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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瓦斯燈
還有幾針,浴衣就縫好了。此時,阿峰突然停住了手。
夏日黃昏,房檐上方,烏云低垂,驟雨將至。指尖雖已裹上淡淡暮色,手卻并非因此而停下。
十八歲時,她嫁到這個位于雙葉町的當鋪之家。丈夫佳助頗有出息,生活并無困頓之處。不過,只要鄰里有求,她也會接些針線活補貼家用。可就在四年前,佳助醉酒后殺死一名賭徒,進了監獄。之后,阿峰便一人帶著年幼的女兒,靠著手中這根針維系生計。佳助被判入獄五年,當時她想著無論如何得守住當鋪,等待丈夫歸來。可雖說已經嫁來十七年,沒料到大難當頭時,鄰里如此薄情。最終在與獄中的佳助商量后,將當鋪轉讓他人,阿峰則帶女兒回深川的娘家等候丈夫出獄。父母已故,親人僅剩在木場照料來往行人的叔父,但下町[1]里人情深厚,阿峰像離婚后返回娘家的女兒,在兒時居住的大雜院中開始生活,周圍鄰里待她一如往昔。母親在世時,就一直承蒙位于主干道的綢緞莊“市善”的關照,如今市善的人也盛贊阿峰“不愧是阿民的骨肉,縫邊手藝舉世無雙”,交到手上的活計令阿峰母女衣食無憂。
今日,阿峰將上午縫好的一件絲綢外褂送到市善時,在店頭擺放著的男子浴衣布料中,驀然看到一款淡茶底色、深紫色方框圖案的料子,隨即以格外便宜的價格買下,一回家便上緊縫制起來。
丈夫入獄后,每年一到風兒將河畔樹木那刺鼻到惱人的氣味吹來的時節,阿峰就會買回新的布料,為丈夫縫制衣衫。
衣服做好了,卻沒人穿。到去年為止做好的三件,如今都沉睡在柜子深處。一到夏天,阿峰就莫名地思念丈夫。肌膚的熾熱不單因為酷暑。黃昏時分,坐在廊下,茫然望著不足兩坪的后院,盡管周遭暮色籠罩,似乎融進了茂密的青草,身體卻從內部燃燒起來。
為了平息這份燥熱,阿峰便拿起針線,為獄中的佳助縫制浴衣。是前年的事吧。當質地涼颼颼、觸感光滑的浴衣碰到肌膚時,阿峰倏地敞開衣衫,將縫至半途的衣袖帶著針貼到了胸上。此時,隔壁的阿常剛好進來,那一幕好生尷尬!
不過,今年手中的針不同于前幾年。在市善一看到那塊料子,阿峰就決定要為阿安做件衣裳。
阿安名為倉田安藏,和阿峰是在一個大雜院一起玩大的發小。阿峰到了被喚作“姑娘”的婚配年齡時,鄰居們都覺得她會嫁給安藏,阿峰本人也對此深信不疑。事實上,十八歲那年的春天,兩人已私下約定秋天就結為夫婦。可就在之后不久,阿峰卻因為某件事不得不嫁去現在的夫家,最終背叛了安藏。
在確定返回離開了十幾年的老家時,阿峰最在意的便是安藏的反應。
阿峰出嫁后,安藏也成了家,但他的老婆由于產后身體恢復不佳去世,搏命生下的獨子也在四歲那年掉入河中溺亡。如今安藏在木場的后邊獨自一人生活。他不時幫木場里的木材加工廠做些事,但主業是一名點燈夫,即傍晚時分點亮這附近到日本橋一路的瓦斯燈,清晨時分再趕緊去一一熄滅。
聽說安藏也負責點亮大雜院一角的瓦斯燈,早晨和傍晚時分阿峰便不敢出門。夜里,走在大路上,瓦斯燈的亮光好似連成串的珍珠在閃耀,阿峰會突然生出眷念之情。這些燈都是阿安點的啊!無論發生什么,若當初與阿安如愿結為夫婦,兩人現在會過得很幸福吧。然而,一想起每次去獄中探視時佳助那日漸消瘦的臉龐,阿峰便克制住這戳心的懊惱,反過來安慰自己:安藏肯定還在恨我吧,事到如今也沒臉見他呀。
那是去年晚秋時分。正午,阿峰茫然地走在電車道上,突然從上方傳來一個聲音,“不會是阿峰吧”,阿峰抬頭便看到了一張笑臉。原來是安藏正趴在梯子上給瓦斯燈點火。“等我一下,就好了。”安藏已年近四十,十多年未見,他的黑發中已然混雜著絲絲白發,但細長清秀的眼睛依然閃爍著往日的光彩。“阿安。”姑娘時對安藏的稱呼竟脫口而出,“怎么回事嘛,傻不傻?這個時候點燈。”“不是,點火口有點毛病,我來修一下。”之后兩人默契地一同朝過去經常光顧的蕎麥面館走去。飯還沒吃完,阿峰就講完了自己這十幾年來的境遇。“你丈夫很快就能出來了,堅持一下,別泄氣!若有什么要男人干的活計,我隨時可以幫忙。”安藏說話還和從前一樣親切。大概每日早晚兩次、跑三里路去點燈熄燈的緣故吧,他寬闊的肩膀和魁梧的身軀絲毫不見老去的痕跡。十六歲那年,因感冒發燒,阿峰曾被這個寬厚的后背背著去看醫生……阿峰不由得想起姑娘時代的種種回憶。“對了,這陣子房子漏雨漏得厲害,有空時能幫我修一修嗎?”臨分別時,阿峰突然對安藏說道。第二天,安藏就帶著工具爬上了房頂,之后便隔三岔五地順道過來,幫阿峰修補這個破舊老屋的角角落落。
“讓你丈夫同意離婚,和安藏重修舊好怎么樣?”隔壁阿常看到兩人后認真地說。
“嬸兒呀,別這么說!再有一年多一點佳助就出來了。您這么說,安藏該不好意思來了。”阿峰雖然用爽朗的笑聲打消了阿常的念頭,可看到似乎沒有聽到兩人對話、在土間[2]默不作聲磨著刨子的安藏那寬厚的臂膀,阿峰感覺有種笑不出來的積郁堵在胸口。
為了感謝安藏平日里的關照,阿峰今天特意買回了浴衣布料。但在縫制過程中,她覺察到指尖充溢著一種去年為佳助做浴衣時沒有的歡欣。她試圖用每一針每一線填補上與安藏不曾共度的歲月。望向窗邊的梳妝鏡,鏡中的眼眸熠熠生輝,仿佛融進了針的光芒。安藏常來走動之后,變新的不只是家里的門窗與院子的圍墻,如同寡婦般枯萎的肌膚也有了光澤,雖不擦脂粉,但兩鬢散發出過去幾年不曾有過的油脂香氣。
十七年前就已破碎的夢,事到如今,用這根針也難再縫合了吧……阿峰突然嘆了口氣,用針尖刺了刺鏡中的臉龐,接著做活兒。縫著下擺,就在還剩幾針就縫完時,阿峰冷不防害怕起自己的心思來。
最后一針縫完時,自己或許已把所有心思都縫進了給安藏做的浴衣里吧。
針尖積聚起殘留在薄暮中的所有陽光,閃閃發亮。與那亮光一樣,阿峰心里也有個東西在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阿峰閉上眼睛,在暮色中一口氣縫完了最后幾針,將做好的浴衣隨便疊了疊,擱到了房間的一角。
胡同里響起千代的木屐聲,“我把安叔叔帶回來了。”她歡呼著拉開了玻璃拉門。
千代是阿峰與佳助婚后十二年才得來的孩子。隨她出生而來的喜悅才過須臾,佳助就進了監獄。千代連父親的面容都不記得,如今已過五歲。或許是父親不在身邊的緣故,她特別親近安藏。一到傍晚,就去街角等待安藏從日本橋回來。不過,今天是阿峰說有事,囑咐千代請安藏順道來家里的。
“什么事?”
阿峰沖著被千代拉進來的安藏應道:“不是什么重要事情。”將手伸向浴衣,可這時被千代一句“安叔叔送了我一支簪子呢”打斷了。定睛一看,在越發濃烈的暮色中,千代的桃瓣型發髻上插著一支淡紅色的花狀發簪。阿峰怔了一下。一邊向安藏道謝,一邊拉近煤油燈。真不巧,火柴用完了。
“噢,剛好我忘了熄掉這個,用這個點吧……”
安藏將用于點燈的竹子點火棒隔著拉扇門框伸了過來。四尺左右的細竹筒前端有一個黃銅短管,從那里噴出藍色的火苗。安藏將火苗對準燈芯,點亮了煤油燈。
千代湊到了點亮的油燈旁。酷似她父親的白皙皮膚上,發際處隱約投下一朵花的影子。發簪是桃花的形狀。阿峰若有所思,轉過頭去,但安藏的表情與平時無異,他說了句“火柴用完了的話,我就把這個留在這里吧”,便把點火棒倚在了土間的水缸旁,“就這么放著,可以一直燃到明天早上呢。對了,你說有事……”
“噢,房子背面的檐廊地板松動了,我想著你有空時能不能幫我修一下……”
阿峰就這么笑著敷衍了過去。
那晚,正要躺下時,阿峰拿起了千代睡前鄭重其事擺在枕邊的簪子。一觸到簪子的花瓣,那段難忘的往事就在指尖復蘇了。
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在與千代差不多的年紀,安藏送給過阿峰一支一模一樣的桃花簪子。小時候,大家都說安藏手腳不干凈,阿峰年紀雖小,心里卻也明白這是安藏偷來的,但她還是特別高興,用香粉紙包起來,藏在了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她會不時跑去大雜院前邊的弁天神像那里,偷偷在水池邊照出自己插著簪子的模樣。可是,之后不久,安藏被發現偷了房東家的錢,因此被父親狠狠教訓了一頓。阿峰害怕極了,就在那天,將簪子丟進了水池里。后來,安藏聽阿峰講了此事,不由得怒罵阿峰“蠢貨”,還用氣得發抖的手推倒了阿峰。
阿峰至今都無法忘記安藏當時那又生氣又難過的眼神。三十年前的那支桃花簪分毫不差地疊在了這支簪子的上方,不知不覺間,阿峰已對著梳妝鏡將簪子插進發間。三十多歲女人的凌亂圓形發髻與纖細稚嫩的花瓣毫不相稱,即便如此,在煤油燈的亮光中,不僅能看清那朵簪花的顏色,甚至連氣味都浮現出來。阿峰回想起倒映在弁天神水池里的兒時面孔。兒時阿峰的面容,雖然只能在池面那張水鏡上映出瞬間,隨即就消失在細碎的波光中,但花的顏色永久地浸染上了阿峰心底的漣漪。
循著花簪的顏色,阿峰在鏡中的臉上尋找三十年前的自己,結果卻看到了千代的臉。因為皮膚白皙,總覺得千代像父親,但從作為女人來說過于濃密的眉毛和單眼皮的眼睛來看,其實千代原原本本地復制了自己。
或許是因為在千代的臉上突然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安藏在發現同樣的簪子后才想要買下來的吧。安藏心中也深藏著經年不變的深情吧。
與悶熱天氣無關的別樣燥熱在阿峰的心底擴散,發覺鏡中的自己已滿面通紅時,阿峰不禁搖了搖頭,仿佛要拂去鏡中的那張面孔。“叮”,簪子落在了榻榻米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寧靜的夜晚,那余韻久久回蕩在空氣中,簪花與花影也鮮明地浮于夜色之上。花瓣上纏著一根阿峰的頭發。細細的頭發被花的艷麗奪去了色彩,顯得格外干枯。
阿峰突然笑著嘆了口氣,隨即鉆進蚊帳,熄了油燈。土間里,螢火蟲般的小火苗依然亮著。
那是傍晚時安藏留下的點火棒。果真能亮到早上嗎?阿峰任由它立在那里。夏日深夜,土間一片漆黑,小小的火苗卻始終燃著。
阿峰背叛安藏,嫁給佳助的起因是兩百塊錢。十七年前的那個春天,作為木材經紀人的阿峰的父親某日收完貨款順路回了趟家,錢袋子只在門口的窗臺上放了一兩分鐘,竟被人偷走了。那時,兩百塊是筆巨款。若公開被盜一事,勢必會丟掉工作,因此只有大雜院里的鄰居知道此事。父親一籌莫展,便拜訪了那陣子不斷托人來提親的雙葉町當鋪的少東家,求他無論如何幫忙湊些錢,哪怕一半也好。少東家當場給了父親兩百塊,但作為交換,提出想娶阿峰為妻。這位少東家就是佳助。父親苦苦哀求,阿峰只能默默應允。阿峰懷著對安藏的深深歉疚,以賣身般的心態嫁給了佳助。佳助人不壞,只是從結婚那天起,他就喜歡喝完酒了耍酒瘋,這也最終導致四年前那次事件的發生。不過佳助能干,待阿峰也好,在一起生活的十三年絕對不能說不幸福。然而,與安藏重逢,從那個自小就熟悉的人身上突然感受到了內心的安寧后,阿峰有時便會疑惑,佳助為何從未給過自己這樣的感覺,與佳助在一起的十三年歲月怎會如此空洞。她甚至暗忖,是不是就是那兩百塊錢將自己與佳助捆綁在了一起。不過,這個念頭一起,她就會責怪自己。不,佳助也很好,為了自己,為了這個家,他一直在努力。可無論怎樣,阿峰都無法改變自己的想法,比起佳助出獄的日子,她更期待安藏的腳步聲,哪怕安藏才幾日沒來。由于無法按捺住自己這種混賬念頭,今年她去監獄探視佳助去得更勤了。
給安藏做好浴衣的四天后,阿峰又去了監獄。又過了十天的下午,阿峰抱著某種決心出了門。她牽著千代的手,先去了木場的叔父那里,回來的路上去了安藏家。安藏住在六間狹長陋屋連在一起的大雜院內,他家是其中一間。說是家,其實只是個用木板搭建起的簡陋空間。這是她第一次去安藏家。雖然下了決心,可真要去時又猶豫起來。阿峰手里折著一根柳條,蹲在河邊眺望遠處的白云。“快點去吧。”最后,還是被千代拉扯到了安藏家門前。
“雖然不是什么像樣的房子,但也快進來吧!”
安藏正在土間刨剛砍下的木頭。阿峰跨過門檻,隨即在門口的橫框[3]上坐了下來。
“新木的氣味真好聞……”阿峰喃喃自語。
“舊木也有舊木的香味。”安藏應道,“有事?”
“沒啥事,剛從叔父那里回來……好像要下雨,就順路過來了。”
“這種天氣,雨下不來吧。”安藏不經意地看了看天空,笑著說。兩人隨便聊著,房間里眼瞅著就暗了下來。突然,雷聲大作,房頂要被劈開一般,雨隨即落下。豆大的雨滴落入水溝,仿佛有活物在里面跳躍。
“真的下起來了。夏天的天氣最靠不住了。說起這個,我記得阿峰從前很會占卜天氣呢。”
“……天氣這東西,會占卜也沒啥用啊!”
就像小時候占卜天氣時那樣,阿峰將腳上的一只木屐拋向土間的角落。木屐底朝上落在了地上,磨禿的鞋底暴露在外。轟隆隆的雨聲中,阿峰翹起從裙擺下伸出的腳,茫然地望著底朝上的木屐。
“啊,對了。是叫阿信吧,你那去世的老婆。讓我給她上炷香吧。”
阿峰上到連著土間的四疊半大的榻榻米上。最里面的三疊上擺著幾件家具。說是家具,其實只有一個衣櫥和一張矮腳餐桌,再就是有一個木箱。木箱上面放著一個小小的佛龕。佛龕上的油漆涂得有些粗糙,興許是安藏自己做的。佛龕里擺著一大一小兩個骨灰罐和兩個牌位。阿峰坐下來,恭敬地雙手合十。兩個牌位并排立著,如同母子二人的身影。阿峰覺得那仿佛就是如今的自己和千代,曾因兩百塊錢使安藏陷于不幸,如今,不幸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安藏從木箱里拿出玩具,跟千代一起玩耍起來。木箱里的玩具應該是安藏兒子的遺物。阿峰回到土間,坐到了窗邊,心里有些別扭。“來你家避雨真避對了呢!……其實,下不下雨我都會來……因為有話對你說……”阿峰一口氣咕噥了好多。對著只是轉過頭的安藏,她努力維持著一直強撐出的笑臉,毅然決然地說道:“我丈夫……佳助說想和我分開……他有別的女人了,以前我就隱約感覺到了。他說想跟那個女人一起生活……今天我去找叔父商量這事……叔父也說為了千代,最好還是……”
接著,阿峰就道出了事情的始末。那女人她也認識,藝伎出身,現在是一名教唱小曲兒[4]的師傅,佳助會與賭徒打架也因那女人而起。那女人有門路,去監獄比她去得還勤,即便是入獄這四年,佳助也在背叛她。有些事,一旦開了頭,就像大雨傾注,會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安藏與千代來回擊打色玉[5]的聲音透過雨聲傳了過來。
“佳助也說,如果我有合適的人,就同那人在一起吧……這樣他也就放心了……可是……會有合適的人嗎?”
阿峰沉默了下來,望著外面傾盆而下的暴雨。窗外,牽牛花的葉子被細細密密的雨腳打得七零八落。
千代投出的色玉偏了方向,滾到了阿峰腳下。阿峰用腳擲了回去,在千代接住之前,安藏伸手從榻榻米上方截住了。
“千代說,想要一個安叔叔這樣的爸爸……”
安藏默不作聲,倒是千代“嗯”地點了點頭。插在發間的花簪搖動,發出幾乎被雨聲遮住的細微響動。
“那支花簪……阿安你還記得吧。很久之前的事了呢。我告訴你我把它丟進了池子里,你很生氣……佳助雖然對我也很好,但我從沒見他那樣氣惱過。”
阿峰說著說著,淚水便涌進了眼眶。這十幾年,那支沉入池底的簪子,其實也沉潛在她與佳助的生活中。之所以經受住了丈夫坐牢的打擊,就是因為心底永遠珍藏著安藏送的那朵花吧……就像被雨聲催促著似的,阿峰吐出了所有心里話,可安藏一直沉默地背對著她。或許是生氣了吧,無論他發火還是笑話自己,都無所謂了,阿峰心想。
“就像這雨一樣,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安藏將一只竹蜻蜓擲向空中,當作對阿峰的回應。竹蜻蜓攪動著淡淡的暮色,飛向房間深處,千代歡呼著追了過去。
“天黑了,點上燈吧。”剛剛站起身的安藏又坐了下來,將身體轉向阿峰,冷不防說道,“小時候,有個‘晝行燈’[6],你還記得嗎?”
“嗯。大白天提著燈籠到處走的那個人。”
那個衣著隨意、臉涂得煞白、提著燈籠在大路上溜達的男人。可能腦子有問題吧,孩子們總湊到一起嘲笑他,說他那張涂成白色的臉也是燈籠,于是喊他“晝行燈”。
“……那個男人現在怎么樣了?”
“死了。十年前被馬車軋死了。當時也提著燈籠……我還是小孩時他就那樣,二十年呀,每天都在大白天提著燈籠出來……不過,可能那就是他的生活吧。我最近常想,為什么小時候總笑他呢?”
安藏咧開嘴笑了笑,一聲不響地從木箱里拿出一個竹筒望遠鏡,貼在眼部,扭過身體,將望遠鏡朝向阿峰的臉。隔著竹筒口的玻璃,阿峰看到安藏的眼睛像錐子一樣刺向自己。與其說尷尬,其實阿峰更覺害怕。她垂下眼簾,瞅著榻榻米,問安藏:“看什么呢?”
“用望遠鏡看近處,什么也看不到啊……”
安藏放下竹筒的同時又轉過身去,再次背對著阿峰。
“剛剛都是你的心里話吧。那我也說說自己的真實想法吧。十八歲那年,你背叛我,選擇了現在的丈夫,不是因為兩百塊錢,而是看上了對方的家世。因為做了當鋪家的太太,就可以從苦日子里逃出去。你走后,我發了瘋似的喝酒。你聽說了吧,聽說后有過一點心疼嗎?我倒是聽說你和丈夫恩愛得很呢。”
安藏的雙肩一直在抖動。聽著他近乎悲憤的聲音,阿峰猛然想起小時候安藏推倒自己時的那雙眼睛。
“如今,因為丈夫入獄了,你就說要將過去全部抹去。你根本不懂男人。你已經不是從前的你了。跟別的男人過了十幾年,身體比妓女還臟。混賬!你把我當什么了?”安藏低聲怒吼。然而,那聲音隨即又像緊繃的絲線突然斷裂了似的,瞬間變成一句喃喃細語,“我可以。”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楚。
阿峰驚愕地轉過頭,看到安藏佝著背坐在那里,仿佛被自己的憤怒擊垮了。
“……可以……是指……”
“……你剛剛說的……你丈夫說那樣也可以的話,我可以。”聲音從垂下的脖頸與肩膀的縫隙間傳來,聽上去好似從紙氣球的裂縫中漏出的空氣。安藏那突然佝下的背真的就像一只破裂的紙氣球。
“阿安——”
阿峰終于叫了一聲。雨聲依舊。千代回到土間,一次又一次地放飛竹蜻蜓,興致盎然。阿峰的手支在榻榻米上,突然,手邊落下一顆雨滴。一顆、兩顆……雨滴一顆接著一顆,像墨汁一般滴落,濡濕了阿峰的手,但阿峰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安藏的背。這個過去曾背著自己奔向醫生的脊背,垂下來時,已能明顯看得出年近四十,后頸的短發間也摻進了白發。這一年,在安藏身上看到的那一如往昔的活力與朝氣,也是由深埋內心十七年的怨恨與辛酸而生的倔強吧。他堅持著那份倔強,拼命堅持著。“我可以”,但這句心里話終究還是從倔強的裂縫間漏了出來。阿峰覺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自己的自私令安藏生氣,安藏生氣,所以背對著自己,最后卻還是點頭說“我可以”——
竹蜻蜓碰到了安藏的肩膀。他把跑到身邊的千代抱在膝上。“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你呢。”說著他回過頭來。
“你爹的兩百塊錢被盜之后,阿峰,你也懷疑是我嗎?”
“怎么啦?現在又提起這事……”
十七年前,那筆改變阿峰人生的錢被盜之后,其實大雜院的人都覺得安藏可疑。錢恰恰就在父親離開的那一會兒被偷走了,肯定是大雜院的人干的,這對小時候就手腳不干凈的安藏很是不利。當時安藏雖已成年,可就在五六年前,還被懷疑偷了木屐店的桐木木屐,差點驚動警察。大家都沒明說,但私下都認為是他干的。老實說,聽說錢被偷后,阿峰首先想到的也是安藏。但是,即便真是安藏偷的,若他知道阿峰將因此不得不嫁給別人的話,無論如何都會把錢還回來的。阿峰不認為是安藏偷的。那陣子,阿峰只是因為背叛了安藏,心里難受,故意躲著安藏而已。結果兩人幾乎沒再說什么,阿峰就嫁去了雙葉町。安藏大概因此誤解了阿峰,以為阿峰的冷淡是懷疑自己偷了錢。出嫁的前一日,阿峰去鄰居家告別,看到了在井邊洗腳的安藏,他倔強地挺著脊背,一如今日。第二天,阿峰身著盛裝,登上前來迎親的車子時,沒有再看到安藏的身影。
“怎么會懷疑你呢?我最了解你啊,你也知道,我是不會懷疑你的。怎么現在又提起這個?”
聽了阿峰的話,安藏過了一會兒才應道:“也沒啥。”接著對千代說:“明晚弁天神那兒有廟會,咱們一起去,好不好?”
千代的笑聲與不知何時緩和下來的雨聲交織在了一起。兩三只麻雀飛來,在巷子里嬉鬧,羽毛上閃著晶瑩的露珠。
秋風起,大雜院角落的芒草結出白穗時,安藏每日點完燈就會順路過來一起吃晚飯了。阿峰也是,一有空就去安藏家,像女主人一樣洗洗擦擦,照料安藏的生活。雖然對大雜院的鄰居什么也沒說,但似乎有人察覺到了什么,譏諷阿峰最近變年輕了,看上去像是三十歲都不到……飯菜雖然粗陋,但三人圍著矮腳餐桌吃飯的場景,有時會讓阿峰陷入一種幸福的錯覺,仿佛很久之前三人就是一家。阿峰請求安藏等來年春天佳助出獄后再開始一起生活,安藏也答應了。安藏想去見見佳助,但阿峰說:“我已經跟佳助說好了,佳助也很高興,說這樣他也就放心了,你就別再擔心什么了。”
家里不斷傳出千代的笑聲。
然而,九月過半的某一天,千代抽泣著回了家,后面還跟著一位年過五十,自稱在日本橋經營女性日用小百貨的男人。男人說千代頭上的簪子是七月份店里丟的,自己今天來拜祭這附近的弁天神,碰巧看到了在神社院子里玩的千代。他說那簪子是專門拜托京都的手藝人做的,同樣的簪子不會有第二支,那語氣儼然就是懷疑千代偷了東西。阿峰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于是付了六十錢的簪子錢,把男人打發走了。阿峰哄了哄抽噎的千代,囑咐道:“這事別對安叔叔講哦。”此時,阿峰自然想到了安藏。
說是手腳不干凈,但也只是孩子的惡作劇吧,直到現在阿峰還那么覺得。可都到了這個年紀,還沒徹底改掉,難道是天生的毛病嗎?不,不是那樣的,那支桃花簪并不是給千代的,而是買給千代臉上映出的小時候的自己吧,阿峰自作多情地想。可如今的安藏沒道理拿不出六十錢,為何還這么不舍得?一想到這里,阿峰感覺自己窺視到了安藏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心里不免有些難過。也可能只是店主搞錯了吧。阿峰差點就想追問那晚也來家里的安藏了,可看到他高興地撥弄千代發簪的樣子,卻怎么都開不了口。阿峰決定忘掉這件事,什么也不問了。絕不能因為這么件小事,讓好不容易與安藏重新建立起來的關系再變得別扭起來。
九月底到了,就在阿峰快要忘掉這件事的時候,臺風來了。白天,天氣酷熱,讓人無法相信前些天刮的是秋風。到了晚上,居然狂風大作。夜越深,風越猛,后院的圍墻在暴風雨中轟然倒塌。阿峰緊緊抱著嚇壞了的千代,切身體會到只有女人的家多么脆弱無依。就在這時,全身濕透的安藏來了。他太擔心母女二人,頂著暴風雨來了。只是看到那張臉,阿峰就感覺暴風雨聲變柔和了。安藏立刻往雨窗上釘了釘子,忙活了好久。佳助從未給過自己這種體貼與踏實的感覺啊,阿峰再次感受到安藏待自己的好。
安藏一夜沒合眼,風停雨霽后,一早就回去了。臺風徹底吹走了夏日的余熱,萬里無云,碧空如洗,秋天來了。午后,阿峰去木場安藏家收拾。不出所料,安藏家門上的玻璃碎了一地,榻榻米也被雨水浸透了,一片狼藉。他竟然置自己家于不顧,去守護她們母女。可他人這是去哪兒了呀?也不管自己家里亂成這個樣子。阿峰一邊尋思,一邊著手從倒下的佛龕開始收拾。想要將撒出的香灰放回香爐里時,手滑了,將大小兩個骨灰陶罐中大的那個打落在地。罐子似乎本來就有裂痕,這下摔成了兩半。里面裝的應該是安藏去世的老婆吧,骨頭散落在榻榻米上。阿峰感覺自己闖禍了,趕緊撿起骨頭,包進紙里放了回去,突然又注意到從骨灰罐里落到榻榻米上的銅板和紙幣。銅板上銹跡斑斑,紙幣上也有挺多污漬,看上去特別舊。這是什么錢?阿峰呆呆地望了一會兒,隨即用顫抖的手開始數,紙幣與銅板加在一起剛好兩百塊。
那一刻,阿峰決定假裝什么都沒看見,把錢扒到一起。她甚至忘記骨灰罐被打破了。可就在此時,腳步聲傳入耳中。回頭一看,安藏站在門口。
“你來啦。瓦斯燈被吹得東倒西歪,剛去看了看……”
安藏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他看到了從阿峰手中滑落的紙幣。阿峰的臉比安藏還要慘白,她咕噥了一句:“這……”原本想說“這也沒什么”,可后面的話卻沒能說出口。阿峰跑下土間,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穿上木屐、怎么跑回了家里。只記得走過安藏旁邊時,她本想沖他笑一下。她一口氣跑回家,甩掉木屐,一坐到榻榻米上就用雙手捂住了臉。仿佛自己在偷東西時被抓了個正著似的,羞愧難當,面頰滾燙。何止羞愧,連一路狂奔引起的急切喘息此時也化成了憤怒與悔恨。
紙幣和銅板都很舊,肯定是十七年前被偷走的那兩百塊錢。記得父親說過,紙幣和銅板各一半,這點也對得上啊。首先,安藏生活窮困,若不偷竊,不可能攢得出兩百塊錢。原以為是自己背叛了他,沒想到十七年來一直被辜負的是自己。阿峰想起那個夏日傍晚安藏對自己的痛斥,兩百塊錢明明是他偷的,他明明知道自己因此將不得不嫁給佳助,竟然還能說出那種狠話來。嫁進把自己看成價值兩百塊錢抵押品的當鋪之家,阿峰當初也恨過佳助,現在想想,還是佳助比較誠實。可佳助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了,自己的不幸實際上都因安藏而起……憤怒在阿峰胸中上下翻滾,難以平息。此時,千代剛好回來,看到千代發間搖動的花簪,阿峰忍不住伸手拔出,用力砸向了土間的一角。千代慌忙撿起,不知所措地望著母親,仿佛要從母親憤怒的眼神中保護那支簪子一般,將它緊緊抱在胸前。阿峰給了千代十文錢,交代道:“不許再戴這支簪子了,用這錢再買一支喜歡的吧。”
“可是,安叔叔……”
“安叔叔暫時不會來了。那支簪子也得還給安叔叔。”
說完,阿峰想起千代的小伙伴里有一個叫源太的孩子很會爬樹。
“讓小源把那支簪子系到瓦斯燈的高處吧,這樣安叔叔看到就會自己處理了。”
阿峰從一件紫色的舊襯衣上撕下襯領,遞給了千代。千代依舊緊緊抱著發簪,但似乎察覺到母親的神情非同尋常,便默默地點了點頭,向上瞟著的眼睛里閃出一絲對母親的不滿。
如阿峰所料,安藏不再來了。阿峰本想將簪子同那日傍晚受到的斥責都還給安藏。安藏肯定發現了系在瓦斯燈上的花簪,由此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吧,阿峰暗自思忖。半個月過后,阿峰感到自己的怒氣已被涼爽的秋風吹散了。不,就像暴風雨一樣,憤怒僅僅在胸中肆虐了一晚,第二天阿峰就不忍心責怪安藏了。自己才是被辜負的一方啊,盡管想到這個,阿峰胸中還會燃起一絲余怨,但十七年來,安藏內心的愧疚與悔恨肯定超過了自己。老毛病沒忍住,偷了那兩百塊錢,竟然引起如此大的麻煩,想要承認的時候為時已晚。安藏沒那么差勁,兩百塊錢之所以一分未動地放到了今天,是因為他一直都覺得愧對自己。就像兩百塊錢一分未動一樣,十七年來,當年偷錢留下的愧疚與悔恨,在安藏心中也從未減輕過一分一毫。安藏就是這樣的人哪——
然而,過去的事情不會因此都隨風而去。是啊,或許安藏說聲對不起,自己就不會在意了,但安藏可能無法如往常一樣,再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已經知道真相的自己面前了吧。阿峰心里清楚,安藏就是這樣的男人哪。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阿峰的記憶里,當時從骨灰罐里撒出的安藏老婆的骨頭,比那時看到的兩百塊錢還要清晰。阿峰甚至在想,是安藏死去的老婆不愿丈夫與自己重修舊好,才讓自己看到了那兩百塊錢吧,她或許希望借此斷了兩人的姻緣吧。到了傍晚,阿峰盡量不讓千代出門,自己也開始避免在早晨和晚上外出了。
安藏突然不來了,大雜院里的鄰居,尤其是阿常,都很納悶。十月底時,阿常先說了句“我一直覺得發生了什么,果然是”,接著告訴阿峰,安藏最近要將一位點燈夫同事遲遲未嫁的妹妹娶進門。阿峰心里一陣難過,但隨即就笑了。“阿安不喜歡別的男人碰過的女人呢。”
“我原以為刀會回到原來的鞘中呢……你倆那么情投意合……”
阿峰笑了。“嬸兒,刀生了銹,就回不去原來的鞘了。”
阿常頗為善解人意地說:“聽說瓦斯燈已經不時興了,到處都在拆。安藏都那個歲數了,接下來還能有多大出息呢?除了做木工之外也沒啥能干的了吧。想想將來,跟了安藏也不一定幸福……走著瞧吧,以你的相貌,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人家做填房。”阿常安慰著阿峰,她以為是安藏厭煩了阿峰。千代年紀雖小,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最近也不怎么提起安藏了。可就在那天,千代一回到家就說:“安叔叔還沒發現那支簪子哦。”那晚,夜深人靜時,阿峰來到了大路的拐角處。仰望天空,不見月亮,夜色茫茫,唯有陣陣秋風吹過。瓦斯燈發出的光飄浮在深秋寂靜的夜空中。系在燈下的花簪,只有花朵在亮光中閃爍,遠遠就能看到那淡紅色的美麗光芒。阿峰用簪子向安藏宣告了兩人的分別,然而,看著系在燈下、浮在夜中的那朵花,阿峰覺得即使現在緣分已盡,但幼時的兩人依舊緊緊依偎在遙遠的記憶中。千代不說,阿峰也能猜到簪子還系在那里,安藏也是看到后任由它系在那兒的吧。今天點火時,安藏也同自己一樣,發現了那朵花的美麗吧。瓦斯燈的寧靜沁入阿峰心底,聽聞安藏即將再婚后就一直起伏不定的心緒終于因此平靜了下來。就這樣,她和安藏真的結束了。與十七年前一樣,兩人默默斬斷了連接彼此的情緣。阿峰懷念著那快樂的兩個月,將它收進了早已遠去的童年回憶里,獨自兀立在夜色中,久久凝視著閃亮的瓦斯燈。
臘月到了,接近年關時,阿峰嫁到神田和服批發店做填房的事匆忙說定了。對方年近五十,二十年前妻子還未生養就病故了,之后一直單身一人。在市善他不時見到阿峰,今年春天起特別關注起來,秋天快結束時托市善的老板正式提了親。佳助的事情對方全知道,還說盡管千代身上流著殺人犯的血,但孩子終究無罪,很愿意阿峰帶千代一起過去。阿峰也因此下定了決心。那人的確很好,如今已經把千代當成自己的孩子疼愛了,千代也格外喜歡這個新父親。和服店鋪面雖不太大,但規模不小,光工人就有八個。“看,我沒說錯吧。”阿常很為阿峰高興,好似自己遇了好事。阿常說安藏也是一過年就會將填房娶到家。夏天約好結為夫婦的兩個人,才過了一個秋天,就各奔東西了,阿峰深深感慨緣分的無常。緣分這東西,真是既有孽緣,也有善緣哪。不管安藏出于何種原因如此匆忙地決定再婚,跟那個女人生活應該會比跟自己在一起幸福吧。
婚事正式定下來的那天,阿峰親手將系在瓦斯燈上、風吹雨淋了三個月的簪子取下來,丟進了弁天神前的水池里。對安藏的回憶,在五歲那年的夏天與這個夏天,相隔三十年,與兩個花型相同的簪子一起沉進了池底。這個夏天發生的事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雖然懷念,但并無留戀。不可思議。
對方依從阿峰的意思,將婚期定在了來年春天。和服批發店的老板喪偶二十年未娶,這次結婚高興得如同初婚一般,送的彩禮很有排場,安藏不來后一度冷清的家里再度熱鬧起來。與這寒酸之家毫不相稱的結婚用品都系著紅白相間的花紙繩,闊氣地擺在房里。
阿峰本以為和安藏不會再見了,沒想到還有三天就到除夕的時候,從外面一回來就聽阿常說安藏來過,留下了這個,說著遞來一個鯊魚圖案的方綢巾包裹。方綢巾里包著一個錢袋,里面塞著些紙幣和銅板,正是九月末見過的那兩百塊錢。安藏肯定是在聽說阿峰要成親的事后,也想為這十七年做個了結,才來歸還這個的。可這錢對阿峰早已沒有用處了。傍晚,阿峰讓千代去街角還給了安藏。千代回來后說,安藏接過包裹后什么也沒說。第二天晌午,阿峰正在點炭火時,安藏又拿著錢來了。
三個月未見的安藏穿著短褂,“我來給前邊的瓦斯燈點火,順便……”與從前一模一樣的聲音。說完悄悄將昨日那個方綢巾包裹放在了門檻旁。
剛剛透過窗欞看到他在巷子一角支起梯子和點火棒的身影時,阿峰心里還怦怦直跳,再聽到這一如往昔的聲音,三個月來的別扭頓時化為了烏有。“不用了,已經……”阿峰平靜地隨口應道,將那個包裹推回給站在土間的安藏,對默不作聲的安藏又說了句,“真的已經不用了。”逼仄的房間里擺放著結婚聘禮,和服批發店老板特意為母女倆準備的同一花色的新年禮服也醒目地掛在衣架上。安藏瞟了一眼這些東西,很快收回了目光。他看著阿峰,再次默默地將包裹推至阿峰膝前。“真的不用了……一切都過去了。那會兒我是很吃驚、很生氣,不過現在已經不覺得這錢有什么重要的了。想來這次成婚也像是托這錢的福呢。聽說你也要成親了,得添置東西吧,能把這錢派上用場就好了。我要嫁到日子比較寬裕的地方去,用不著這錢了。”阿峰又把包裹推回給安藏,包裹一碰到安藏的手,立刻又被推了回來。阿峰發現安藏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不由得聲音嚴厲地說了一句:“我不會收下的。”
“阿峰,這是給你的錢啊。”安藏終于開口了。
“過去可能是吧,就因為這個錢,我把身體賣給了佳助……不過,現在看來,和佳助的生活也絕不算不幸福啊……”阿峰還沒說完,安藏就搖著頭打斷了她。
“不對,你收不收下都和我沒關系,我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推你,可心里面,我就是想把這個錢甩到你面前。你一定認為這個錢是我從你家偷的,但我從來沒有動過人家的錢。你可能覺得我這么沒出息,一輩子也攢不出兩百塊錢,但這就是我在你嫁出去后的六年里攢下來的。我不僅點燈,還做木工,做苦力,拼命地干活。你因為兩百塊錢出賣了身體,不,不僅身體,你連心都賣給了別人,如果為了兩百塊錢,你連心都能賣掉的話,我想我也得存夠這么多錢,然后把它砸在你面前……我老婆快死時,如果能讓她吃些貴一點的藥,或許能得救,可即便那時,我也沒動這筆錢。在我眼里,這筆錢比我老婆的命還重要……現在終于可以了。我一定要把這筆錢甩到你面前。”安藏激動地說著,雙手卻平靜地將包裹推向了阿峰。方綢巾包裹只是稍稍碰了一下膝蓋,阿峰卻感覺痛得像被利刃劃過。
“阿安,這么重要的事,你為什么不早說呢……”阿峰聲音顫抖著說。
“你看到這兩百塊錢時就懷疑我了,是不是?十七年前,你家的錢被盜時,你肯定也懷疑過我。對我來說,被你懷疑,和真的偷錢沒有什么不同。我小時候確實偷過東西,可長大成人后一次都沒有偷過。”
“可是……”
阿峰搖著頭,把臉轉向火盆。
“阿安,之前的那支簪子,不也是從日本橋的女性百貨店里偷來的嘛。我知道的。那個店老板來過家里……”
“噢,你知道了……可你知道了為什么不高興呢?從前……小時候,你那么喜歡我送的簪子。”
安藏的聲音一直很平靜,說完這句話,沒等阿峰抬起頭就離開了,只留下玻璃門傳來的吱嘎聲。阿峰不停地搖著頭,臉被炭火烤得通紅。即便聽安藏講了這十七年來的心里話,阿峰也還是不知道該如何理解這兩百塊錢的真正含義。什么都搞不懂了。現在唯一明白的就是,十七年前辜負他人的還是自己,那個曾經被自己辜負過一次的男人,這次又被自己辜負了,而且是以一種無可挽回的方式。遲了,即便知道了安藏的真心,也已經遲了——本以為自己了解安藏的一切,甚至超過了兄妹與夫妻。這十七年間,自己一直在用望遠鏡凝視著遙遠回憶中的安藏,而再次回到自己身邊的如今的安藏,自己恐怕什么都沒看到。如果告訴他,自己把這次的簪子也丟進了池子里,他還會把自己推倒嗎?阿峰一動不動地呆坐著,玻璃門再次傳來吱嘎聲,是安藏回來了吧,阿峰不由得站了起來,隨即看到哭喪著臉的千代。“安叔叔突然變得好奇怪啊!”
阿峰急忙趿拉上木屐跑到了大路上,茫然四顧。后天就是除夕了,街上行人比平時多出許多。隔著人群,阿峰看到就在幾處房子的前方,安藏將點火棒高高伸向瓦斯燈的背影。
行人都站住了,詫異地看著這一幕。
安藏重復著同樣的動作,將前方的幾個瓦斯燈都點亮了。看到這里,阿峰終于明白了安藏在做什么。安藏在大白天點亮了瓦斯燈,一個接一個地點亮了。他奔跑在瓦斯燈燈柱下,用點火棒點著火,仿佛用針線將瓦斯燈連成了一串。動作敏捷得令人驚嘆,從背影卻可以清晰地看出他老去的痕跡。
阿峰抬頭仰望街角處那曾經系過簪子的瓦斯燈,卻看不出它是否也被點亮了,只有冬日的和煦陽光在玻璃燈罩上閃動著。其他的瓦斯燈也一樣,在被安藏挨個點亮后,能看到的只有映照著歲末灰白色天空的玻璃燈罩。
阿峰閉上了雙眼。在眼前的黑暗中看到了夢幻中的光亮。
注釋
[1]小工商業區域。
[2]日本傳統住宅中,玄關處與屋外相連的一小塊空間,主要用于堆放農用器具和換鞋。
[3]房屋入口的下框處安的橫木。
[4]江戶時代末期,從短歌中分離出來,由三味線伴奏的樂曲。
[5]一種兒童玩具。
[6]白天提燈籠,意指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