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熱漸漸散去，晚風帶來了一絲難得的涼意。
張星落沒有休息。
幾個人正在圍著攤開的一張堪輿圖。
“石公，按照我們白日里勘察的結果，一共有三處地方可以開采。我瞧著此處機會較大，因為它地勢最低且背靠斷崖，按照古籍上說的，山之足，水之源。雖然這里的草木已枯，但根系深處的土質卻比別處更為濕潤。”
張星落的手指在圖上點了點。
三處被標記出的位置，是在綜合了石公的望氣堪輿之術，與張星落腦中那些“尋龍分金”的知識后，共同選定的備選井位。
石公湊在火光下，瞇著老眼仔細端詳著，神情專注無比。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干枯的手指，劃拉了幾下，“理是不錯，可就怕根系有回環，這樣的話，也許淺層有積水，但是量……恐怕不會很大……”
“所以，老朽以為，此處更佳。你看這亂石走向，形如交龍，地氣在此匯聚。昨夜我觀星象，此地正對奎宿，奎宿主水。白日里，此處的石塊摸上去，也比別處更涼一分。若有水，此處水脈必是最大的。”
張星落認真的聽著。
等到石公將三處優劣已經分析完畢后，少年提議道，“石公，既然咱們覺得這三處都有希望出水，不如等天亮后，挨個去看看？”
“善！”
石公點了點頭，“總要親眼到現場看看，才知道真實如何。”
遠處，吳大壯帶著幾名青壯，正在清點從陰家運來的工具。
鐵鍬、鋤頭、用來搬運石塊的藤筐、粗大的麻繩……
每一樣都關乎著接下來的成敗。
一切，都在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
“那就這樣定了……”
張星落的話音未落，一陣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忽然從營地入口處傳來，打斷了他下面的話。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望向聲音的來處。
只見一隊手持水火棍的郡府吏役，身著黑衣，徑直走了過來。
吳大壯湊了過來，低聲道，“是官府的人。”
“不止是官府的人，”
張星落瞇起了眼睛，“還是個老熟人。”
為首一人，正是南陽郡的戶曹掾，周平。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騷動。
這可是郡守府里正兒八經的官員。
他施施然走到近前，目光越過眾人，落在了張星落的身上。
“我當是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在南陽地界上私聚流民，嘯聚山林。”
周平拉長了調子，每一個字都帶著戲謔，“原來是張……主簿啊。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主簿兩個字，他咬得極重。
吳大壯一張臉憋得通紅，雙拳緊攥，骨節捏得咯咯作響，若非張星落的手在他身后輕輕按了一下，恐怕他早已暴起。
“原來是戶曹掾周大人。”
張星落迎著周平的目光，上前一步，“渡水口一別，周大人風采依舊啊。不知大人深夜率眾到此，有何公干？”
他特意提出了上次渡水口發生的事件，同時在公干二字上加了重音，不動聲色地頂了回去。
周平有些惱怒，隨即發出了嗤笑，“公干？張主簿問得好！本官自然是為公干而來！”
話音未落，他的臉色陡然一沉，手中的馬鞭指向周圍那些災民。
“我來問你！你這南陽抗旱都監府，可有郡守府蓋印的正式行文？你在此處聚集成百上千的災民動土挖掘，可有我戶曹與工曹聯合簽發的勘合文書？！”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同冰雹般砸下。
眾人臉色煞白。
他們雖然聽不懂什么叫行文，什么叫勘合，但他們聽得懂，眼前這位大官，是在質疑張主簿做的事情不合法。
吳大壯再也忍不住，他虎吼一聲，“姓周的！你少在這里顛倒黑白！我們是在挖井救人！救幾千條人命！你眼瞎了嗎？！”
“放肆！”
周平似乎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猛地轉頭，厲聲喝道，“本官乃朝廷命官，在此依律辦事，豈容你一介草民咆哮公堂？！來人！此人沖撞上官，意圖不軌，給我拿下！”
兩名差役立刻應聲而出，直撲吳大壯。
“住手！”
張星落斷喝一聲，讓那兩名差役的腳步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他冷靜地看著周平，沒有絲毫畏懼。
“周大人。”
張星落緩緩開口，“上次的事情，你我之間或有些誤會。但今日之事，事關南陽萬千百姓的生死，并非你我個人恩怨。桓公賦予我之職權，乃是救災。救災如救火，若事事皆等文書齊備，恐怕渡口這數千災民，早已化為枯骨了。”
“少拿桓公來壓我！”
周平向前逼近一步，陰惻惻地說道：“張星落，我告訴你！桓公代表的是朝廷，更要維護朝廷的法度！他敢公然踐踏大漢律法嗎？所以，我今天不跟你辯論救人還是害人，我，只認官憑文書！”
他猛地直起身子，恢復了那副公事公辦的冷酷嘴臉，對著所有人高聲宣布，
“本官憐你們不易。所以給你們最后的機會！明日日落之前，若我在戶曹的案頭上，看不到郡守府下發的正式任命文書，以及戶、工二曹聯合簽發的動土勘合。此地所有人，皆以非法聚集，意圖作亂之罪論處！”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掃過張星落。
“而你作為首惡，會罪加一等！到時候，可就不是丟官罷職那么簡單了。”
“你好自為之吧。”
丟下這句狠話后，周平帶著他的人揚長而去。
留下的，是比寒夜更刺骨的恐慌。
“這……這狗官擺明了是來找茬的！”
吳大壯帶著一絲顫抖，“他根本不管咱們是不是在救人！”
石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滿眼悲涼，“文書……勘合……這是要用官府里的規矩，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啊……”
災民們更是面如土色，不知所措地看著張星落。
“不用擔心！狐假虎威罷了！”
一個沉穩的聲音忽然從人群后方傳來，眾人回頭望去，只見孟昭不知何時已站在那里。
他整了整衣冠，緩步走到人群之前。臉色平靜，甚至還有絲淡淡的笑意。
“本官在此，一切不用擔心。”
孟昭的聲音不大，卻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目光掃過那些茫然的臉龐，朗聲說道，“官府自有官府的章程，他周平要文書，那是他的職責。而本官，身為郡丞主簿，自然會去處理這些案牘之事。放心，天塌不下來！”
這番話，如同給在場所有人都吃了一顆定心丸。
眾人松了口氣，氣氛也輕松了許多。
孟昭轉向張星落，語氣變得溫和，“你只管做你的事。挖井救人，乃是天大的功德。至于郡守府里的那些繁文縟節，自有本官去與他們周旋。”
說完，他遞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隨即轉身，“張星落，石公，還有這位吳壯士，隨我來一下。”
四人鉆進了旁邊一個臨時搭建的草棚。
一進草棚，便隔絕了外界的目光。
孟昭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剛才的話，是說給他們聽的，主要是為了穩住人心。”
孟昭聲音壓得極低，“現在，是說給我們自己聽的。星落，你可看明白了？周平只是一只沖在最前面的那條狗。”
張星落點了點頭，“明白！之前他是給陳家做事。現在陳家倒了……他換主了？”
“換了！他背后牽著繩子的，是鄧家。”
孟昭繼續道，“不過不止一家，而是等著看你笑話，等著看桓公灰頭土臉的士族們！”
“這樣的話，就說的通了。”
張星落思索了片刻，平靜道，“他把時限設在明日日落，恰好就在后日士族大會召開之前。所以，要文書根本就是幌子！他們要的是，我們這支隊伍在大會開始前，就從根上爛掉，徹底失去民心和合法性。”
“對！就是如此！”
孟昭贊許地看了他一眼，“這不是文書之爭，這是一副用大漢律法編織的絞索，沖著你我，沖著桓公的脖子套過來的！只要日落之前你拿不出文書，他周平立刻就能以聚眾作亂的罪名，將此地夷為平地！屆時，我們便是罪人，而他們，就成了維護南陽安穩的功臣！”
吳大壯聽得目瞪口呆。
這其中的兇險，遠比想象的要可怕百倍。
分析完局勢，孟昭的目光變得無比嚴肅，“旁的話，本官不問。只問你一句，你要如實回答！”
“這水……到底有幾分成算？”
這是最根本的問題。
如果挖不出水，一切計謀都是空談。
所有的掙扎，都將淪為笑柄。
草棚內，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張星落迎著孟昭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
但是下一句話，卻讓孟昭的瞳孔猛然一縮。
“人都說，盡人事聽天命。但……我更相信，人定勝天！”
“孟公，你敢不敢，與我這個無名小卒，賭上這一把？”
張星落伸出了手，重重的按在桌案上的輿圖上，認真的看著孟昭。
“賭什么？”
孟昭死死的盯著少年。
“就賭這南陽的天，還沒塌！”
“賭這地下的水，能被我們撬出來！”
“賭這幾千條人命，不該就這么化為枯骨！”
張星落的雙眼在火光中亮得嚇人，沒有半分僥幸，只有純粹的，執拗的，近乎瘋狂的信念。
半晌后，孟昭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豪邁，震得草棚簌簌作響。
“好！好！好！好一個人定勝天！”
“本官為官半生，謹小慎微，如履薄冰！今日，便陪你這小子，賭上一次！”
孟昭猛的一把抓住張星落的手臂，眼中閃爍光芒。
“你主外，我主內！”
“這外頭的千軍萬馬，這挖井尋水的事，本官全部交給你了！”
“至于郡守府里的唇槍舌戰，就交給我！”
孟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周平不是要文書嗎？好！明日一早，我就去郡守府，親自陪他辦這個文書！”
“他要勘合，我就跟他辯法理！他要行文，我就跟他論管轄！他要蓋印，我就跟他扯前例！他想一個時辰辦完，我就偏要拖他一天！不把他拖到日落西山，本官這官帽，倒著戴！”
這番話，說得幾人熱血沸騰。
“多謝孟公！”
張星落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后從包裹里取出早已備好的竹簡和筆墨，就著火光，開始奮筆疾書。
片刻之后，一篇洋洋灑灑的《為南陽百姓請命書》已然寫就。
他吹干墨跡，將竹簡卷好，交給一直候在棚外的陰家護衛，“把這個交給晚晴小姐。告訴她，計劃不變。等到城中謠言四起，人心最惶恐之時，再將此文，貼滿南陽大街小巷！記住，一定要等到最關鍵的時刻！”
“喏！”
護衛領命，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做完這一切，張星落走出草棚。
外面的災民們立刻圍了上來。
張星落深吸一口氣，走上高臺，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吼聲。
“我知道你們在怕什么！你們怕官府！怕坐牢！怕死！”
“但是，怕，是沒有用的！”
“我們，沒有活路可退！不挖出水來，大家都是死路一條！還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人、孩子，餓死渴死！”
“從現在開始，我要你們忘了時辰！忘了周平！忘了官府！”
“你們的眼中，只有石頭！你們的手中，只有工具！”
他指向那片在月光下泛著死寂光芒的亂石崗。
“天亮之前，我要你們，把所有的力氣，都給我砸進這片地里！用最快的速度，找出那三處備選井位！然后，開工！”
“挖！給我用盡全力去挖！”
“是生是死，在此一舉！”
他的話，如同雷霆，劈開了眾人心中的迷茫和恐懼。
是啊，橫豎都是一死，為何不拼死一搏？！
“挖！”
吳大壯第一個響應，他抄起一把鐵鍬，通紅著雙眼吼道。
“挖！！”
老張頭顫顫巍巍地舉起了手中的鋤頭。
“挖！！！”
成百上千的聲音匯聚成一股洪流，響徹夜空。
另一邊，孟昭整了整衣冠，轉身向著南陽城中那座衙門大步走去。
兩條無形的戰線。
同時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