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
無數雙空洞的眼睛,齊刷刷地轉向了渡口東側。
十幾口大鍋一字排開,鍋下烈火熊熊,鍋內,是翻滾著濃稠米粒和肉塊的肉粥!
一個身穿錦緞的中年管事,正站在一輛大車上,居高臨下地望著眾人。
他沒有聲嘶力竭地叫喊,反而是溫和醇厚的說道,“南陽的父老鄉親們!在下鄧氏管事鄧茂。我家主人鄧公,聽聞諸位在此受苦,寢食難安。特命在下送來薄粥,為諸位略盡綿薄之力!”
“諸位請放心,我鄧家的施粥,不為名不求利,更不求回報!只要是受災的鄉親,不問來處,不問老幼,皆可上前來,領一碗肉粥果腹!”
人群死一般地寂靜。
吳大壯臉憋得通紅,青筋在額角突突直跳。剛想破口大罵,卻被一只手輕輕按住了肩膀。
張星落沖著他搖了搖頭。
鄧茂的目光,掃過不遠處剛剛搭起的簡陋招工臺,“我家主人說了,天災無情,人要有義。咱南陽人,幫南陽人,天經地義!哪能讓大家伙兒餓著肚子,去干那些虛無縹緲的活計呢?先填飽肚子,比什么都重要!來,趕緊來吃肉粥吧!”
這句話,如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災民心頭上。
“肉粥……”
“是肉粥……真的是肉粥啊!”
短暫的死寂之后,人群轟然炸開。
數千人,瘋了一般,連滾帶爬地朝著鄧家的施粥棚涌去。
他們擠作一團,互相推搡著。
有人被擠倒,立刻被后面的人踩在腳下,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
為了那一碗肉粥,人性的最后一絲體面,在這一刻被碾得粉碎。
招工臺前,瞬間變得門可羅雀。
石公撫著胡須的手停在半空,眉頭緊鎖。他嗅到的,是比肉香更濃烈的陰謀味道。
“星落……這……”
張星落沒有回頭,只是冷靜的看著那片為了食物而瘋狂的人潮。
這些一直在觀望的士族,終于出招了!
簡單,粗暴,直擊要害。
用最直接的利益,來沖垮他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秩序。
自己等的就是這一招。
因為,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大壯。”
張星落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傳我命令,所有人,后撤三十丈!另起爐灶!”
“啊?”
眾人一愣,滿眼不解。
這個時候不針鋒相對,反而要退?
“這,這是為何?我們這一讓,氣勢可就全沒了!”
吳大壯急道。
“要什么氣勢?”
張星落淡淡的笑了起來,“人家玩的是正面沖突,用的是利,是眼下!我們去跟他們比誰的粥多肉肥?那不是自取其辱嘛。”
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我們要給的,是他們沒有的東西。要爭的不是粥,而是人心!”
眾人雖然似懂非懂,但出于信任,還是立刻將桌椅木板等物,迅速向后方一片更為開闊的空地轉移。
鄧茂站在高處,看著張星落這番避戰的舉動,嘴角的輕蔑更濃了。
一個黃口小兒,也敢跟鄧家斗?
災民們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一些領了粥正狼吞虎咽的人,投來了混雜著譏諷和不解的目光。
然而,張星落并未理會這一切。
在新的空地上,他命人將那塊最大的木板,用兩根粗壯的木樁牢牢固定,正對著數千災民。
然后拿起一塊木炭,開始在木板上,一筆一劃地書寫。
張星落的字雖然不是太好看,但清晰有力。
很快,一行大字出現在木板頂端:
【南陽抗旱都監府工分兌換條例(即日生效)】
緊接著,下面是一系列清晰無比的條目,甚至在一些條目旁邊,張星落還畫上了簡單易懂的圖形,確保不識字的人也能看懂大概。
基礎物資類:
壹工分:可兌換粟米兩斤或粗鹽一小袋(約半斤)。
貳工分:可兌換粟米四斤或豆餅五塊。
叁工分:可兌換菜油一小壺或火石一套。
生活衣物類:
伍工分:可兌換粗布一尺或草鞋兩雙。
拾工分:可兌換棉衣一件(兒童)或陶制水罐一個。
貳拾工分:可兌換成人棉衣一件或鐵鍋一口。
生產工具類:
叁拾工分:可兌換鐵質鋤頭一把或砍刀一柄。
伍拾工分:可兌換小型手推車一輛。
終極目標類:
壹佰工分:可兌換……耕牛一頭(需報備審核,并簽訂開荒協議)!
這塊木板,就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另一場截然不同的波瀾。
那些擠在粥棚前的人,動作明顯慢了下來。
一些已經領到粥的人,一邊喝著,一邊伸長了脖子,死死地盯著那塊木板。
如果說,鄧家的肉粥,是滿足他們現在活下去的欲望。
那么,這塊木板上描繪的,則是一個他們連做夢都不敢想象的……
未來!
鹽!那是比糧食還要金貴的活命之物!
布!那是能讓他們熬過下一個冬天的保障!
鐵器!那是他們安身立命、重新擁有田地的根本!
甚至……還有耕牛?
那是一個農戶人家最奢侈的幻想!
人群開始騷動,竊竊私語聲如潮水般涌起。
“天爺……拿工分,能換鹽?”
“還有鐵鍋……俺家的鍋,早就被陳家的狗腿子砸了……”
“你們看最后那個!一百工分……能換一頭牛?!”
鄧茂的臉色,第一次變了。
沒想到,這個鐵匠出身的小子,竟然能使出如此刁鉆的手段。
他立刻高聲道:“鄉親們,別被他騙了!那都是畫的餅,看得見摸不著!只有喝進肚子里的肉粥,才是真的!”
騷動的人群再次猶豫了。
就在這人心搖擺的微妙時刻,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夠了!”
眾人循聲望去,老張頭拄著一根樹枝,顫顫巍巍地從人群中走出。
他剛剛也領了一碗肉粥,分給了餓得奄奄一息的小孫子。
他的目光掃過周圍一張張麻木的臉,又轉向那塊寫滿希望的木板。
最后,落在了那個身形筆直的年輕人身上。
“老漢逃難到這里,跪過,求過,也像狗一樣搶過別人掉下的食。為的,就是讓家里人活下去。”
他的聲音不大,卻透著千鈞之力,“可是,活下去了,然后呢?”
“然后,明天繼續跪,繼續求,繼續像狗一樣活著嗎?”
“老漢雖然不識字,卻是知道人字,是怎么寫的!一撇一捺,那站直了,才能叫人!!!”
“鄧家施舍的肉粥,是能讓我們活命,可是,能活多久呢?張主簿給的,可是能讓我們重新做回人的機會啊!!”
“是用咱們自己的力氣,換回鹽,換回鍋,換回地,換回一個堂堂正正的活法!”
話音落下,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老張頭將手中的陶碗,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聲,四分五裂,炸在每個人的心頭。
老張頭丟掉了拐杖,挺直了那早已被歲月壓彎的腰,一步一步,堅定地朝著招工臺走去。
他走到張星落面前,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張星落也對著他還了一禮。
“老丈,可想好了?”
“想好了。”
老張頭抬起頭,眼中再無一絲渾濁,“老漢這把老骨頭,干不動重活。但開山鑿石的活計,還能搭把手。這第一份工分,老漢掙定了!”
死寂。
短暫的死寂。
人群中,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猛地將喝了一半的粥碗往地上一摜,抹了把嘴,大步流星地跟了過去。
“說得對!老子寧可靠自己雙手掙飯吃,也不愿再受這份窩囊氣!”
“算我一個!俺家婆娘孩子還等著我拿鹽回去!”
“還有我!俺會打鐵,能掙貳拾工分不?”
一個,兩個,十個……
越來越多的人,從那擁擠的粥棚前脫離出來。
他們大多是青壯,眼中尚存一絲不屈的血性。
他們丟掉施舍的粥碗,堅定地匯入那條走向招工臺的人流。
這,不再是簡單的選擇,而是一種宣言。
是對施舍的唾棄,是對尊嚴的渴望。
吳大壯的眼睛紅了,看著那條越來越壯大的人流,只覺得熱血直沖頭頂。
他扯著嗓子大吼:“都排好隊!陰家護衛,維持秩序!石公,勞煩您和您的弟子們,幫忙登記!快!快!”
場面瞬間變得井然有序。
石公親自拿起筆,為老張頭登記了第一個名字。
張星落從身旁一個箱子里,取出第一塊用竹片削成的工分牌,鄭重地交到老張頭手中。
那竹牌上,用炭火烙著一個清晰的“壹”字。
老張頭接過工分牌,像是接過了傳家寶,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夕陽的余暉灑在淯河渡口,形成了一副詭異又震撼的畫面。
東側鄧家的施粥棚前,依舊人山人海,數千人埋頭喝粥,卻寂靜無聲。
而西側的招工臺前,只聚集了三百余人,但每一個人都站得筆直,眼中閃爍著光芒。
張星落笑了起來。
這場關于人心的第一回合較量,贏了。
不僅贏得了三百個勞力,更是贏得了最重要的東西。
勢的根基!
看著那臺下那充滿信任和希望的眼睛,張星落深吸一口氣,振臂高呼:
“尋水營,就此成立!”
“吼!”
三百人的吶喊,聲震四野。
“鄉親們!”
張星落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光喊口號可不能出水,所以從現在起,尋水營,要用我們的雙手,去掙回活路!”
他轉向石公,深深一揖,“石公,還請您坐鎮中軍,統籌全局。”
然后他看向吳大壯:“大壯,你挑出三十個識字的,做各隊隊長!”
命令下達得干脆利落,不容置疑。吳大壯和石公立刻領命行動。
張星落面對著眾人,開始了他上任后的第一次戰前動員和技術培訓。
“我知道,大家會奇怪,這茫茫亂石崗,寸草不生,從何處尋水?”
他朗聲道,“古有奇人,能望氣尋龍,辨土分金。我張星落不才,曾從一本上古奇書中學得一二法門,再加上石公一生堪輿的經驗,我們定下了一套法子!”
他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拉著,將復雜的地質學知識,用這個時代的人能聽懂的語言翻譯出來:
“其一,尋陰不尋陽!山之南為陽,山之北為陰。我們不找那日頭暴曬之地,專尋山坳、石壁背陰之處。此等地方,地氣不易散,縱使無水,地下也更濕潤。”
“其二,觀枯不觀榮!越是這種大旱之年,越要找那些看似干枯,但根系周圍尚存一絲綠意的植物。一叢草中,若有幾根比別處枯萎得更慢,其下必有蹊蹺!”
“其三,聽空不聽實!每隊分發一把鐵錘,夜深人靜之時,敲擊地面。若聲音沉悶,是為實土;若聲音空洞,帶有回響,則其下可能有空洞或地下暗河!”
這番話,聽得眾人云里霧里,卻又覺得高深莫測。
石公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
“現在!”
張星落的聲音陡然拔高,“以十人一隊,共分三十隊!每隊領取火把、鐵錘、木樁!自西向東,呈扇形散開,將這片亂石崗給我一寸一寸地翻過來!”
“找到任何符合我所說特征的地方,立刻打下木樁作為標記,并回報中軍!”
“天亮之前,我要在這張地圖上,看到你們的成果!”
他將一張簡陋的地圖鋪在地上。
“是!”
三百人再次齊聲怒吼,這一次,吼聲中充滿了具體的方向和目標!
整個尋水營,如同一臺精密的機器,瞬間運轉起來。
三十支小隊,在各自隊長的帶領下,領了工具,舉著火把。
如三十條火龍,浩浩蕩蕩地沖入了無邊的黑夜和亂石崗之中。
夜色深沉,亂石崗上,火光點點,如同墜落凡間的星辰。
張星落沒有休息,他與石公坐鎮中央。不斷有小隊派人回來報告,他們便在地圖上插下一個又一個標記。
當黎明的魚肚白染亮了東方天際時,地圖上,已經密密麻麻地插上了上百個木樁標記。
張星落與石公,經過一夜的篩選比對,最終在地圖上,重重地圈出了三個點。
“一共三處可以!”
沒人注意到。
在鄧家粥棚外圍的人群中。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儒衫的落魄文人,悄然地放下了手中的粥碗。
他叫盧清,是鄧禹門下的一名說客。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因為家有老小而選擇留下的災民身上。
盧清掛著和善的微笑,緩步走入人群,低聲說道:
“這位大哥,那工分牌看著是好,可你想過沒有,那位張主簿,畢竟是欽差大人臨時任命的,連官印都沒有……這要是欽差大人一走,他這官,還算數嗎?”
那漢子一愣,臉上頓時僵住。
盧清又轉向另一人,像是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
“陰家是家大業大,可憑什么要認他一個外人寫的竹牌子?人家到時候翻臉不認賬,你們這幾天的力氣,可就白出了啊……你看,人家鄧家,給的可是實實在在的肉粥,從不畫餅啊。”
聲音不大,卻像一滴毒液,精準地滴入人們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一場針對“信譽”和“合法性”的絞殺,已拉開了序幕。
第二拳,來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