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天里有多少候騎小隊都不敢接下此份差事，為什么？不就是因為這趟差事的水深嗎？不要說這地龍婆，就是傳尸送信的人，恐怕也是別有用心之輩。”

柳觀拉了拉羅統的衣擺，小聲問了句：“地龍婆是什么？”

羅統腮幫子時鼓時平，大口喘著粗氣，像是對蔡永安的狀態頗為擔心。

費了好半天勁才和柳觀解釋道：

所謂地龍，即是蟒蛇修煉成妖，佛門稱之為“摩侯羅伽”，意指天龍八部眾當中的護法蛇神。

也即是送尸身來神策府門前報案之人以血書地的“摩侯羅伽”那四字。

所以說地龍婆，便是一只雌性蛇妖罷了。

從名字就可以聽出來，地龍婆不同于尋常開了靈智的妖魔精怪，身上有著非常明顯的佛門光環。

這和它在發家地的所作所為有關。

對這一類混雜的宗教色彩的妖魔，神策府內部有個上不了臺面的蔑稱

——半妖偽佛。

地龍婆原先占山為神，開廟受香，縣內有無數百姓的香火供奉，靈驗聲名遠播外郡。

不少外地人都熱衷于親赴龍婆靈廟，添上些香油錢，與這一類靈驗的淫祠野神結些善緣。

這一類故事，柳觀初聽也覺得離譜，想想自己在棲霞縣的遭遇，也就慢慢能夠設身處地的理解了。

民間對于神明的信仰是有著極為強烈的剛需的。

百姓總是要燒香的，不管你廟里供的神仙菩薩是何方來客，來了都是先三鞠躬，再點上一把香，喃喃許愿，公式化燒香。

即便是養善居那般邪門的路數，只要會幾手江湖幻術，再有點煉藥制符的本事，平時真能收獲些信眾。

做大做強之后，即便有些胡作為非的惡行是很容易被當地百姓接受的。

柳觀畢竟是世外之人，看道理比民眾清晰些。

上香添油，念佛持齋，隨后才能得到神明護佑。

這在很多不識經文教義的信眾眼里，本來就是一種極為純粹和質樸的交易思維。

你必須先誠心獻出點什么，才能有所收獲。

這也是為什么各縣各地老是會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民風民俗，將童男童女獻祭給山神河神。

明明是活人血祭的食古不化惡行，卻能解釋為和偉大神明的奇妙聯系。

只是有些事情，久居“九反之地”的江州百姓可以習以為常地麻木接受。

新任的江州副指揮使卻不是那么容易相與。

韓任屈甫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入庫翻看文書和實地查訪民情。

地龍婆這頭行云布雨，那頭保佑山野獵獲豐盛，不受外來妖魔侵擾，

卻要百姓供奉以生人血食，為的是獨家壟斷，將一縣之域內的數萬黎民視作它的私家牧場。

事情有時候是很難分出個對錯的。

當地百姓的看法是極為樸素。

地龍娘娘也吃人，可是吃得已經比之前三四家大妖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掠取無度要好得很多了。

一張嘴，好過百十來張嘴。

地龍娘娘甚至還能筑廟立塑，讓百姓不需要直面生死之間的大恐怖。

而是由鄉野耆老、廟祝士紳來“挑揀”上供的活人祭品，給了他們足以保證自家平安，只管叫平頭百姓流血的“自治權”。

所以當地開始流傳宣化至圣行地慈母娘娘，引導百姓遵從佛門護法伽藍的恩賜。

蟒蛇妖也搖身一變，在百姓口中，地龍婆不是什么妖魔精怪，而是慈母龍婆，佛經中傳頌的護法伽藍神之一。

羅統將故事說到這里，柳觀也就不難猜到之后的走向了：

“所以訪查民情的韓任屈副指揮使，看到區區一條蟒蛇精怪，居然敢在神策府的治下畫地為牢，將一縣百姓視為自己的畜牧私產，只要賜下點小恩小惠，就由得自家如何取用血食，必然是盛怒非常嘍？”

“是啊，那時韓副指揮使初至江州，對江州僅有的一點了解，也只是從他人的口中聽說，對‘九反之地’恐怕只是當做夸大的噱頭。實地查訪見此民情，帶給他的精神沖擊終究是太過強烈了。”

羅統感嘆道，

“韓副指揮使畢竟是京城人，天子腳下，久沐皇恩，自然是承平日久，見得這些赤裸裸的吃人行徑，直接出離憤怒，不但出手滅殺幾尊大妖，聽說轉頭就申請要去險遠邊境除魔，以提振全府上下人心。”

柳觀對韓任屈這個素未謀面的副指揮使倒是多了幾分好感。

天降系歸天降系，這位外放的京官，身上倒是還有幾分求真務實和英雄氣的嘞。

“所以占據地利的龍婆最后還是成功逃生了？”

羅統點點頭，徐徐說道：“這地龍婆聽說腹生金鱗，首凝佛光，本來已經要跨過氣海圓滿的門檻桎梏，半條腿邁進走江化蛟的進程了。”

“所以說，一個人的命運，既要看個人的奮斗，也要考慮到歷史的進程。”

許萊對此深表贊同，語氣帶著些戲謔道：“想那地龍婆，在自家后花園里縱情吃人幾十年，小零食們的情緒還多年保持穩定。”

“誰知道忽然從萬里之外的建康都城跑來一個連名字也沒有聽過的狠人，不為撈錢也不為享受江州的風土人情，就單純喜歡和自己過不去。”

“不在江州大營坐堂，而是遍訪一州十郡，打滅了它走江化蛟的機緣，打散了它佛緣深厚的本命金鱗，想必對我們神策府的恨意已經到達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蔡頭這一次，怕是要帶我們啃真正的硬骨頭了。”

柳觀這邊三人聊得熱絡，那頭的山羊胡子也在不斷勸導蔡永安，試圖讓他放棄這趟任務：

“地龍婆此番逃往荷湖縣，卻遲遲駐足不前，我想無非是兩種可能。

要么是在荷湖飽飲人血，像神策府門前停放的那五具干尸一樣，讓它的力量得到了較大程度的恢復，再也舍不得走了。

要么是在荷湖得到了什么外來的助力，有恃無恐地要搞一個大動作。

你知道的，這只地龍婆不是凡類，又是“慈母地龍”，又是“摩侯羅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