問題,在我碰到他六十年后,還在我心里盤桓不去。為什么我仍然念叨著偶然從他的筆記本上讀到的那個句子,它可能是讀懂雄鹿吉倫的一把鑰匙:
如果一個吉姆巴克單獨站在海岸邊,在月黑風高時歌唱,有多少沙礫會印上他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