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寒暑更迭,吳棠贈送的錢財也已經用盡了。家中一貧如洗,蘭兒只好學著做些針線活,換來幾文工錢將就度日,可惜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一天,蘭兒對鏡梳妝,顧影自憐,禁不住嘆息道:“我的姿容,并不算差,怎么會如此辛苦呢?難道真的是紅顏薄命嗎?”正在這時,惠太太大聲呼叫蘭兒的名字,讓她出去買些油鹽,還責怪她偷懶賴床。蘭兒想著自己的心事,也無心爭辯,草草收拾一下,挎著籃子到集市上去了。
京城一帶,除了夏季,整天都是朔風獵獵,寒氣逼人。蘭兒只穿了幾件破舊衣服,瘦弱的嬌軀哪里禁得住著凜冽寒風。走了好久,蘭兒才來到油鹽店。店主平日就喜歡和別人開玩笑,看見蘭兒進店,不免調笑道:“像你這般芳容,只應在閨中靜養,怎么也會拋頭露面,出來購物?”
蘭兒說:“我沒有這等福氣。”
店主說:“我倒是有個辦法,能讓你安安穩穩過上好日子。”
蘭兒問他什么辦法,店主嬉皮笑臉地說:“我正要娶個小妾,你若肯屈就,我保你一生享福。”
蘭兒呸了一聲,羞得兩頰緋紅。店主一看,不禁頓生愛意,竟然伸出粗笨的手指去捏蘭兒的鼻梁。蘭兒連忙閃開,但還是被他捏了幾把,不由得惱羞成怒。店主看她已經生氣,急忙拿出油鹽,說道:“你不要生氣,我賣給你的油鹽分量,比賣給別人的多一倍呢?”
蘭兒為了這些油鹽,只好忍氣吞聲。取了油鹽,悶悶不樂地回到家。這時,惠太太已在門口等蘭兒了,又是一番埋怨。蘭兒不敢多說話,只能含著雙淚,急忙進門。
蘭兒在油鹽店受了委屈,由憤生病。當晚,蘭兒的身體就開始發起寒熱來。過了幾日,病情加重,整個身子忽冷忽熱。惠太太雖然也憐惜女兒,怎奈口袋空空,只好任她病著,聽天由命了。
蘭兒躺在床上,神情懨懨,萬般凄苦無人能訴!看看外面,日色西沉,母親不來勸食,自己也不想吃飯,真是恨不得立刻死掉,隨父而去。轉而又想起吳棠的厚德,沒有報答;店主的羞辱,還未雪恨;而且父親單脈相傳,弟弟尚幼,還需照顧,自己若就此死去,只剩老母、小妹,恐怕不能照管到底。蘭兒左思右想,毫無計策。此時,身上又是寒一陣,熱一陣,更加感覺不耐煩,無可奈何之際,只得對著墻角暗自抽泣。過了好一會兒,蘭兒才見母親提燈過來簡單地問了幾句。蘭兒擦了眼淚,低聲做答。
母親出去后,蘭兒勉強打起精神,閉目靜養。正欲朦朦朧朧地睡去,瞥見燈光一閃,有個青衣侍者,冉冉而入,眉宇間藏著靈秀,裝束也與眾不同。那侍者走近蘭兒床邊,向她招手。蘭兒正要問,那侍者卻上前將她扶起,并帶著她走了出去。剛出家門,蘭兒就看見一片大平原,兩旁古木叢林,濃翠欲滴,翠青青的瑤草,紅灼灼的琪花,掩映其間,格外秀艷。蘭兒暗想道:“家門外有這般勝境,我沒生病時往來多次,怎么沒有看到過?”還未想明白,那青衣侍者早已走到前面去了。蘭兒急忙跟上。只見眼前更是別具一番景致:左有銀河,右有蓬島,山風颯爽,水石清幽;空中白鶴飛舞,羽衣翩躚,非常皎潔,看見蘭兒,仿佛相識一般,在蘭兒頭頂低翔盤旋。蘭兒心爽神怡,也不管這是什么地方,邊走邊欣賞。又行了大約一里路,前面的侍者忽然不知去向,只見一座高曠樓閣擋在途中,上面懸著橫匾,寫著三個大字,既不是漢字,也不是滿、蒙文字,更不像篆書、隸書。蘭兒驚詫了,心想這回自己被難倒了,此處的字怎會一個都不認識呢?再向門內望去,復道琳廊,回欄曲榭,都是以前沒有見過的。暗想:難道這里是瓊樓玉宇?我怎么會有幸到此一游?可惜無人導引,不敢擅入,只能在門外看看了。
蘭兒正思忖著,那侍者又從右門出來,含笑相迎。蘭兒異常高興,來不及多問,立即隨侍者進入園內。穿過回廊,繞出曲檻,才來到里面的大廳。大廳內,白玉作梁,黃金作柱,碧云為窗,明月為燈,說不盡的富麗堂皇。室內所陳幾案桌椅等物,并非竹木制作,都是天然寶石堆砌而成。極大的珊瑚樹,極高的琥珀臺,陳設在兩邊。真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蘭兒恍如置身廣寒宮中,神思恍惚,心不由主。過了一會兒,突然珠簾作響,香風一陣一陣吹來,接連是環佩聲、腳步聲,雜沓而來。只見前面兩名侍女,輕裾長袖飄飄欲仙;隨后又有五六個佳麗,身材相似,個個如寶月祥云,明珠仙露。這眾多色彩,一起射入眼簾,蘭兒不由得因羨生慚,自慚形穢起來。驀然聽得一聲珠喉,傳入蘭兒耳中,說:“貴客到了,為何不請她進來?”蘭兒一怔,不知誰是貴客?忽然前面的侍者將她扶入。
蘭兒進了大廳,見眾位佳麗都站在左邊,風鬟霧鬢,秀逸不群。蘭兒頓時目迷心折,打算向前跪下請安。只聽各佳麗齊聲說道:“不敢,不敢,你是將來的國母,不要客氣。”說完,都向蘭兒握手問好。這時,蘭兒也好像已經位列尊榮,竟然放開膽子,與她們對起話來。寒暄數語之后,漸漸投機,各佳麗就邀請她坐在客座上,蘭兒也不謙讓,竟東首坐定。侍女獻上一杯,只見杯是用碧玉雕成,異常玲瓏,杯中盛著清水,雖無一顆茶葉,卻芳氣襲人。各佳麗都舉杯勸飲,蘭兒一飲而盡,味清而甘,沁入心脾,頓覺神清氣爽,精神百倍。飲畢,各佳麗又與她談起前代舊事:有的說五湖游興,有的說六朝韻事,有的說漢宮歌舞,有的說天寶風流。蘭兒不識玄妙,只是隨聲附和。忽然其中一個佳麗嘆息道:“我輩過去投入塵網,多半有始無終,倒不如今日的貴客,后福無窮。”旁邊坐著的另一佳麗卻說:“這也不能一概而論。”說著指著上座的兩個人說:“在漢唐時,她兩人豈不是天子之母,操有生殺權嗎?”話未說完,忽聽廳外有人狂喊,蘭兒大吃一驚。轉眼間,眾位佳麗和大廳都不見了。
蘭兒定睛一看,眼前只剩下半榻孤衾、帷幔燈火,方知剛才是南柯一夢。正打算回溯夢境,母親已經走到床邊,嘮嘮叨叨問個不停。蘭兒想:“剛才那聲狂呼,莫非是母親的叫聲?她還以為我已入黃泉,誰知道我卻魂游仙境了。這老人家真是多事,打斷我的好夢,不然,我還在仙境同仙女們談古論今呢!”想到這里,又聽到母親還在喚她的乳名,于是不耐煩地應答道:“蘭兒還活著,不煩母親掛念。”
惠太太說:“你總是這脾氣,我已經看過你幾回了,見你一直睡著,不免心焦,所以喚你醒來,你倒還說我的不是了。”
聽了母親的話,蘭兒方覺剛才自己性急了點,忙說:“我睡了不多時,母親何必焦勞!”
惠太太說道:“你沒有聽見街上的梆聲已經敲過三下了,等一會兒,就要敲四鼓了。”
蘭兒回答說:“孩兒不曾聽見。夜已經這么深了,母親為何還沒有睡呢?”
惠太太說:“還不是因為你病了嗎?所以才沒有睡。”
蘭兒微微一笑,說道:“孩兒已經好了許多,請母親快去安睡吧!”
惠太太轉身出去,蘭兒從床上跳了起來,剔亮燈光,自覺病勢已經減去大半。回想夢境,歷歷在目,口內的津液還是甜香未盡,不禁自言自語:“這個夢幻,如果完全是假的,為什么余味還在口中?但不知所遇佳麗都是誰人?況且還稱我是將來的國母,難道我這窮骨頭也配做后妃嗎?”轉念一想,口里又念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西子以前曾在河邊浣紗,飛燕曾經充當婢役。我雖然現在只是一貧家女子,將來或許會得幸遇,也未可知啊!”又躊躇了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對了,對了,一位是呂雉,一位是武媚娘,所以旁邊坐著的麗人都稱他們為天子母,說她們操著生殺大權。其余就是西子、飛燕等人了。想必他們都是天上的仙女,偶遭塵謫,去世之后,仍舊返回原座了,所以都在一起住著。但是我與她們相會,承蒙她們以客禮相待,莫非是我前生亦與她們有緣嗎?想到這里,蘭兒不覺又轉悲為喜了。遠遠聽得更鼓聲響起,細數鼓聲,已是五下。又驚訝道:“為什么未敲四鼓,先敲五鼓呢?”不久,又聽到公雞打鳴,料到時候不早了,即將天明,蘭兒便吹燈上炕,把一切思緒暫行擱起,安安穩穩地睡去。
直睡到紅日三竿,蘭兒方才起床。但是從這天起,他的病情一天天好轉起來,飯量也比前日加倍,不到幾十天,嬌小的身軀居然顯得有些圓潤起來。惠太太心里覺得奇怪,但嘴上并未說出來。從此之后,蘭兒白天做針線活,晚上讀詩書,從早到晚都不會感覺疲憊,而且更加姿采煥發;性情也改變了許多,就是家里家外的人委屈了她,她也都能付之一笑,和當年愁眉淚眼的情形大不相同。旁人見了,也都納悶,都說她病了一場,體態容貌越發豐美了,情態也越發溫柔了。此時的蘭兒已經十四歲了。
這一年,道光皇帝駕崩,咸豐帝奕詝繼位。咸豐帝是一位少年天子,文采風流,京都各官吏給他起了一個美號,叫做小堯舜。第二年改元,從春到冬,國家也沒有什么大事,只是廣西金田村的洪秀全自去年起義,漸漸有些猖獗起來。好在京都偏居東北,廣西地處西南,兩地相距離一二萬里,任他洪秀全如何胡鬧,也摸不到京城的邊。宮廷上下,歌舞升平,一片祥和氣象。這時蘭兒伏處寒門,靜等佳音,卻沒有聽到什么好消息。轉瞬間,又是新年了,蘭兒十六歲,二八佳人,生得體態勻稱,貌美如仙。元旦到來,蘭兒免不了要裝飾一番,拜祭天地、祖宗,然后又到鄰居家里去賀喜。鄰居們看她這般麗質,都交口稱贊:“這樣的好姑娘,將來不知道哪一位如意郎君有福消受。”蘭兒聽了這話,粉色的臉蛋不禁臊得緋紅,心里怦怦亂跳。當晚,即在燈下暗暗祈禱。突然燈光暈成五色,結成一個大蕊,似乎是在為蘭兒預報喜訊。蘭兒看了燈花,禁不住驚喜交集。
蘭兒家原本住在京城里面的錫拉胡同,距離宮內不過幾里遠。蘭兒因為看到了燈花喜兆,便時常托人探聽朝事。有時還節省幾個余錢,買幾張宮門鈔(朝民間報房出版的一種簡報。專門報道有關朝廷的信息),留心閱讀。惠太太經常對她說:“你父親在世時,就曾說過現今時代,沒有女博學鴻詞。你把正經事做了就行了,何必白費銅錢,去買這等紙張呢?”不管母親怎樣埋怨,蘭兒全然不理,依舊照例行事。
時間一天天過去,春光漸老,紅雨紛飛,蘭兒睹景生情,少不了又是一番嘆息。到了孟夏時節,忽然從宮中傳出消息:咸豐帝將選立皇后。從此,蘭兒更加注意這方面的消息。
咸豐帝登位的時候,差不多也有二十歲了。按照一般小康人家的習慣,十七八歲的兒子就要成大婚了。難道皇家的太子已到弱冠之年,還沒有正室嗎?原來道光二十八年,曾賜四皇子奕詝大婚,立薩克達氏為妃。道光二十九年冬季,薩克達氏病逝。第二年正月,道光帝又賓天。皇四子雖已繼位,畢竟還在服喪期間,不能違制續婚,因此,改元已有兩年,但中宮尚虛。咸豐二年夏天,守孝期滿,選后之事當然就擺上了議事日程。按照清制:凡四品以上滿蒙官員家的所有女子,年齡在十四歲以上、二十歲以下,都可選作宮娥。其中才色較優者,福氣較好者,得到皇帝寵幸,便可作妃嬪;或者做皇后,也是常有的事。
蘭兒的父親,本是一個道員,按理可以入選。但五月份,宮門鈔上竟然登出了立妃的諭旨,乃是“晉封貞嬪鈕鈷祿氏為貞貴妃”。蘭兒看到這個消息,料想皇后的位置定然是這位貞貴妃了,萬萬輪不到自己了。隔了數日,宮門鈔又載入一道關系立后大典的上諭。蘭兒忙取來讀道:
“朕惟易著咸恒,首重人倫之本;詩歌雍肅,用端風化之原。綏萬福以咸宜,統六宮而作則。或稽令典,乃舉隆儀。貞貴妃鈕枯祿氏……”蘭兒看到“鈕枯祿氏”四個字,禁不住心頭亂跳。又接著讀道:“質本柔嘉,行符律度,自天作合,聿征文定之祥,應地無疆,斯葉順承之吉;惟克激修夫內治,允宜正位乎中宮,其立為皇后,以宣壺教。所有應行典禮,著該部察例具奏。”
蘭兒讀完,將宮門鈔擲到案上,說:“這下完了,我早就料到這鈕鈷祿氏要正位中宮了。只是我……”說到“我”字,竟哽咽起來,眼淚也撲簌簌地往下流。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道:“時來神默佑,運退鬼嘲笑。像我這樣窮命的人,哪里來的顯貴?前年的幻夢,分明是著了鬼迷。咳,蘭兒,蘭兒!你今生今世不要再癡心妄想了!”
蘭兒正在沉吟著,忽然看見她的妹妹跑進來說:“皇帝要選秀女了,姐姐可曉得了?”
蘭兒說:“你又來瞎說了。”
妹子說:“什么瞎說?母親正與一個來人說話呢?”
蘭兒知是真情,便移步出房,只聽見母親唧唧噥噥,正說個不停。仔細一聽,原來母親推說女兒年輕,尚難與選等等。蘭兒不覺心下一怔,三腳兩步地走了出去。只見一個部吏模樣的人,立在門邊。那人一見蘭兒,就嚷道:“這……,這不是你家閨女嗎?不但年齡合格,就是這般容貌,也是舉世無雙的,看來定能合圣上心意。他日若得榮封,我還要叨賞呢?”
惠太太還沒有來得及答話,蘭兒就已經上前問道:“尊駕剛才說的什么?”
來人說:“圣上要冊立皇后,另外須選秀女數十名,已備遴選。這數十人中,只要福命生得好,還怕將來排不著妃嬪。沒有官職的人家,有了女兒,一生一世都沒有這等機會,你家老太太,遇此機會,卻要左右推諉,真是讓人不解!”
蘭兒問:“圣旨已經頒下了嗎?”
來人說:“已經頒下兩日了。”
說至此,便從懷中取出一紙,遞給蘭兒。蘭兒見紙上錄著諭旨,大致是說:凡滿洲秀女,至當選之年,容貌端莊者,到內務府報名候選。蘭兒看畢,將紙條遞還來人,并說道:“既然圣上選秀女,我去。”
惠太太聽了一怔,忙扯著蘭兒的衣角,在她耳旁密語了好幾句。蘭兒搖頭道:“母親也太多慮了,孩兒自有處置。”于是,又面向來人說道:“尊駕想必就是內務府承值,請少坐賜教。”
來人應聲“是”,便在炕上坐定。
蘭兒問:“要去應選,是否得先報名?”
來人說:“這個自然,現在請您寫好,交給我就行了。籍貫、姓名、三代、住址、年齡,都須開列,缺一不可。”
蘭兒答了“是”字,便轉身進屋,一一寫就,又出來交給來人。
來人細看一遍,起身告辭道:“日后恭喜,再來領賞。”說完直接走了。
惠太太卻沉著臉說:“蘭兒,這是你自己情愿的,將來不要埋怨我。”
蘭兒問:“母親何出此言?”
惠太太說:“你年紀尚輕,全然不知道秀女入宮的苦楚,永遠不能出來,連父母都成永別。所以我們旗員遇著點秀女的日子,有錢的出錢買免,沒錢的也要設法隱瞞。你為什么大膽出來報名,那是自投死路!”
蘭兒笑道:“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別人看得這么困苦,我便要親自去試試。若照母親說來,本朝點選秀女,就沒人應命了?恐怕沒有此事。”
惠太太說道:“那是沒有辦法的人,只好拼著一個女兒,令她應選。”
蘭兒說:“我家窮苦得很,正是沒法兒的時候,孩兒愿拼命出去,不愁中選,只愁不中選。中選了,還可尋條出路,將來弟妹二人也好得到幫助。不中選了,哪怕是一生不出頭呢?”
惠太太聽了蘭兒一席話,倒覺得有理,也就不再計較。蘭兒略微準備了些衣飾,準備入宮。轉瞬間,內務府的差人先來報知入選日期。這一天,蘭兒早早起床,細心梳洗,輕勻粉靨,淡掃蛾眉。妝罷,換上幾件新衣,又對著鏡子整理了一會,然后才緩步出房。這時,惠太太已經起床,正在堂前焚香,令蘭兒拜別祖先。蘭兒恭恭敬敬地行了全禮,轉身又跪下給母親行禮。惠太太含淚道:“此去若選不中,不必說了;若是選中,得蒙恩寵,休要忘記了我。”話未說完,惠太太已經泣不成聲。
蘭兒看到這情景,也是心中一酸,卻還強顏歡笑道:“母親大人養育深恩,怎敢忘懷?若得蒙中選,好歹也要回來省視,請母親不必憂慮。”
惠太太點了點頭,扶她起來。卻聽見一聲嬌呼:“姐姐稍等,我與你同去。”蘭兒一看,竟是幼弟桂祥,和妹妹拉著手一起到來。蘭兒當即握著桂祥的手說:“我不到別處去。”
桂祥瞧著蘭兒問:“姐姐今天穿了新衣服,打扮得這樣齊整,莫非是去見皇帝不成?”
蘭兒說:“你倒是有點聰明,我去皇帝殿上,取個頂戴給你好不好?”
桂祥高興地說道:“好,好!”
蘭兒又囑咐妹妹:“妹子,你今年也十多歲了,我走后,今日若不回來,須要住在宮內了。上奉老母,下顧弱弟,全靠你一個人了,愚姐把這一切都托付給你了。”說完,忙向妹妹作了一個揖,慌得妹妹趕緊還禮,急忙說道:“姐姐今天敢是在家里演戲,怎么會拜起妹子來了?”
蘭兒正色道:“我說的都是真話,希望你不要忘了。我這一去,若能得志,也絕不會忘了你。”
妹妹見姐姐如此認真,不禁淚隨聲下,說道:“妹無才能,恐怕不能承受重托。但愿姐姐此去,一切順利。”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輿聲已經轆轆到來。接著,又聽見有人在外嚷道:“車輿已到了,請姑娘即刻上輿,免誤時辰。”
惠太太聽著,忙取出餑餑,令蘭兒吃。蘭兒勉勉強強地吃了幾個,便向母親辭行,又與弟妹話別。雙方都不免有些酸楚,還是蘭兒忍著淚道:“我走了!”匆匆出門,上輿去了。惠太太送出門去,直至看不見車輿,才轉身回去。
蘭兒上輿后,輿夫快速趕路,不到數刻工夫,已到達紫禁城,繞墻而行,至東華門.輿夫停住。由前面帶路的部吏,令蘭兒下輿,引入門內。兩旁有衛兵列隊,手里都拿著亮晃晃的寶刀,門側設有公案,案右坐著一位藍頂的官兒,旁邊立著數名衙役。有幾個進去的官員,都在案前驗照。部吏取出一紙,由守門官驗畢,即遞給蘭兒,說道:“這是一張出入的憑據,你要好好帶著,千萬不要丟失。”蘭兒點頭會意。那部吏帶著蘭兒進了二門,由內宮監接著,部吏報明蘭兒姓名,轉身走了。蘭兒隨宮監進入紫禁城,城內有一條甬道,用白石砌成,很是平坦。前面有幾個官員,想必是去上朝的;又有幾個旗女,也有宮監領著,想來也是去應選的。沿途有好幾座石凳,南北各有階梯。又蘭兒等人拾級而上,又隨級而下,走了好一程路,又經過了幾重禁門,才看見宮殿,只見宮殿壯麗恢弘,氣象巍峨。
宮監停住腳,蘭兒也隨他站定,左顧右盼,已經有幾十名旗女站在這里了,她們也都脂粉盈盈,不過都顯得有些庸脂俗粉,天生麗質的并沒有幾人。蘭兒心中暗想:“難道我的姿容還比不上她們嗎?”正想著,前面來了一員總監,命令各秀女分兩列站立,一一點驗執照。總監驗畢,又令她們御前儀注。等到各秀女一切準備妥當,才從一殿旁導入。又經過了好幾條復道才來到宮門。蘭兒舉目仰望,看見門額上赫然寫著“壽康宮”三個大字,滿漢合璧。眾人齊到門前排班候駕。大約過了兩個時辰,御駕還未至。各旗女都不免有些困倦,懊喪聲、秋怨聲,四處響起,惹得總監怒目呵斥道:“圣駕將到,不得嘆息!”于是,諸女都屏息不敢再出聲。不一會兒,就看見一簇侍衛,擁著一乘黃緞繡龍的御輦,四平八穩地抬過來。總監急忙命令諸女俯伏兩旁,自己也趕緊俯伏在地,待御輦過去,抬入宮門了,總監這才令諸女起來,靜候階下。不久,聽到里面傳出姓名,皇帝要一個一個地召入。蘭兒排在后列,又待了好多時,才聽得一語傳宣,令她見駕。
蘭兒心神鎮定,輕輕款款地走進去,見地上鋪著紅氈,料是跪拜的地方,當即就按照總監的諄囑,恭恭敬敬地跪下,口稱蘭兒叩見,并照例叩了幾個頭。只聽上面傳諭,令她抬起頭來。她遵旨抬頭時偷偷瞧了一眼,見上面坐著一位老年旗婦,和顏悅色,仿佛西天的王母娘娘,心里料想這一定是皇太后了。她還向右邊撇了一眼,恰巧與咸豐帝的龍目相對,只見咸豐帝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蘭兒不禁又驚又喜,暗自思忖道:這少年天子,莫非已經看中自己了?蘭兒情腸一轉,羞態橫生,但又不好垂頭,只得微掩秋波,任由咸豐帝盯著自己看。此時的蘭兒,梨頰嬌姿,越發嫵媚,紅中帶白,白里透紅,兩鬢烏云盡籠春色,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咸豐帝越看越喜歡,好長時間都沒有回過神來。旁邊站著的宮監、侍女們也都驚訝于蘭兒的姿容,若非宮禁森嚴,幾乎都要喝起采來了。只聽那坐在上面的旗婦說道:“此女頗有福相。”聽到這贊賞之語,咸豐帝才回頭應答道:“太后的眼力定然不錯!”于是拿起朱筆,在名單上圈了兩圈,傳諭貼身宮監,帶蘭兒出去。
沒過多久,遴選結束了。后來,蘭兒打聽得知,這次點選秀女,報名的共有六十人,中選的只有二十八人,其余人一概送回。上座的是皇太妃博爾濟吉特氏,咸豐元年,尊為康慈皇貴太妃,到咸豐五年,又上尊號為康慈皇太后。咸豐帝是孝全成皇后所生,道光二十年春,孝全成皇后去世,咸豐帝還在童年,全賴這位皇太妃撫育成人,所以咸豐帝非常感激她。后來,道光帝續立孝和睿皇后,不料道光二十九年,睿皇后也謝世了。咸豐改元后,就只剩下這位皇太妃了,她在后宮資格算是最老資格的了。咸豐帝先奉她居住在永春宮,后又讓她移居壽康宮。咸豐帝每天問安視膳,如同對待親生母親一般。這次遴選秀女,咸豐帝特意安排到壽康宮,也是尊重皇太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