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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騎臉

蔡永安捋捋一指長的短須,恭敬說道:“好教秦大人知道,吳池澤是吏部錄名在冊的前科舉人,那年監考的座師是京城的一位大人物。吳池澤之所以因事罷官,傳說也是替他的恩師背了一口黑鍋。”

“更不消說他的這份差事,也是他恩師托人安排的。潑天的官帽子壓下來,就像懸崖上的瀑布,那能量可是能壓死人的呦?!?

柳觀對前身的這部分記憶了解得不多,只能隱隱約約像是隔靴搔癢一樣聽懂官場上的權力交易。

他似是還不死心,又有話要說出口。

寧相乾卻先動了,他一手按住柳觀的肩膀,附了過去,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蚊子聲響說道:

“柳夫子,這樣說來,吳池澤這個老畜生,無官而有職,上頭又有大人物作保,平日里還和知縣、縣丞單線聯系,連證據證詞也指不到他的身上。干系都讓他摘得一干二凈。

“就算換了江州巡查使和一方的布政使來,怕是也不可能單憑現下的這種情況就要治他的罪摘下他的項上人頭?!?

換了別人來講這番話,柳觀未必能聽得進去。

可來自寧相乾的勸諫,他卻不得不給出尊重。

只是當初聽到林勁轉述的故事,心里對這個“吳先生”險惡的用心和歹毒的計策實在厭惡到了極點。

總覺得心中有口氣難出。

在座的眾人都知道柳觀和吳池澤之間的齟齬。

羅統見多了這般場面,好言勸道:“算算時間,吳池澤也快到了清點資料、畫押離去的時候了。柳觀,這些混賬事情,你多想也無益。”

寧相乾直視著柳觀的眼睛,跟著勸道:“是啊,柳夫子,過了今朝,出了棲霞地界,你就是海闊憑魚躍。吳池澤對你而言,不過是舊歷黃紙里的一點墨漬,抹了也就抹了?!?

柳觀緊繃的精神終于逐漸松開。

他嘗試學著周圍人的語氣開導自己。

只要有祿命在手,自己同樣可以沿著力量的道路前行到目前還難以望其項背的高度。

到那時,一切舊仇的清算不過是談笑間的小事。

他很快就適應了。

因為他向來就是慣用這一套“展望遠期”的說法安慰自己的。

從小到大,發生了什么問題都是如此。

等將來上高中就好了,

等將來上大學就好了,

等將來工作就好了,

等將來退休就好了。

如是往復,直至命終。

恍惚間,柳觀像是聽見了一聲沉悶的嘆息。

那聲音不像是內堂眾人悄然發出的,倒像是從他心淵內爬出的一只心魔。

恰值春時,萬物勃發,

門外一陣春風乍起,掀開內堂門簾。

柳觀冥冥之中有所感應。

一個頭戴方巾,套著一襲做工花紋繁復的考究儒衫的中年人恰好從內堂門外路過。

這個文士不像文士,富家翁又不像富家翁的中年男子同樣順著卷起的門簾往里打量著內堂的人群。

他瞧見了蔡永安身上的神策緇衣,卻好像見怪不怪一樣,只是沖他點頭示意。

柳觀總覺得此人有些面善,卻不記得前身有關于他的記憶。

中年男子那高高在上的,掃視眾人的肆意目光同樣沒有在柳觀臉上停留。

正當他要一步邁過簾幕,朝著衙門正門離去時,他卻像是遺漏了什么一樣,猛然回頭。

像是鷹隼的目光,帶著點食腐動物特有的尖銳,和他的衣著不相符合的,鎖定在了柳觀腰間的佩刀上。

柳觀低頭看去,腰間樸刀的焦黑火痕一直蔓延到了刀鍔處,連刀柄也沾了些許黑灰。

他方才想起,今天出門隨手抄起的是先前使過火貪虛風斬的廢舊樸刀。

因為舍不得扔,一直放在床邊,想不到今天卻是拿錯了。

中年人來勁了,他往門里湊了湊,像是全然不把門里這些沒有權力對他造成威脅的人們放在眼里。

他薄涼的尖嘴掀起,看似大氣端方的氣度里透著一股藏不住的戲謔和怨毒:

“你就是柳觀?”

火貪刀的名聲果然比柳觀要響亮,僅僅憑著佩刀就被人認出。

柳觀雙眸像是深不見底的古井幽泉,就這么看著中年男子,沒有說話。

就像他猜出了柳觀的身份一樣,柳觀也猜出了他的來歷。

行事跋扈無忌,一身睥睨官氣。

惟有吳池澤而已。

“你很好。我本自詡算無遺策,小小棲霞縣可任之翻云覆雨,卻想不到有你這么個異數,或者說天才。

“一步錯步步錯,我認栽?!?

柳觀沒有答話,可是浮現在吳池澤那張狡黠面孔上的不是氣惱,而是一種看見別人無能的憤怒時的享受。

吳池澤大大方方地拍了拍柳觀的手臂,像一個指點晚輩的敦厚長者:

“柳觀,你這次教會我一個道理,我借此機會也要把它再送還給你?!?

“相對的力量,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你手握那柄斬妖除魔的樸刀除不掉我?!?

“手持法劍,巡狩四方的神策府也斬不得我?!?

“年輕人,風物長宜放眼量,不要讓過去的不愉快糾纏著你。

“大丈夫行事,只計利害,不論是非。我們將來未必就沒有借力合作的時候。”

西沉的日光,透過內堂的墻障,將昏黃陰沉的光線打在了柳觀陰晴不定的臉上。

屋里飛塵起落,就像是明暗交界,半張臉都沒入陰影里的柳觀的心緒。

接連的說教,即便是修養最好,最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寧相乾也有些掛不住了。

他想,柳夫子此刻一定是氣到了極處。

回想起吳池澤在城樓上的那一席話,今日他的潛臺詞無異于是在說:

你飲恨牛妖手下,在我手上可以變為功勞簿上的信筆一揮,為我所用。

你剿滅東山群牛,在我手上可以化黑為白承接一切黑鍋,照樣為我所用。

即便你讓知縣和縣丞一網成擒,我依然可以獨善其身,將來還會有讓你為我所用的一天。

你的人生不論上行還是下行,都不過是我掌中起起落落的棋子。

這是一種基于權力的傲慢,蔓延到了骨子里。

能把權力的炫耀和示威說成是勸解,是需要城墻般厚的臉皮的。

內堂的氣氛忽然降到了冰點。

蔡永安厭惡地揮揮手,厲聲喊道:“吳池澤,你既已脫罪,又已在案件卷宗上簽字畫押,何故還滯留在縣衙盤桓不去?莫不是有心窺伺神策府要案機密,要本候騎治你一個擾亂司法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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