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拉家有女初長成
- 蔡東藩:慈禧太后傳
- 蔡東藩
- 5246字
- 2025-05-27 13:39:40
西太后乳名蘭兒。父親叫惠徵,曾為安徽候補道員――在清代這是省以下、府以上的一級官員。因為在官吏授職之后,需要按照資歷依次補缺,惠徵時運不濟,等了好幾年也得不到一個肥缺,只弄得囊底空空,苦不堪言。幸虧在同僚中有一個漢員吳棠,與惠徵有交情,平日見惠徵的窘迫之狀,為他惋惜,有時會解囊相助?;葆绶浅8屑ぃ瑫r常會對家人說:“咱們?nèi)缬谐鲱^的那一天,吳棠的大恩大德,斷斷不可忘懷?!碧m兒聽了,牢記在心。
蘭兒這時不過十來歲,垂髦覆額,弱眼橫波,已有幾分風(fēng)韻。她還有一個妹妹,面容與她有幾分相似,只是體態(tài)骨骼不像她那樣嬌小玲瓏。蘭兒自覺勝人一籌,自顧其影,有幾分自矜自負(fù)的意態(tài)。她的性情生來就有些特別,天資不凡。蘭兒對做針線、裁縫補綴一類的女紅不怎么留意,平時只管看書、寫字、讀史、吟詩。她可以把關(guān)于西施、楊貴妃、趙飛燕、靈甄的故事記得滾瓜爛熟。閑暇的時候,和父親在一起談?wù)摴沤瘢袝r父親也會被她難倒。蘭兒一見父親無言以對,更會說得天花亂墜。惠徵聽得有些不耐煩,常會怒斥道:“你一個年輕女子,說什么上下古今。按照本朝的舊例,只有須眉男子才能參加博學(xué)鴻詞;若只是一個巾幗女流,任你學(xué)識如何淵博,都用不上!”
蘭兒從容地應(yīng)對道:“‘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這不是西子的寫照么?生男勿喜,生女勿悲,女孩子也可以壯門楣,這不是楊貴妃的遺歌么?女兒現(xiàn)在雖然貧苦,安知后來不能爭勝古人?”
惠徽聽這一席話,也暗暗驚異女兒的志趣,但他還是不忘駁斥幾句:“我現(xiàn)在如此落拓,連衣食都辦不齊整,你還癡心妄想做皇后妃嬪。哼哼!這等奇遇美差,輪不著你。還不如到廚房去幫你母親司炊烹茶,做個灶下婢女吧?!?
有了父親這幾句的奚落,蘭兒只得忍著氣,退入閨房之中。望著女兒的背影,惠徵還是不住地深深嘆息。
過了幾天,有朋友來訪,惠徵不知道是誰,接過名片一看,竟是吳棠,便嘆道:“我已是一個窮道員,除了他,還有誰會來看我??!”說罷,急忙整理衣衫出來迎接。雙方行過見面禮,分賓主坐下,寒暄起來?;葆绮幻饪傄当瘒@老,一時間淚流滿面,吳棠只好從旁勸慰。
兩人正在說話,只見一垂髫少女捧茶出來,這位女子雖然穿著敝衣粗服,卻很是楚楚動人。吳棠定睛看時,恰好被這女子覺察,不禁低頭垂首,霎時兩朵紅云映上臉頰?;葆绔I茶之后,對吳棠說:“對吳兄,我就不再遮瞞了,小弟現(xiàn)在窘迫得連婢女都請不起了。”說到這里,他指著端茶的女子說:“這就是小女,讓她在家做婢女,真是慚愧!”
吳棠道:“怪不得我會覺得奇怪,若非大家閨秀,哪里會有這般容貌舉止?”
惠徵不等吳棠說完,就令蘭兒過來拜見吳棠。蘭兒不慌不忙,移步至吳棠面前,請了雙安,呼吳棠為老伯。雙唇一啟,如鶯鸝啼囀,聲音煞是清脆好聽。吳棠起立,受了半禮,對蘭兒極口贊賞。
惠徵又把蘭兒平日的言行略述一遍。吳棠說:“難得,難得。惠徵兄,你不要輕視這孩子,她既有麗質(zhì),又有大志,日后怕是一位貴人呢?”
惠徵急忙搖頭嘆道:“承蒙謬獎,她的命運也和小弟一樣不濟,哪里來的貴人?”
吳棠也不再爭辯,從衣袋中取出二兩白銀,作為給蘭兒的見面禮?;葆缬旨泵境鎏m兒,叫她謝賞。蘭兒拜謝,舉止端莊。
吳棠問道:“你如若需要胭脂,就來我家來??;若需要書籍筆墨,也可以來我家拿取。我們兩家,不必客氣?!闭f完,即起身告辭,惠徵領(lǐng)著蘭兒送出門去。
此后,蘭兒經(jīng)常往來吳府。吳棠對待蘭兒很是照顧,吳夫人也很大度,時常贈衣飾給蘭兒。由此,蘭兒裝飾打扮得更加齊整,文墨也更加嫻熟。還未成年,已出落得風(fēng)華絕代,才貌雙全。這時,吳棠調(diào)任清江縣令,臨行之際,與蘭兒話別。蘭兒恨不得一同隨他赴任,但因父母還在安徽,只得凄然作別。送行一直送到河梁。吳棠對蘭兒一再和聲叮囑,蘭兒因不忍分別,一再垂淚。但是看那容顏,好似梨花帶雨,風(fēng)欺楊柳,讓人甚是憐愛。吳氏夫婦也受感染,都流下了離別之淚。還好惠徵也前來送別,命令女兒停淚,雙方這才怏怏告別。
吳棠離去之后,蘭兒整日在家,毫無情致,神思懨懨。此時,惠徵的前程仍然沒有一點起色,家里靠典當(dāng)度日,眼看快支撐不住了?;葆绫救藨n勞成疾,但家里已經(jīng)窮得沒有飯吃,哪里還會有閑錢去看病買藥,只好臥床等死。蘭兒忍饑挨餓,勉強提起精神,日夜侍奉父親。不料,惠徵的病情一日甚過一日。處于昏迷之中,還口口聲聲呼叫吳棠兄。彌留之際,惠徵張開眼對蘭兒說:“孩子,苦了你了。你到無奈之際,前往投靠吳老伯,或許能靠他周濟。只是他的大德,我今生無以為報,死后還要將寡妻孤兒連累于他,不勝慚愧!”說到這里,惠徵已是痰喘交作,兩眼一翻,駕鶴西游了。
遭此大故,蘭兒對著父親尸體大哭一場。之后,與母親商量,檢點了幾件破舊衣裳,胡亂將父親的尸體包裹了一番。他們對于買棺材的錢,卻束手無策。蘭兒的母親見此情景,越發(fā)嚎啕不止;蘭兒的小妹,也跟著悲啼;還有一個幼弟,名叫桂祥,剛剛脫離母懷,還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死去。蘭兒想了又想,只好拼著自己的臉面,去各旗員處哀求喪禮錢。各旗員見她凄楚可憐,便湊集了好幾兩銀子,拿給她,讓她買棺裝殮父親,奔喪回原籍。
裝殮事宜辦妥,蘭兒雇了一條船,移下棺木,奉著母親,帶著弟妹,一同乘船奔喪回籍。此時,除了他們隨身帶著的兩三具老舊箱子,已是身無長物。時至晚秋季節(jié),草木零落,萬物蕭條。蘭兒開窗睹景,想要借此排遣悲思,誰知野曠天低,哀猿啼鳴,孤雁泣血,一派愁慘氣象,更加觸動了她的憂懷,不禁又淚流滿面。
行走數(shù)天,船家忽然停泊。蘭兒問起緣故,船家道:“此地叫做清江浦,是溝通南北的要道。浦口有個集市,無論什么東西,都可以買到。船上所備東西剩余不多,不得不停船上岸,添置一些。如若太太小姐有需購買的,囑咐我們?nèi)ベI就行了。”
蘭兒聽到此言,呆了良久,才去稟告母親?;萏櫭颊f道:“我們行囊里的銀子已快用盡,看來只好隨便將就一下了。”
蘭兒說:“食物也是要緊,現(xiàn)在我們還在途中,饑餓難耐,總不能不花一個錢?!被萏珶o奈,取出一錠碎銀,約有四五錢,交給蘭兒,由蘭兒轉(zhuǎn)給船家,讓他們揀便宜的食物買些備用。船家去了,等了好一陣子不見回來。蘭兒凝神遙望,遠遠地看見一個差役模樣的人,正朝她走來。那人手里提著一個包裹,很似有點費力。到了岸邊,這個人高聲問道:“哪一只船是從安徽奔喪來的?”
聽到這話,蘭兒猛然想起吳縣令來,不禁脫口答道:“你莫非是從吳老爺署中差來的?”那人答道:“正是。”
蘭兒說:“我們正是從安徽奔喪路過此地暫停的,不知吳老爺有何見教?”
“我們老爺有喪禮錢三百兩,派小人送來?!?
“什么?又讓貴老爺費心!我家在安徽時,常受貴老爺厚惠,今又蒙賜,如何敢當(dāng)?”蘭兒說到這兒,急忙讓船家引來人上船。
那人上了船,向惠太太請了安,即奉上三百兩喪禮錢?;萏娺@重禮,不由得轉(zhuǎn)悲為喜,令蘭兒收了。蘭兒收了禮錢,在母親耳邊密言幾句,惠太太點了點頭。蘭兒隨即拿出箱子,取出二三兩白銀,用素紙包好,交給來人,并說道:“請為我上復(fù)貴老爺,本想親自登門叩謝的,因有熱孝在身,不敢造次。麻煩您代為致謝?!?
那人道:“這個自當(dāng)遵囑。只是還須請給回片,方可復(fù)命?!碧m兒回頭去尋謝片,已是片紙未留。只得取出筆墨,裁了一張素箋,端端正正地寫下一個謝字,下文又寫著“孤子桂祥泣血稽顙”八字,交給來人。來人看了謝片,遲疑許久,方才上岸回去。
蘭兒遣去縣差,正值買物的船家回來。蘭兒收了食物,詳細(xì)稟告了母親。惠太太因得了重禮,還想添置幾件其他物品,于是又令船家上岸購買。等到船家回來,正打算啟程,忽然聽到岸上大呼:“留船?!碧m兒抬眼望去,卻是剛才來過的差人,便叫船家暫停,引差人上船。
差人已跑得滿頭大汗,直喘粗氣。很久才說:“我們老爺說我送錯了喪禮錢,如何是好?”
眾人一驚,蘭兒忙問:“如何說是送錯?”
差人道:“我老爺怒得不得了,虧得有師爺從旁解勸,才令我再來,查問來歷。”
“貴老爺是否姓吳,官印可是一個棠字?”
“不錯?!?
蘭兒笑道:“你不要著急,等我給你寫一個條子,保管沒事?!?
差人似信非信,便說:“你們不要立刻開船?!?
蘭兒道:“我們不是騙子,請你放心。你若不信,我讓船家和你同去如何?”
差人連聲道好。蘭兒當(dāng)下寫下一個條子,交給差人,并讓船家一同前往。
原來這吳棠在清江任縣令,距離安徽省城,有好幾百里地。惠徴的死訊,他并不知曉。恰逢有一位安徽副將,死在任上。這位副將在世時,與吳棠非常要好。吳棠本沒有什么能力,全靠這位副將替他撐腰,所以才要差不斷。他這次調(diào)任清江縣令,也是這位副將暗中出力。感德生前,圖報死后,這也是人情使然。因此,吳棠聞知這位副將的喪船經(jīng)過清江浦,忙差人致三百兩厚禮。誰知差人誤送蘭兒船中。當(dāng)吳棠看見謝片上的“桂祥”二字,急忙追問差人:“什么桂祥?你把這禮錢送到哪里去了?”
差人道:“小人也曾問名,她說是從安徽奔回的喪船?!?
吳棠反問:“你也曾認(rèn)識幾個字,難道喪主的姓名都不細(xì)看嗎?”
差人回答道:“喪主的姓名,小人不曾知道,老爺也未曾吩咐?!?
吳棠氣得把謝片一擲,大聲說:“你瞧,你瞧,為什么有名無姓?名不曉得,姓應(yīng)記著吧!”
差人急忙解釋說:“這個謝片是一個小姑娘寫的,小人接過謝片,也曾懷疑他有名無姓。后來又想謝片上面恐怕就是這樣寫的,因此就取了回來?!?
吳棠厲聲呵斥道:“混賬東西,謝片何能無姓?你快去取回禮錢,否則要你賠償?!?
這一句話嚇得差人魂飛天外。差人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出去,正巧一個幕僚進來。幕僚問明情況,拾起謝片,對差人道:“剛才聽你回稟,說此片是一小姑娘寫的,這姑娘約有多大年紀(jì)?”
差人道:“不過十多歲?!?
幕僚道:“她的船上還有何人?”
差人回答:“除這姑娘外,還有一個中年婦人,一個女孩,一個幼兒?!?
幕僚又問:“是否旗裝?”
這四個字提醒了差人,忙回答道:“小人真是糊涂,師爺如何曉得?”
幕僚解釋說:“我看謝片上有名無姓,分明是一個旗人。你只說是一個小姑娘寫的,我尚不信。”
差人道:“小人是親眼所見,不敢有所欺瞞?!?
幕僚便指示吳棠道:“小小的姑娘兒,書法竟如此秀媚,定是滿州閨秀,將來未必不是一位貴人。今已送給禮錢,不妨將錯就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還請大人斟酌。”
聽到這幕賓勸解之言,吳棠怒氣漸消。便又差人道:“你且去查問來歷,叫她說明氏族便可。”
差人連聲答應(yīng),一路跑到浦口,幸虧船尚未開走。這差人取了蘭兒寫的復(fù)條,同船家返回公署,把條子呈給吳棠。吳棠看過復(fù)條,自言自語道:他竟是惠徴的孤兒。我與他握別時,這孤兒尚在懷抱。他曾與我說過名字,我因多事給忘了。他的喪船經(jīng)過此地,我也應(yīng)該送他喪禮錢,只是多費了些?,F(xiàn)已如此,那就好人做到底,我且去看望蘭兒,順便吊唁。至于副將那邊,另備一份送去,也好了結(jié)。主意已定,便問差人道:“她的喪船還在嗎?”
差人道:“是?!?
吳棠隨即命令:“你去傳齊皂役,隨本縣親到浦口。”
差人應(yīng)聲而出,一時間輿仗備齊,吳縣令乘輿出門,徑直到達浦口停輿。差人報知蘭兒喪船,蘭兒隨著母親,上岸迎接。吳棠下了車,上船吊唁,惠太太舉哀,蘭兒攜弟弟桂祥行禮。吊喪完畢,姐弟二人又來到吳棠面前叩拜。
吳棠急忙扶起兩人,嘆息道:“離別時日不多,不料令尊竟已作古,真是可嘆!你為何不發(fā)一封訃聞通知我?我因某副將喪船經(jīng)過這里,贈送喪儀。后來接到回片,方知差人送到你們船中,當(dāng)時我一時沒有記起桂兒,還不知道是誰。等到差人復(fù)查回來,才知道是你們奔喪經(jīng)過此地,因此特來吊唁。”
蘭兒垂著淚,哽咽道:“老伯大人的厚恩,不啻于再生父母。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可憐先父去世,身后蕭條。老伯面前不敢隱瞞,棺材裝殮等費用,都是親戚故舊湊集的。本應(yīng)及時稟報老伯,只因先時已多有煩擾,不敢再次驚動。此次奔喪經(jīng)過此地,承蒙尊價前來,還特備厚禮。正是百感交集,又勞老伯大駕惠臨敝船。此情此德,永世難忘,先父有靈,亦當(dāng)感激不盡。”
吳棠聽了蘭兒一番話,不禁暗自想道:好一個伶俐女子!正在默念,又聽蘭兒說道:“老伯厚賜,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家母剛打算敬辭,恰逢老伯駕到,正好交尊價奉還。侄女守孝在身,不能親自登堂叩謝,還望老伯海涵!”說到此處,蘭兒轉(zhuǎn)身要去取回那喪禮錢。
吳棠急忙舉手?jǐn)r住她,說道:“難道你是嫌我喪儀薄嗎,還是有心退還?”
蘭兒忙說:“這卻怎敢?只是不好再受此盛情。”
吳棠道:“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蘭兒急忙拉著幼弟,再行拜謝。吳棠道:“你又這樣多禮!分別不到數(shù)年,你更加聰慧了,不知是從何處學(xué)來的?”蘭兒至此才破涕為笑。吳棠又從靴筒中取出數(shù)金,拿給桂祥,作為買糖果點心的零錢。蘭兒又令桂祥拜謝。吳棠答了禮,又囑咐了一些話,勸慰惠太太一番,然后起身告辭。蘭兒又隨母親送到岸上。
吳棠等蘭兒回到船上,又命差役去尋找副將喪船,誰知竟然沒有找到。打聽鄰船,才知道該喪船昨夜已過,未曾停泊。于是吳棠回到署中,又準(zhǔn)備好喪儀交給驛遞,送到副將家中。
蘭兒送別吳棠,乘船又過了大約二三十天,才回到京城。她取出吳棠送來的喪禮錢,安排喪葬,又忙碌了好幾天,父喪才算辦妥。蘭兒時常告訴弟妹:“他日我們?nèi)酥?,有一人得志了,切不可忘掉吳公的大德?!泵妹靡呀?jīng)十歲,略懂其意;弟弟桂祥,一臉的孩子氣,哪里曉得什么恩德不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