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王十二年。
“七星龍淵當真在此?”
“回大人的話,日前,說是有一名婦人給旁人說起過此事,說天下人垂涎的七星龍淵就在她們這窮鄉僻壤。至于真假,小人也不敢確定。”
“伍胥亡楚已多年,他如今在姑蘇倒是風生水起,可他當年那柄七星龍淵所在何處,竟成了當世最大的謎題。”
“大人,世說這七星龍淵中藏著楚王傳國寶藏的秘密,不知是否當真?”
“當然是真的,這還用得著問大人。我可都聽說了,所謂象天法地,七星龍淵劍柄上有七顆寶石,乃是法北斗七星而制。楚先王有一大筆傳國寶藏,小可以傳后世,大可以興邦國。這寶藏如今何在已無人知,但據說這天大的秘密便藏于這七星龍淵之中。這等重要秘聞,自然不是尋常百姓可知,這可是從楚宮中流出的消息,還能有假?”
一隊楚兵散坐于山頭,遠處山下一個小村子隱約可見。為首那人獨自坐在一塊山石上,聽著手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些真假難辨的傳言,他卻一直沉默不語。一個楚兵為他遞上水囊,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也有人說,寶劍就在伍胥手中,當年伍胥領軍伐楚,滅郢都,鞭平王尸,表面是為報父兄之仇,實則是為回郢都取出傳國寶藏。”
另一個楚兵立刻過來附和:“正是正是,吳處東南一隅,世代偏安,唯獨伍胥入吳后,闔閭即位,迅速崛起,大有稱霸一方的霸王姿態。傳說,正是因為伍胥以七星龍淵中的傳國寶藏,資助闔閭,充盈國庫,擴張勢力。”
“既然如此,寶藏早就被伍胥取走了,我們為何還要這么辛苦來找?”
一直未發一言的首領陰惻惻地笑了,滿是不屑地說:“傳言?不足為信。伍胥亡楚當年,我追了他幾月有余。我親眼所見,他將寶劍送與一個漁翁之子。若七星龍淵尚在民間,那最知其線索的,便該是當年那少年了。”
一個楚兵問道:“若真如此,又為何盛傳伍胥以楚之寶藏,扶助吳王稱霸呢?”
刀疤臉哼笑:“很難解釋嗎?吳王闔閭如何能即位為王?無非因為吳王僚早死,而吳王僚為何不得壽終?”
“為何?”幾個楚兵都來了興致,圍了過來,著急追問。
“因為闔閭刺殺吳王僚奪位。”刀疤臉更為不屑,“刺殺奪位,本就為天下不齒。相比之下,宣稱得一良臣,并得寶藏以興國,豈非還能體面許多。”
一眾楚兵思忖良久,緩緩點頭,像是頓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所以,七星龍淵很有可能還在民間!”
“若真如此,我們該先去找當年那少年!”
“可這么多年過去,當年的少年也該長成個漢子了。人海茫茫,這可怎么找?”
眾人犯難,一個機靈點的楚兵看向首領,諂媚道:“管他人海茫茫,這人與劍,都是一定要找到的!當年就是伍胥這賊子,害您由堂堂楚宮侍衛長貶為這戍邊首領。若我們找到寶劍,獻給大王,大王定會將您官復原職的!”
首領瞇起眼,若有所思地笑了,臉上那道深深的疤痕讓他這笑容看來陰森詭異:“這人,我沒興趣。這劍,卻是一定要找的。”若真有了這寶劍,得了寶藏,誰還會再回那區區楚宮,做個區區臣子?
“臭丫頭,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最好自己下來。我只數三聲,若是讓我給捉住了,我一定咬掉你的胖胳膊!”
“哼,我才不胖!”
江水滔滔向東而去,掩不住江邊一陣孩童嬉鬧聲。江岸上有一棵大樹,高聳入云,樹冠豐茂,枝葉繁盛,在孩子眼中,那樹冠就像一張巨大的頂蓋,擎起了半片天空。大樹旁邊還有幾棵矮樹,郁郁蔥蔥,枝丫上不僅掛著一顆顆青綠色的果實,還掛著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
小姑娘圓圓的身子,圓圓的臉蛋,還有兩只圓圓的大眼睛,穿著一身絳紅色粗布衣裳,上面布滿補丁,卻被洗得干干凈凈。她正趴在大樹的一根枝丫上,伸著胖胖的小手,奮力去夠小樹上的果子。
小姑娘努了努嘴:“誰讓你倆都不給我摘果子?我要摘下這顆最大的,明日去市集,送給鄭嬸嬸。上次她送了我一個飯團吃,爹爹說了,不能白拿別人的東西。”
小姑娘奶聲奶氣地說著不甚連貫的話。樹下站著兩個少年,高個子站在樹下仰著頭,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目光寸步不離。小個子只抱著手靠在樹干上,微笑著,一會兒看看焦急的高個子,一會兒又抬頭看看樹上的小家伙。
“荊南!你還笑!”高個子訓斥道。
名叫荊南的小個子不以為意,對樹上那小丫頭笑道:“鄭嬸嬸又偷偷給你塞吃的,難怪這兵荒馬亂的,別人都餓得前胸貼后背,就你一個越長越胖了!”
丫頭聽了,倒吊在樹上,還不忘伸過腦袋,沖他做了個鬼臉,回嘴道:“都說了丫頭不胖!”
高個子見這二人只顧嬉鬧,沒個正形,故意板著臉命令:“荊南!快點上去,把這不聽話的臭丫頭捉下來!”若非他自小不敢爬樹,他早就親自上去捉這瘋丫頭下來了。
荊南依舊笑著,半點不上心:“荊北,你還是省省力氣吧。要我說,這丫頭根本就是只猴子,就算是爹來了說她,她也不見得會聽。”
這邊荊南正說著,那邊丫頭又爬高了些。看她呼哧呼哧的樣子,荊南只覺得可愛得緊,不禁嘴角笑意更濃。
荊北回頭見他還是這般不以為意,心中更急,怒道:“笑笑笑!萬一她又惹了禍,回頭爹怪罪下來,挨揍的還不是咱倆?爹這人,處處怕事,時時膽小,唯獨在收拾咱倆時,絕對不手軟。”
荊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話說得倒是在理,反正不論這丫頭闖了多大的禍,爹也舍不得對她說半句狠話,倒霉的總歸都是咱倆。”
荊南念念叨叨來到樹下,挽起袖子就要上樹。沒法子,既然這小猴子誰的話都不聽,他只好親自上樹捉她下來,也好給她點顏色瞧瞧,教她也知道知道,山中有老虎,還輪不到她這小猴子稱大王。“丫頭,你可聽好了,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你二哥我一出手,事情可就沒那么簡單了。趁我還好言好語,你趕緊給我下來,否則我就……”
“咬斷我的小胖腿!”丫頭不等他說完,自己接完后半句,頭也不回地往上又爬了兩步,吭哧吭哧地說,“又是最后一次機會,方才都最后一次過了。”
“嘿!你這是要成精啊!”荊南被她接連無視,本就火冒三丈,再看看旁邊,荊北也被逗笑了,荊南更是覺得顏面掃地。
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不認真了。他氣沖沖來到樹下,恨不得立刻捉她下來,好生教訓一頓。奈何他的衣裳是荊北穿剩下的,滿身補丁倒也無妨,但這袖子確實長得礙事,接連挽了好幾次,還是稍一動彈就掉下來。
荊南正低頭挽著袖子,就聽頭頂傳來一聲“哎呀”,一抬頭,一個圓滾滾的身影已經掉在了半空。不及多想,荊南兩步沖過去,這團絳紅色正好重重砸在他臉上。荊南被砸得雙膝一軟,兩人一同跌倒。荊南急忙伸手抱她,誰想這胖丫頭竟直直跌坐在他胸腹間,砸得他登時一口氣沒提上來,眼前陣陣發黑。待到好不容易緩過了這口氣,他才驚覺門牙痛得要死,還以為有什么東西敲碎了他整排牙齒。
荊南正齜牙咧嘴琢磨自己的牙究竟怎么了,就聽丫頭“哇——”一聲號啕大哭起來,嚇得他一哆嗦。他連忙起身,抱起丫頭端詳,她圓圓的臉蛋上滿是泥土,再抹上兩把眼淚,全都和成了泥巴。荊南一時間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騰出一只手來捂住門牙,咕咕噥噥開口,還不忘正色威嚇:“吶,方才二哥說沒說過不讓你爬那么高,現在摔疼了吧?”
丫頭被他唬得愣住,吭吭兩聲還止不住地抽泣,大眼睛里眼淚骨碌碌地打轉,癟著小嘴不住地小聲喊疼。
“我都快被你活活砸死了,你疼什么?”荊南話不留情,卻心疼地趕緊查看她有沒有傷到哪里。可是,當他看到她衣領里露出的半截圓滾滾的雪白肩膀時,實在哭笑不得。
難怪她喊疼。
難怪他牙疼。
她肩頭半圈牙印清晰可見,幾顆門牙那里簡直被啃得皮肉外翻,正往外滲著血。
荊北過來,探頭一看,真誠地喝彩:“好,這下好。成日里嚇唬她,說要咬掉她胳膊咬掉她腿,這下你可成功了。你這嘴再生得大點,搞不好還真能把她這小胳膊給齊茬啃掉了。”
丫頭一聽這話,立馬放聲大哭起來,哇哇地喊著:“小哥哥把我的胳膊咬掉了!丫頭沒有胳膊了!”
荊南撓撓頭。
此情此景,也太好笑了。
可是,此情此景,他若真大笑出來,一來,有點不厚道,二來,這丫頭豈不是更得哭聲震天?
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機靈如荊南,也只能面露窘色,抓著腦袋不知如何是好。
“反正先說好,這事可與我無關。你把這寶貝丫頭咬出這么深的傷口,等著回去看爹怎么收拾你吧。”荊北說著伸手過來要抱丫頭,她卻往荊南懷里一縮,雙手環住荊南脖子,繼續大哭。
荊北無奈瞪她一眼:“哭還要賴著他哭,活該你被他咬掉了胳膊!你們倆,趕緊起來,回去給爹瞧瞧。若是給爹他自己發現了,荊南啊荊南,那你可更是死定了。”
一聽說要告訴爹,丫頭哭鬧得更加厲害,連手帶腳地奮力踢騰,連連喊著:“不要不要,爹爹要生氣。”
這次換荊南被逗樂了,捏了捏她和了泥的臉蛋,笑道:“你還知道爹爹會生氣?就算他生氣了,他打的肯定又是我,說我不僅沒看好你,還咬傷了你。反正挨打的是我,你怕什么。”
荊北正點頭說是,不遠處走來幾個少年,大搖大擺,飛揚跋扈。為首一人身穿綢面長衫,陽光一照,周身泛著一層亮光,瘦削的臉上一對小眼睛挑著望天,趾高氣揚,好不威風。
荊北皺起眉道:“真是倒霉,又是土狼。”
荊南小小的個子卻挺身站在前面,把丫頭從脖子上撥拉下來,塞進荊北懷里:“大哥,你帶丫頭先走。”
土狼是這一帶有名的惡霸,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卻比同齡孩子生得高大。他家里本就寬裕,再加上有表親做了官,所以走到哪里都財大氣粗。終日前呼后擁一群沒本事的跟屁蟲,正事一件不做,氣派一點不小,整日里無非游手好閑,為禍鄉里。他本名自然不叫土狼,但村民們都說這一群人若是來了,跟狼來了也差不多,便暗地里這么叫他。叫著叫著,也就叫開了,沒人記得他本名為何了。
土狼等人一搖三晃地來到三兄妹面前,嘻嘻笑道:“喲,我當是誰呢,哭得動靜這么大,原來是我們村子里最窮的一家窮光蛋啊!你們的爹,叫什么來著?啊對,那個叫荊問的,今日又捕了幾條魚,賣了多少錢啊?”
土狼說罷大笑起來,手下們就跟著哈哈起哄。
荊北說了句“我們還有事”,想帶著弟弟妹妹趕緊走,就被土狼的幾個手下擋住了去路。
三兄妹左沖右突地換過幾個方向,都被人堵了。往返幾次,還是被這群人團團圍住。
荊南直視土狼,仰起脖子,怒道:“你們想做什么?”
土狼晃蕩過來,抬手搔了搔亂七八糟的頭發,瞇起小眼睛笑道:“沒什么,就是看著天色不錯,出來散散心。可不知是誰家的姑娘,擾了哥幾個的興致!”
土狼說罷,伸手要來摸丫頭臉頰,荊北身子一側,避了過去。
“喲!”土狼毫不在意,反而饒有興致,“都說你們家里窮得開飯都難,我看倒不然,要么怎么養得小姑娘白白胖胖,瞧著就心疼人。”
手下們又是一陣哄笑,丫頭嚇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縮在荊北懷里一聲不出。
“哎呀呀,衣服怎么還破了呢?”土狼手指在丫頭肩頭戳了戳,痛得她小小的身子一陣瑟縮,荊北趕緊再避開兩步。
“你爹每日就撐著那條破船,撒開那張破網,打那幾條破魚,哪里夠養活你們兄妹三人呢?依我看,不如你這小丫頭就由我帶走了,跟著我好吃好喝,待長大了,也好給我當個媳婦兒。啊——!”
土狼指指點點的手指被人猛然扯去一邊,狠狠一口咬住,直疼得仰頭大叫。
荊南這一口用盡了全力,土狼那手指登時皮開肉綻,直可見骨。若非土狼反應得快,只怕這手指要被他整根咬掉。
土狼疼得飛出一臉淚花,氣急敗壞,重重一腳踢在荊南肚子上。荊南“唔”了一聲,被踢倒在地,動彈不得。幾個手下立刻圍了上來,將荊南圍在中間一頓拳打腳踢。
荊北在一旁著急叫喊:“別打!都別打了!都住手!”
土狼指尖上止不住地淌血,痛得他左手捧右手,還不住地哆嗦。“住手?你算什么東西?憑什么叫我的人住手?就憑你們那窮光蛋的爹?我今日就算把這個小崽子給活活打死了,你們這群窮鬼又能奈我何?!”
荊北支吾片刻,終于下定決心,梗起脖子大聲喊道:“我爹才不是窮光蛋!我爹有一把寶劍,名叫七星龍淵,價值百金!百金你可知道?依我看,你們這些小子連百金見都未曾見過!就那些錢,你那當個小破官的表親一輩子也得不到!”
“大哥……”荊南在地上縮成一團,呻吟著也要制止荊北,“別說了。”
土狼抬手示意手下住手,隨手扯了塊衣擺,將手指草草包了,滿臉考究地說:“人都說,人窮賤,臉皮厚,還真是一點不錯。瞧瞧你這謊話,說得跟真的似的。”
“我沒說謊!”荊北回嘴,“我爹真有那樣值錢的一柄寶劍!”
這次不等土狼開口,一個手下笑道:“你家若真有如此名貴之物,日子還能過得這樣潦倒窮酸?再說了,就算真有,你爹又是從何得來?難不成,是乘著他那破船,用他那破網,在咱們江里撈上來的?”
這人說罷,連土狼都跟著一起大笑起來,笑得荊北面上一陣紅一陣白。
趁著這些人笑得前仰后合,荊南跌跌撞撞掙扎起身,扯著荊北的衣袖,連連搖頭:“大哥,別說了,你快帶丫頭先走……”
荊北環視一圈這幫人的嘴臉,緊皺著眉頭,想了想,最終把心一橫,豁出去了:“既然把話說到這兒了,就不怕告訴你們!三年前,吳軍聯合唐、蔡犯楚,戰于柏舉。楚兵大敗,吳軍主將伍胥率重兵攻入郢都,你們可還記得?”
土狼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隱約覺得事有蹊蹺,便答道:“笑話,此等大事,連天子都驚動了,誰人不知?吳賊入郢都,大王出走避難。吳賊伍胥倒行逆施,撅先王墓,鞭先王尸。此等令人發指的暴行,天下間何人不知?”
荊北笑道:“先王殘殺伍胥父兄,伍胥不過報昔日舊仇,何來倒行逆施之說?”
土狼偏過腦袋,斜睨他一眼,問道:“伍胥其人如何,我懶得與你多說。我更不會與你這鄉野窮小子爭論家國大事。只是,吳軍伐楚,又與你何干?”
荊北道:“當然有關!當年伍胥亡楚,途經大江,擋住去路,有一漁翁出現,渡他過河,他才得以躲過楚兵追殺。后來,那位漁翁為不泄露他行蹤,投江自盡,以死守諾。伍胥為報漁翁救命之恩,便將隨身佩戴的七星龍淵寶劍作為答謝,贈予漁翁之子。”
土狼聽到這里,才算聽出些眉目:“你是說,那漁翁之子便是……”
荊北下巴一揚,滿是得意:“沒錯!當年那個他贈劍報恩之人,便是我爹!怎么樣?怕了嗎?”
一群少年被荊北這故事唬得一愣一愣的,還是土狼先回過神兒來,嗤笑道:“故事講得倒不錯,但誰知你說的是真是假?”
“我所言一切屬實,至于你信與不信,關我何事?總之,莫以為有錢有勢便仗勢欺人,待我爹拿來寶劍,你們一個個都得磕頭認錯!”荊北說到這里,自己也多了幾分底氣,喝道:“還不快讓開!”
荊北氣勢十足,經他這一番糊弄,幾個少年竟真聽話地往一旁讓出兩步。可土狼畢竟是見過些世面的,哪能容他說什么就是什么。
土狼揚了揚下巴,幾個手下立刻撲過去,將荊南拖了回來,按在地上。“原本閑來無聊,想找找樂子,不承想,今日你倒給我找出個大樂子來。畢竟,這把人人都想據為己有的寶劍,可是比這愛哭鬼有趣多了。”土狼頗有興致地說,他仰頭看看,日頭已開始偏西,“你家這寶劍,我雖有興趣,但沒什么耐心。我只給你一個時辰,你回去將你說的這七星龍淵拿來,讓兄弟幾個開開眼,也好證明你所言屬實。順便嘛,也將這小子領回去。若是日落了你還不來,那便證明你是扯謊,有心戲耍兄弟幾個。到時,就休怪我們拿這小子撒氣了。”
荊北猶豫片刻,低頭去看荊南,他正被幾個大個子按在地上不得動彈。和他們搶人,自然是敵不過,也只好回去求求父親,碰碰運氣了。“一言為定,你們就在這兒等我取劍過來。我來之前,你們不可傷害我二弟!”
土狼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荊北又看了荊南一眼,抱著丫頭轉身跑走了。
荊南回到永安村時,夜已三更,村民們早已休息,連秋蟲都不再鳴叫,村里一片死寂。荊南在村中小路上邊走邊想,也不知父親、大哥還有丫頭是否已經睡了。若真如此,倒還好些,縱然明早起來還是免不了一頓責罰,但起碼能讓他先睡一宿再說。他渾身上下就沒有不疼的地方,只想著趕緊回房,四肢平平展展躺平。可若父親還醒著,看到他這一身傷,免不了要大發雷霆。想到這里,荊南本就艱難的步伐又慢下來幾分。
荊南越走越慢,終于停下腳步,轉上另一條小路。這條小路從漁村邊上繞過,直接通往一處矮崖。說這是路,都是抬舉它了,除了他調皮,偶爾晚歸,要從這里偷偷繞回家去,怕是再沒誰走過了。
沿著這條泥濘小路,向前轉過最后一個彎,村子最南邊的角落里有一間茅草屋,屋外扎著一圈歪七扭八的籬笆,任誰看都是村里最破爛的一間。荊南在矮崖上站定,耷拉著腦袋。
到家了。
不如他所愿,父親并未休息,院子里的石臺上點著盞燈,燈光微弱,也足夠讓他將院中情形看得清楚。父親面對正門,端坐在石凳上,面前跪著兩個人,一大一小,正是荊北和丫頭。丫頭小孩子心性,每日白天瘋得累了,太陽落山不久便吵著要睡覺,哪曾這么晚不睡過。所以她即使跪在冰冷潮濕的地上,也不住地打瞌睡,幾次都要睡得歪倒過去,得荊北伸手推她一把,才又眨巴眨巴眼睛,迷迷糊糊地繼續跪著。
這陣仗,顯然就是只等他一人了。
荊南一邊覺得連累了大哥和丫頭一起受罰,自責不已,可另一邊,又不禁害怕。家門后掛著的那把笤帚,用來掃地時少,用來抽他時多,平日也就罷了,他早就被打皮實了,即便挨打時哭天搶地,打完了也就該干什么干什么了。可今日不同,他這一身傷,若再被那笤帚抽上幾下,非得散架了不可。
“還不下來,等著我去請你嗎?”
荊問頭都沒抬,卻冷不丁開口,嚇得荊南一個激靈。原來,父親早就知道這條從矮崖上回家的路。
“爹。”荊南小心翼翼跳下矮崖,原本動作熟練,今日落地時卻不禁踉蹌了幾步。荊南耷拉著腦袋挪進院門,始終不敢抬眼看他。
荊問直視荊南,見他滿身泥污還帶著零星血跡,眉頭一皺,面上更嚴厲了幾分,沉聲喝道:“跪下!”
荊南平日調皮搗蛋,天不怕地不怕,但在父親面前,卻是從來不敢怠慢,快步過去在丫頭身邊跪好。荊問這才開始訓斥:“我一直沒有教訓你大哥和妹妹,就是為了等你回來再一起收拾。你們三個,可知錯?”
荊南轉頭看看丫頭,丫頭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頭。但她這可不是在回答荊問,而是已經睡著一半,不住地往前栽。荊南又看看荊北,荊北只緊緊咬著唇,一言不發。荊南暗自嘆息,雖說是三人一起收拾,可看這情形,也唯有他先認錯了。“爹,我們知錯了。我們不該和土狼他們起沖突。”
“還有呢?”
“還有……”荊南又想了想,“還有應該看著丫頭,不讓她爬樹,不該啃傷了她……”
“啪!”荊北重重一掌拍在石案上,嚇得三兄妹齊齊一個哆嗦。丫頭迷迷糊糊中被猛然嚇醒,先是愣了愣,而后癟著嘴皺起小臉,吧嗒吧嗒落下淚來。
荊南連忙回手把丫頭抱進懷里,一邊輕輕哄著,一邊不解地看著荊問。丫頭還小,爬高上低也是正常,而他和大哥平日很少與人爭執,幾次被土狼欺負也都忍氣吞聲,只因知道父親不喜歡他們惹事。可今日土狼欺人太甚,打得他差點連命都沒了,父親都沒讓大哥回來找他,現下還生這么大的氣,他實在不知原因為何。
荊問低聲怒吼:“關于那把劍!我說沒說過誰都不許提!”
劍……
原來是劍。
荊南暗中嘀咕,父親震怒并非因為他們和人打架,而是因為大哥情急之下說出了拿劍之事。難怪大哥和父親都沒去救他,想必是大哥回來要劍,非但沒拿到,反而給父親得知此事,盛怒之下就罰大哥和丫頭跪至此時。
荊南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勉強想明白,一直沒開口的荊北就忽然梗起脖子,振振有詞地說:“爹,此事我與阿南曾聽姑婆說起過。雖已過去多年,那時丫頭還沒來家里,阿南也還年幼,但我卻記得清清楚楚,姑婆說得言之鑿鑿,聽來并非無中生有。爹,若您真有此寶劍,何不拿出來,不說變賣了它大富大貴,起碼也能炫耀炫耀,日后于人前也能體面些……”
“住口!”荊問再也坐不住了,幾步沖過來,一巴掌打在荊北的臉上。荊北雖是大哥,但也不過十多歲的孩子。荊問半生打魚,手勁大得很,一巴掌打得荊北歪倒在一旁,掙扎了幾次,竟沒能起身。
“爹!”荊南跪著上前兩步,擋在荊北身前,“今日之事全是我不好,是我不該咬那土狼,不該激怒他們!大哥全是為了救我,情急之下才說出寶劍之事!爹你要罰,就罰我好了!”
荊問回身怒視荊南,罵道:“不錯,你也該打,不打不長記性!”荊問說著揚起手掌,可當目光落下,見他瘦小的身子已是傷痕累累,單是跪著都已不住打晃,懷里還抱著個低聲哽咽的丫頭,便是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了。
“禍,是你們三個一起闖出來的,要罰也要一起罰!”荊問一甩手,狠心說道,“你們三個一同在這罰跪,好好反省!”說罷就要進屋,沒走兩步又退回來,厲聲道:“我再說一遍,咱們本就是窮苦人家,祖上三代,三十代都是!你們的爹更是無能,除了打魚,別的什么都不會,更沒那本事去結識什么大富大貴之人。你們每一個都睜大你們的眼睛看清楚了,這個破破爛爛的家里最值錢的,就是你們三個小混蛋!從來沒有過什么寶劍!你們都給我記好了,非你之物,難料禍福。寶劍之事,以后誰都不準再提!誰若再敢多言一個字,不勞別人動手,我自會親手打死他!”說罷恨恨回屋去了。
“小哥哥。”荊問摔上房門,丫頭趴在荊南頸間,輕聲問道,“咱家,真的沒有寶劍嗎?”
真的沒有寶劍嗎?
荊南不知該如何作答。
若是有,父親斷不會任由他被土狼處置也不來救。可若是沒有,姑婆為何如此說,而父親又為何每每提及這劍,都一反常態如此動怒?
荊南心里沒個定論,但怕這小丫頭日后再提,再激怒了父親,只好揉了揉她腦袋,堅定地回答:“沒有。丫頭要記得,爹剛才說了,咱家是窮人家,哪里有什么價值連城的物件?你想啊,爹平時多疼咱們三個,今日二哥險些被壞人打死了,爹也沒拿著寶劍去救我。若真有寶劍,爹能任由那些壞人這樣欺負咱嗎?今日之事,你就當從未發生過,記得爹的話,今后絕不可以再提,知道了嗎?”
丫頭抽泣兩下,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一旁的荊北拍拍身上泥土起身,大咧咧坐在石凳上:“要我說,他越是這樣,越證明姑婆說得沒錯,他還真有把寶劍,不然他何必發這么大的無名火?他成日里都說什么亂世求生,閑事莫理,不出頭,不惹事,唯求過幾天安穩日子,可他越是如此,還不是越給人欺負?!”
荊南皺眉勸道:“爹說得對,世道這么亂,今日不知明日事,怎能不委曲求全?”
荊北哼了一聲:“你這口吻,活像個小大人,跟爹沒什么兩樣,難怪他總偏著你!哦不對,本就只有你一個是他親生的,偏著你也是應該的。”
荊南搖搖頭,不與他爭執。
荊南的生母過世得早,荊問生性敦厚,一次賣魚途中,遇見無家可歸的荊北正在路邊吃野菜,心中不忍,便將他帶了回來。三年多前,又見到尚在襁褓中的丫頭被人扔在江邊,也撿了回來。兄妹三人雖然都知自己身世,但荊問只是告知他們事實,卻從不讓多說,只希望一家人和和美美。可無奈這荊北總愛在背地里將荊問偏心掛在嘴邊。
感到丫頭趴在他懷里睡著了,荊南又緊了緊懷抱,讓她小腦袋靠在自己肩頭,也是這時才看到,丫頭受傷的肩膀已被包扎過了。父親總是這樣,嘴硬心軟。
受了傷的身子,在水里泡了半晌,此時跪著不說,懷里還抱著個胖丫頭,荊南渾身酸痛,但也咬牙堅持住了。若是他倒下了,只怕給父親見了,以為他偷懶,又要不高興。
荊南長長嘆了口氣,看看懷里的丫頭,再看看遠處的江面,水面已漸漸染上些霞光。
東面的山頭上逐漸泛起魚肚白。
天,就要亮了。
荊家三兄妹與土狼的過節,自那夜三人罰跪到天光后,似乎就這樣過去了,再沒人提起。邊境上又傳來戰事,諸國征伐不斷,民不聊生,朝不保夕,誰又會真將這偏遠漁村中的故事放在心上。
半月后,荊北帶著丫頭去北山砍柴,下山回來,已是日暮時分。這日正值月初,日頭落山,空中就只剩疏星幾點,根本照不亮這村中土路。荊北牽著丫頭,一大一小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沒走出多遠,丫頭就吵著說走不動了,要大哥抱。荊北嘴上說著不樂意,也還是把柴火捆緊,在身后背好,彎腰將她抱了起來。
丫頭樂呵呵地說:“大哥最好了!”
荊北故作嫌棄地瞥她一眼,她兩個羊角辮在眼前晃蕩來晃蕩去,擋著看路,于是荊北伸手將她腦袋撥去一邊:“你跟阿南一個德性,就會賣口乖,嘴上說大哥最好,那你手里拿著的又是什么?”
丫頭把手中的物件舉到荊北面前,好不得意,問他:“好看嗎?小哥哥做給我的。”
“梨木簪子罷了,阿南那手藝,這么粗糙,他非要說是簪子,要我說,不過一根破樹枝,有什么好看?”荊北再次撥開她的手。這支木簪,這丫頭都愛不釋手地把玩了幾日了,相同的問題問了他無數遍。此時竟還不知厭煩地再問,幾乎要把那簪子戳進他眼里。
丫頭嘟著嘴把簪子收回來,寶貝似的捧在懷里,氣鼓鼓地回嘴:“可我覺得好看!小哥哥說了,他給我雕的是鳳尾簪,簪子上有鳳凰的尾巴!”
荊北被她逗樂,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得了吧,就他刻出來的三個圈,糙得要命,還鳳尾呢,你們見過鳳凰長什么樣子嗎?”
“那你見過?”丫頭立刻問道。不知是在反問,還是在反擊。
荊北一時噎住,顧左右而言他:“你這小丫頭,扎倆羊角辮還直晃蕩呢,要簪子做甚?連戳簪子的地方都沒有。”
丫頭畢竟年幼,經他這一問,立刻就把鳳凰之事拋在腦后,驕傲地一揚腦袋:“我上次見隔壁村的姐姐們都戴了簪子,好漂亮。回來給小哥哥說了,小哥哥說家里買是買不起了,但他可以做一支給我,留著長大再戴。等我長大了,頭發長長了,自然就能帶了。”丫頭說到這里,扒著他脖頸往上爬了爬,又湊近了些,頗為神秘地說,“小哥哥說了,待我成親那日,他會親手為我戴上的。到那時,我就是最好看的新娘子了!”丫頭前半句說得像是什么大秘密似的,說到后半句時卻興奮地手舞足蹈起來,聲音大得像是恨不得要告訴全天下。
荊北聞言,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把她直接扔出去。
這個瘋丫頭。
荊北哭笑不得,把她在懷里按老實了:“你才多大點,就琢磨著要成親了?那個荊南,別的本事沒有,就生了一張巧嘴,小小年紀就會哄女孩子開心,長大了可是不得了。”
他這番話丫頭顯然沒太聽懂,撲扇著圓圓的大眼睛看他。
荊北又笑:“還有,二哥就二哥,整日里小哥哥前小哥哥后地叫,也不嫌膩得慌?”
丫頭更加困惑,問道:“什么是膩得慌?”
荊北正欲解釋,忽然聽到前面村口一陣嘈雜,定睛一看,村里燈火通明。糟了,莫不是又有人來村中搶掠了?荊北一邊猜想這次來的是官是匪,一邊伸手捂了丫頭的嘴,邁開步子跑向村口。
“來人!去那邊搜!”村口圍著幾十個陌生人,看衣著該是楚兵。但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常有匪類不知從哪兒劫了官家的衣裳,穿著打家劫舍也是常有的事,誰知道眼前這些人到底是什么來頭?
荊北抱著丫頭在村口的矮樹林后面躲了,看著遠處的楚兵擎著火把往來穿梭。往日一入夜就漆黑一片的村子,此時被照得如同白晝。荊北暗中觀察,猜想不論這幫人是真兵還是假兵,應該也只是為來村里洗劫一番。這幾年,本就窮得一塌糊涂的村子更是連開灶都難,上次有山匪進村,罵罵咧咧半晌就只搜刮走幾條魚干,這些人又能得到什么呢?
荊北于是決定先安心藏身,待他們搜不到東西,自然而然就撤了。如此一想,也就放松下來,還騰出了一只手,順了順丫頭的后背,輕聲安慰:“別怕,大哥在。”
二人都安定了些,可就在此時,不遠處一個楚兵錚一聲拔出長刀,一刀砍斷了一個婦人的脖子,一捧鮮血向他們藏身這邊灑了過來,血跡落在幾步之外。
這……
荊北瞪大了雙眼,他長這么大,殺魚、殺牛、殺羊,他都見過,可是,這是殺人啊!
好在丫頭一直縮在他懷里,沒看見,否則定要驚叫出聲。荊北緊緊抱著她,驚慌失措地后退兩步。
不是打家劫舍嗎?
怎么……開始殺人了……
荊北這第三步,腳跟正好落在幾支枯柴上,啪的一聲輕響,斷了一支。
“何人?”剛殺了人的楚兵猛然回過頭,渾身是血,面目猙獰。
荊北嚇得如同篩子,對方人多勢眾還都帶刀,若是給他們發現了,豈不是……
荊北這邊還沒個主意,就聽另一邊的草叢里響起土狼的聲音。
“是小人!”土狼笑嘻嘻地舉著手從草叢里起身,帶著兩個手下,點頭哈腰地來到楚兵面前,“大人莫怪!小人是隔壁村的,聽見這邊好生熱鬧,便過來瞧瞧。”
那楚兵正要呵斥他,從村口又走來一個人,看衣著該是比旁人高級些。映著火把,荊北很清楚地看到他左臉上猙獰的疤痕。
刀疤臉舉著火把湊近土狼,陰森森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嘴角一咧,似笑非笑:“我認得你。”
土狼一副受寵若驚的嘴臉,忙不迭回話:“小人不過山野小子,怎有如此榮寵得大人記得?”
刀疤臉也面上堆笑,假意關切,問道:“那日,你欺負過一家三兄妹,你可還記得?”
土狼想了想,諂媚答話:“記得記得,大人問話,小人自是記得!”
“那你可知,他們家在何處?”
土狼得意地一拍胸脯:“大人您這可是問對人了!回大人的話,那三兄妹只有老二是他爹生的,老大和老小都是撿回來的。他們爹名叫荊問,是個打魚的,窮得緊,就住在村子最南邊。南江邊上最破的那間茅屋便是他們家……”
土狼積極地連說帶比畫,知無不言。誰想他話還未說完,刀疤臉猛然抬手,長刀一揮,但見土狼身上一道傷口由左臉貫至右腹,幾乎被劈開兩半。土狼口眼俱睜,驚恐萬分地緊盯刀疤臉,仰面倒地,手腳蹬了兩下,便咽了氣。土狼的兩個手下嚇得面無人色,拔腿要跑,還沒跑出一步,就被旁邊的楚兵一人一個,要了性命。
刀疤臉喝道:“留下十個人,將這些人殺干凈!其余的,都隨我來!”
荊北目睹這一切,背后早就被冷汗濕透,后頸汗毛倒立。待回過神兒來,才后知后覺地打了個寒戰。
萬萬沒想到,這些人居然是沖著他們一家人來的。
平日飛揚跋扈的土狼在這些楚兵面前都毫無還手之力,被人一刀斃命,更何況他們一家?父親由來唯唯諾諾膽小怕事,自是指望不上。至于阿南,父親一早差他進城賣魚去了,十幾里地的路程,誰知是否已回來了。更何況,那阿南性子雖烈,但處世之道與父親如出一轍,成日里將父親那套茍且偷生的道理掛在嘴邊。不過,阿南也不過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即便在場,又能如何?再看看自己懷里這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方才起就被嚇得只顧在他懷里瑟瑟發抖,連哭喊都不會了。
荊北盤算一番,下定決心,若想逃命,也只能靠自己了。他輕手輕腳地先放下背上的柴火,再放下丫頭,本想叮囑她幾句,可又怕她一開口不知聲音分寸,驚擾了不遠處的楚兵。若真如此,可真是逃都來不及了。
荊北又低頭看了眼這小丫頭,想到她當年身在襁褓被丟棄在路旁,也得父親救了回來,應是命硬的,于是將心一橫,就要離開。只是,他才甫一起身便感身子一滯,低頭一看,竟是丫頭雙手死死拽著他的衣角。荊北看看丫頭,她圓圓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癟著嘴,蹙著眉,眼中閃著的淚光比漫天星光還要更亮。
荊北心頭一酸,又蹲下身子,正想把她重新抱起,就聽到村里傳來一片哭喊與廝殺聲。該是那些楚兵已在執行那刀疤臉的命令了。
再不走,就當真來不及了。
帶上這個愛哭鬼,也許就真走不了了。
荊北終于下定決心,拍拍丫頭的腦袋,認真叮囑:“丫頭,你聽大哥說,大哥這就去找鄰村的人來救咱們。你要乖乖待在這兒,絕對不可以出聲,絕對不可以亂跑。就在這里,等大哥回來,知道嗎?”
丫頭搖搖頭,手里還是攢著那塊衣角不放。荊北咬咬牙,抓著衣擺,雙手用力,麻布衣裳“嘶啦”一聲,應聲而斷。丫頭登時慌了神,伸手又要來抓,荊北先她一步起身,讓她接連兩下都抓了個空。
這一次,荊北彎腰跑進矮樹林,頭也不回。
今日天還未亮,荊南就出發去了集市,趕上了早集,生意自然也好些。加之荊問每次叮囑他不要貪心,將魚蝦賣得便宜些,總比賣不掉的好,所以他的魚蝦晌午剛過就已賣完。一路連跑帶跳地回來,想著今日賣得些錢,父親一定高興,他便趁機向父親要上一些。下次再來集市,也好給丫頭買個好吃的。
荊南這么想著,腳步也更加輕快起來。雖然一網兜的魚蝦也賣不了多少錢,但還是讓他感受到滿載而歸的喜悅。可誰能想到,山路剛轉過幾個彎,行至半山就遙見村里燈火通明,吵擾非常。猜想是村里來了山匪,荊南趕忙加快步伐跑下山來。
一路跑到村口,荊南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輕手輕腳走進矮樹林,正伸著脖子往村里看個究竟,無暇顧及腳下,就被什么絆了一下。趔趄兩步勉強站住,回頭一看,草叢里,一個絳紅色的小小身影正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荊南驚詫低呼:“丫頭?”
丫頭聞聲抬頭,看清來人張嘴就要大哭。荊南眼疾手快,趕緊蹲下身去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將她抱進懷里。荊南正要問她為何會在這里,就見她手中緊緊攥著什么,仔細一看,是一塊麻布,那布料、那顏色,正是大哥的衣角。
荊南心里咯噔一下,左右環視,想看看荊北人在何處,只見旁邊草叢中放著一捆柴火。今日分明是大哥帶著丫頭上山砍柴,而此時,只剩丫頭只身躲在這里,莫不是大哥已經……
荊南不敢往下細想。村里哭喊聲越來越大,響徹夜空,口鼻間也逐漸盈上越來越重的甜膩腥氣。荊南皺緊了眉,這味道,他常在集市上殺牛宰羊的屠戶家門前聞到,是血腥氣。
爹!
不知道父親怎么樣了。
荊南卸下身后的背簍,抱起丫頭,轉身退出樹叢,跑向村北的小道。這可是他的秘密通道,平日調皮晚歸,他就是從這條小路抄近路往回家趕。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這生死攸關之際,這條小路竟也成了助他繞開村中楚兵安全回家的捷徑。
荊南腳下不敢耽擱,一路快跑,一路輕輕按著丫頭的后腦,氣喘吁吁道:“丫頭不怕,丫頭不哭。萬事有二哥在,二哥會保護你。”他這一番話說得是驚慌失措底氣不足,但原本瑟縮成一團的小丫頭聽了,還是漸漸放松下來,終于伸手環上他的脖頸。
荊南抱著丫頭趕回院子后的矮崖邊上,立即蹲下身子,藏在崖邊草木后面。他大驚,他這一路上看到的村里的楚兵,還不及擠在自家院里的一半多。院里院外圍了幾十個楚兵,火把將這破敗的茅草屋照得毫發畢現,角角落落都看得一清二楚。
荊南蹲低了身子,仔細往院子里瞧。丫頭好奇地扭頭要看,腦袋還沒轉過去就被他一把按在肩頭。荊南低聲道:“不許回頭,不許出聲!乖乖趴在二哥肩上。”
“可……”
“你若不聽話,二哥再也不帶你去摸魚了!”
丫頭悶悶嗯了一聲,小聲囁嚅:“丫頭聽話的。”
荊南仔細看向院中,楚兵個個都目露精光,不遺余力地翻找著什么。屋里屋外一片狼藉,唯獨不見荊問的身影。荊南不免心焦,不知父親究竟去了何處。又不禁心存僥幸,希望父親出門去了,或是已逃走了,沒在家。
可不多時,一個楚兵拿著長刀比比畫畫,推搡著一人從屋中走出,喝道:“說!七星龍淵究竟在哪?”
被推搡的那人,破衣爛衫,頭發凌亂遮住了大半張臉,被幾個楚兵架著,低頭不語。
爹!
荊南幾乎忍不住就要沖上去。
可剛要起身,懷里的丫頭就無比驚恐地“哼”了一聲,荊南低頭看看丫頭,又看看父親,咬著牙又蹲了下來。
崖下,另一個楚兵又喝罵了幾句,荊問才搖頭說道:“大人,我這破屋子,你已搜了個底朝天,家中有什么沒什么,你還不清楚嗎?”
楚兵扯起嘴角冷笑:“是嗎?可我親耳聽到你兒子說,你家確實有一把寶劍,名為七星龍淵!”那楚兵說著腦袋一偏,火把正好映亮了他的整張臉,一道如小蛇一般的疤痕深深淺淺地嵌在他左臉上,讓荊南好一陣驚愕又惡心。
荊問也笑,笑得滿是無奈:“大人,無知幼童逞兇斗狠胡言亂語,何足為信?就在前幾日,我兒還說他將來要做大王,回來被我狠狠打了……”
“住口!”刀疤臉怒道,“相比你們這些狡猾刁民,我更相信無知幼童!想活命就老實交代,七星龍淵究竟在何處!”
荊南手心里全是冷汗,這些人原來是為了那把劍而來。可是,他們怎會知道……是了,那日大哥和土狼他們說的話……果然如父親所擔心的那樣,還是出事了。
荊問被人死死架住也不掙扎,始終神態自若。任是刀疤臉如何逼問,他只一口咬定,那把寶劍,他從未有過,更從未見過。
刀疤臉顯然已經沒了耐心,用刀背一下一下拍在荊問肩頭:“我來問你,你老實回答。若是你的答案不讓我滿意,我便將你千刀萬剮,再丟進江里喂魚!”
荊問未作反應,矮崖上的荊南再也沉不住氣,騰地起身。可還未及進一步動作,就見荊問右手微微抬起,沖他這邊緩慢而堅定地揮了揮。
爹知道,他知道我在這里!
荊南又驚又喜,卻猛然滯住了動作。父親那手勢,分明是讓他離開。
“劍在何處?”刀疤臉沉聲問。
荊問不答,又不著痕跡地向荊南擺了擺手,似在催促他快走。
“劍,在何處?”刀疤臉再問。
荊問依舊不答。
“好,好得很!”刀疤臉仰天大笑,“既然如此,那就帶著你的秘密,去死吧!”
爹——!
荊南無聲吶喊,上前兩步,竟見荊問猛然抬頭,凌厲目光不偏不倚,直向他射來。崖下燈火通明,崖上漆黑一團。崖下人根本注意不到山上情形,可荊南卻將荊問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爹是在警告他:走,立刻走!越遠越好。
可是……爹……
不及荊南遲疑,刀疤臉揚手抬刀,三刀劈在荊問胸前。荊問仰面倒地,胸前鮮血立刻漫出,依然不發一言,連哼都沒哼一聲。“好!不錯!嘴硬是吧?”刀疤臉氣急敗壞,揮刀招呼來幾個楚兵,“你們,把他丟進江里喂魚!看他還能嘴硬多久!其余的人,統統都給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七星龍淵給我找出來!”
里三層外三層圍成一堆的楚兵應聲散了,開始在屋里屋外更賣力地翻找。荊南只盯著父親一動不動地被兩個楚兵架著拖向江邊,他略一遲疑,立刻起身,抱起丫頭就往身后跑去。那是江水的下游,不論如何,他都不能讓父親被丟進江中喂魚。
荊南一口氣跑出好遠,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些熊熊燃燒的火把,也再也聽不到那些哭喊聲,他才停下腳步,放下丫頭,雙手捧著她的臉頰,直視她雙眼,認真地說:“丫頭,你聽二哥說,爹被壞人害了,二哥必須去救他,你可以幫幫二哥嗎?”
丫頭早被嚇得丟了魂,平日的任性早不見了,只知道拉著他衣裳,他說什么都點頭,只是顫抖著聲音不斷喃喃道:“你別丟下我,別丟下丫頭……”
“不會,當然不會。”荊南揉著她的小手堅定地說,“只要你乖乖等在這里,等著一會兒二哥叫你,好嗎?”
丫頭懵懂地說了聲“好”。荊南安頓好她,回過身盯著江面。江面上反著微弱的天光,泛著層層漣漪。前幾日下過幾場雨,江水漲了很多。沒多久,上游漂下一個時浮時沉的灰白色影子,暗夜里看不太清。但荊南自小在江邊長大,只由那波光變化就判斷得出,那是一個人。
荊南一個猛子扎進江中,深秋的江水徹骨的涼,縱是他自小在這江水里摸魚摸蝦,方一入水還是被凍得渾身一個激靈。
荊南的水性很好,很快就來到荊問附近,踩著水將他從背后抱住,勉強喚了一聲“爹”。荊問沒有反應,荊南立刻拖著他往岸邊游去。
荊問身材雖瘦卻高,荊南一只手從他身后扳著他肩膀,另一只手奮力劃水,游到岸邊已是精疲力盡。下游江岸不比上游,村里那段江岸多是平緩灘涂,而出了村子,江岸逐漸升高,到了這里,岸邊已有幾尺高。
荊南剛喚了一聲丫頭,就嗆了一口水,正猛咳不止,岸上探出一個小腦袋。丫頭依著荊南吩咐,好不容易俯身下來抓住荊問的肩膀。可她太小,沒什么力氣,全靠荊南一手扒著巖壁,一手死命地把荊問往上推。拼盡全力的推拉之間,荊問大半個身子被推上了岸。荊南心里長舒一口氣,始終憋著的力道一卸,抓著巖壁的手勁兒便松了幾分,一個浪頭猛然掀過來,荊南頓感右手腕上一陣銳痛,手指再也吃不住力,仰頭倒進水中。
“小哥哥!”丫頭驚恐大叫。
幾步之外的江面上,荊南探出個腦袋,奮力游了幾下,雙手扒上岸邊。他手腳并用,爬上岸來,把荊問往干燥處拖了幾步。
“嗚——你嚇死我了!”丫頭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決堤。
這驚心動魄的半宿過去,荊南也不知她所指為何,但也顧不得多說,左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以示安撫,右手去晃荊問肩頭:“爹,爹你醒醒!”
荊問身前三道傷口觸目驚心,但荊南知道,他還活著。可接連喚了幾聲,他都沒能睜開眼,唯有一雙唇開開合合。江水聲太大,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小哥哥,爹他……”
丫頭話未說完,荊南示意她噤聲。遠處村中涌出一隊火把,火蛇一般蜿蜒,正往這邊來了。
是楚兵,楚兵過來了。
驚慌之下,荊南又喚了兩聲“爹”,荊問依舊沒反應。荊南環視四周,咬咬牙,拖著他又往東邊挪了幾步。丫頭趕緊倒騰著小短腿,緊緊跟上。
荊南在一棵大樹邊上停下,這里他們再熟悉不過,他們常來這片羊桃樹下玩耍。荊南拉扯來一些枯枝,把荊問和丫頭虛虛掩了,還不忘叮嚀:“丫頭,二哥必須去把壞人引開。你就在這里,幫二哥陪著爹。無論發生任何事,哪里也不要去,就在這里等我好嗎?”
“小哥哥……”
“一定要答應我,就在這里等我,哪兒都不要去,等我回來!”荊南從未這么兇過她,嚇得她淚珠直打轉,也不敢哭出來。
“好,丫頭聽話。可,你一定要回來啊!”
“一定。”荊南捏了捏她臉蛋,“不許哭,等我。”說罷轉身,見火把隊伍更逼近了些,不再耽擱,狠了狠心,往村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