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王雱成年以來,第一次被扇耳光。
熱辣,滾燙!
一種由心底生出的不可遏制的恨意和屈辱,差點沖散了他的理智。
如果那人不是他的父親,哪怕換成官家趙頊,他也會還回去。
作為一個驕傲的天才,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尊嚴被任何人踐踏。
更糟糕的是,父親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連一個道歉都沒有。
他回到自己的內宅,發了瘋一樣的砸碎了眼前的一切,如果不是老婆攔著,下一步可能就是要點房子。
他恨這個父親,古板、教條、威嚴的父親,一心只想當圣人的父親,被人架起來送上高臺而不悔改的父親。
為了成全自己的一世之名,可以把一切都當成代價。
轉而,他又開始恨呂惠卿,這個跟他一樣聰明的南國舊人,是他先行背叛了父親,才會惹出后面的禍端。
明明都是一黨,為什么卻不能同心協力,偏還要分出個你我呢。
再然后,他不知不覺的,想起了李長安。
是他,是這個禍害東西,如果沒有什么李長安搞出來的“邸報社論”,也就不會引起這么多的連鎖反應。
這個該死的紈绔,為什么就不能體會父親救國救民的良苦用心,不肯就職于相府呢?
難道,在相府當一個七品文學侍從,很委屈么?
下人把王雱發瘋的消息傳回前院,王安石也很后悔,可是他并不能心軟。
日子過得太順了,可培養不出來王家的下一代接班人。
他不動,屋里的幕僚動了,跟隨他多年的江西舉子沈成良,悄悄的去了后院。
篤篤篤,敲門聲響起,王雱倒在床上,動也沒動,兩眼呆滯的看向房頂。
“元澤?”沈成良呼喚了一聲,徑自走進屋里,扶起凳子靠著墻邊坐下。
“元澤啊,委屈你了,讓你替我等受過?!?
王雱其實此刻已經反應過來了,自己是堵了槍口。
“接連受挫,外界的冷嘲熱諷和污蔑丑化,隨風而起、難以抑制,相爺心里也苦啊。
“我等雖有輔政之才,著實少了些控制輿論的手段,如此下去,咱們這次的新法,看來是要半路夭折了”。
沈成良像個同事老大哥一樣,不緊不慢,平實誠懇的,把幕僚們的心聲和盤托出。
變法,光有名氣和勇氣是不夠的。
需要的是辦法,是措施,是從千頭萬緒中,找到關鍵的線索。
國債那樣的事情才是變法的根本,抓到一項能立竿見影的政策,先用來堅定天下對變法的信心。
其實呂惠卿叛變了也好,反正世人皆知,國債是新法的一部分。
當務之急,是相府要抓到第二項可以推行的政策。
不能是青苗法這種眼前看不見成效的,思來想去,就只有禁軍軍改一項,最符合相爺的目標。
只要能做出一個省錢的改革方案,哪怕只是到政事堂上吵一吵。
相爺背后的那些人,就不會再急不可耐的施加壓力了。
“依我之見,咱們當以人為師,也亟需招募人馬,做出來一支想要靠變法上位的派系。”
沈成良沒好意思說結黨,畢竟身為宰相還要結黨,大宋朝只有一個叫趙光義的干過。
王雱倚著床坐起來,攏了攏散亂的頭發,整理好衣服。
“沈兄,多謝你的開解,我已經好了!”
沈成良還要再說,卻看小相公有了送客的意思,只能遺憾的退出來。
王雱想到了一個人,呂惠卿。
記得質問他為什么要背叛父親的時候,他認真的說過一句話,“王介甫眼里,只有圣人和芻狗,他想要當一個人,而不是圣人手里的工具?!?
似乎另一個人也問過自己,是不是要一輩子當父親的影子。
現在,他終于有了決定。
圣人之道這條路太擠了,為什么不選擇王霸之路呢。
父親太古板了,在地方上呆的時間太長,已經跟不上汴京的發展。
想要利用權力做事情,那就不能老端著圣人的架子。
什么陰謀詭計、兵法算計、利益勾連,這些都得用上。敵人你不去打,他自己是不會死掉的。
沒有斗爭的手段,就不會有團結的結果。
很快,王雱收拾一新,大張旗鼓的坐著相府的馬車,去拜訪了司馬相公。
邸報,好東西。
連李長安都搶著要的東西,肯定差不了。
既然能用來傳播市井消息,也就能用來宣傳變法,用來給關心政治的汴京人找點事兒干。
很快,他順利的拿到了第二張御史臺邸報牌照。
有了這個,他就有了組建班底,調用父親幕僚團的平臺,接下來就是真正的小相公了。
然而,在他正招募人手,規劃內容的時候。
李長安的那篇《帝國與茶葉》出街了,兩天時間便哄傳京城,馬上震驚了天下。
從皇室到重臣到民間,一時談論的熱點,全都是大宋出了個善于經營的宰相之才。
不但如此,在歐陽修的運作之下。
趙頊明顯有些急不可耐,想盡早一步接觸這個大才,用來作為顧問變法的參謀。
過河拆橋?
難不成,皇帝這么快就對父親沒了信心?
不行,絕不能如此,父親不能成為天下笑柄,否則自己也...
呂惠卿,對,此人雖然人品卑劣,卻擅長計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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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安等來了第一波的天使,官家下的中旨,召他進宮任職御前侍講,以為經濟顧問。
中旨這東西,從仁宗之后,就是用來拒絕的。
除非是駙馬或者勛貴,平常士大夫,只會把這當做是抬高身價的一種流程。
李長安謝恩,然后堅辭不受。
很快,蘇軾傳來消息,富弼相公請假回洛陽了,不在京中。
叫他不必擔心,這種捧殺的招數,只要不上當,對方就無從下手,等他去找歐陽老師請教請教再說。
歐陽修,那個直腸子?
李長安是不指望了,能被貪污犯騙了好幾次幫人寫文章的手兒,不一定能比得上自己呢。
好在,很快錢韋明等一幫報社的兄弟也回來了。
召集了幾個核心,把事情分析一遍。
“有沒有主意?”
哥幾個面面相覷,昨晚剛把腦子放空,這會兒身上脂粉味兒還沒散呢。
等了老半天,一個吱聲的也沒有。
“我?我可以發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