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氏府邸,后堂。
香爐里升騰著名貴的沉香。
鄧禹悠然地喝著茶,聽著心腹謀士的匯報。
“老爺,一切順利。”
謀士躬身道,“已傳遍全城了,我們安排的人,又將昨日傍晚天邊的火燒云,說成是地龍泣血之兆。如今城中人心惶惶,都說亂石崗上那伙人,是招來天譴的災星。”
鄧禹輕輕吹了吹茶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光是這點還不夠,要讓恐懼,變成他們自己的選擇。”
“老爺放心。”
謀士心領神會,“已經派人去尋水營里遞了話。只要有人肯帶頭醒悟,離開亂石崗,不僅既往不咎,還能到我們鄧家的粥棚,領雙倍的米糧。重賞之下,不愁沒有動搖之人。”
“很好。”
鄧禹放下茶杯,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那孟昭呢?有沒有給他上上弦?”
“早已安排妥當了。幾位和我們交好的鄉紳,已經聯名去郡守府為民請命,言辭激烈,痛陳此舉乃逆天而行,禍及滿城。并請求以南陽百姓為念,立刻頒下禁令,填平深井,捉拿禍首!”
鄧禹滿意地點了點頭,走到窗前,望著亂石崗的方向。
“他們以為,周平才是殺手锏?哼!我要的,從來就不是官府的一紙禁令,那樣太便宜他了。”
他的聲音冰冷,“我真正要的,是南陽城的百姓,在絕望和憤怒中,親手將他們,撕成碎片啊!”
“老爺英明!“
夜色朦朧。
經過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奮戰,被寄予厚望的深坑,都已挖掘到了人力所能及的極限。
可期待中的濕潤泥土,卻未曾出現。
坑里。
除了工具偶爾的碰撞和喘息,再無他聲。
人們機械地揮動著手中的工具,與其說是在挖井,不如說是在發泄著心中最后的焦躁。
“還有多久?”
吳大壯喃喃自語。
可是,沒有人能回答他。
一名負責從城中運送補給的陰家仆役,忽然連滾帶爬地沖進了亂石堆。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里充滿恐懼。
一旁的護衛剛要怒斥,卻被他的三言兩語驚了神。
連忙沖了進來。
吳大壯一把扶住他,眉頭緊鎖:“怎么回事?慌慌張張的。”
“童謠……滿城都在傳一首童謠!”
仆役喘著粗氣,將那幾句在南陽城里發酵了一夜的讖語,一字不差地念了出來:
“石崗響,地龍躺。”
“清水出,南陽殤!”
“一寸深,一寸傷。”
“井見底,人斷腸!”
這幾句簡單的韻文,像是陰冷的寒風,瞬間吹遍了整個營地。
離得近的幾個災民,動作猛地一滯,臉上的血色肉眼可見褪去。
吳大壯的臉色瞬間鐵青,一把揪住那仆役的衣領,低聲喝道,“混賬東西!什么狗屁童謠!誰讓你在這里胡說八道,動搖人心!”
“不是我……是真的!”
仆役快要哭出來了,“現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連三歲的孩子都在唱!他們說……說我們在這里挖井,是把南陽的地脈給挖斷了,觸怒了神明,老天爺要降下更大的災禍來懲罰整個南陽郡!”
“放他娘的狗屁!”
吳大壯一腳踹在旁邊的土堆上,怒不可遏,“這他娘的是哪個天殺的王八蛋編出來害人的!”
消息瞬間在整個尋水營炸開。。
再想將此事強行壓下時,已經晚了。
起初只是竊竊私語,人們交頭接耳。
但很快,質疑就變成了絕望,再加上對鬼神的敬畏,發生了化學反應。
“難怪……難怪挖了一天一夜都見不到水,原來是動了不該動的地方……”
“我昨晚就做了個噩夢,夢見一條土龍在我腳下哭……”
“咱們……咱們不會真的把天給捅了個窟窿吧?”
恐慌迅速蔓延。
人們看著腳下這片堅硬的亂石崗,從最初的期待,變成了畏懼。
挖掘工作仍在繼續,但效率已經下降到了冰點。
人心散了,隊伍便不好帶了。
人們一邊揮動著工具,一邊疑神疑鬼地四處張望,仿佛隨時會有什么妖魔鬼怪從地下鉆出來。
突然!
“轟隆——”
三號坑的坑壁上,一塊被曬得干裂的巨大泥巖,毫無征兆地脫落,帶著沉悶的呼嘯聲,重重地砸向坑底!
“啊——!”
坑底傳來一聲慘叫。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紛紛扔下工具,連滾帶爬地向后退去。
吳大壯第一個反應過來,不顧一切地沖向坑邊,只見坑底一名工人抱著手臂在地上翻滾,鮮血染紅了衣袖。
萬幸的是,那塊泥巖只是擦著他的手臂砸下,并未造成致命傷。
但對于此刻已成驚弓之鳥的眾人來說,這無疑是神明降下的最后警告。
一名災民抓住時機,猛地跪倒在地,雙手捶地,發出凄厲無比的嚎哭:
“天譴!是天譴啊!!”
“地龍發怒了!老天爺降下警告了!我們不能再挖了!再挖下去,我們所有人都得死在這里,給南陽陪葬啊!!”
這一聲哭嚎,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
恐慌,在瞬間被引爆!
“轟”的一聲,近百名災民瞬間崩潰了。
他們扔掉手中的鐵鍬鋤頭,成片成片地跪倒在地。
“老天爺饒命啊!”
“地龍神息怒!我們再也不敢了!”
“我們不挖了!我們不挖了!”
哭喊聲,磕頭聲,求饒聲響成一片,場面徹底失控。
尋水營,在成立不到二十四小時后,迎來了第一次大規模的嘩變。
吳大壯氣得雙眼赤紅,他拔出腰間的環首刀,“都他娘的給老子閉嘴!站起來!”“誰再敢妖言惑眾,老子一刀劈了他!”
然而,死亡的威脅,在對未知的恐懼面前,顯得是如此蒼白無力。
不僅沒有平息騷亂,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反彈。
“殺人啦!官府要殺人滅口啦!”
“我們只是想活命,為什么要逼死我們!”
人群騷動得更加厲害。
甚至有人開始悄悄后退,準備逃離這片不祥之地。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沉穩的聲音,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都住手!!!”
張星落從人群中緩緩走出。
沒有發怒,也沒有驚慌。
少年只是平靜地走到那名受傷的工人身邊,撕下衣擺,給他仔細包扎傷口。
做完這一切后,才站起身。
張星落環視著周圍,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帶頭哭嚎的災民身上。
他沒有走過去,只是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個破舊的瓦罐。
罐里是從數里外挑來的渾濁飲水。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張星落仰起頭,將散發著土腥味的泥水,一飲而盡。
“咕咚,咕咚。”
吞咽的聲音,清晰可聞。
喝完水,他將瓦罐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告訴我。”
張星落伸出手指,指向不遠處那些嘴唇早已干裂起皮的孩童,“是這虛無縹緲地龍更可怕,還是看著你們的孩子,在懷里活活渴死更可怕?!”
一句話,讓所有人的哭喊聲都卡在了喉嚨里。
張星落的聲音陡然拔高,寒聲道:“那些告訴你們地龍會發怒的人,此刻正在他們涼爽的宅院里,喝著甘甜的井水!他們的米倉里堆滿了糧食,他們的妻兒衣食無憂!”
“之所以,告訴你們要敬畏……只是因為你們的死活,與他們無關!他們只是想讓你們跪在這里,安安靜地死掉罷了!這樣的話,他們的糧食就不用分給你們,他們的清水也不用施舍給你們!”
“希望你們死!安安靜靜,服服帖帖地死!”
字字誅心!
跪在地上的災民,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眼神中的恐懼,漸漸被一種名為憤怒的情緒所取代。
張星落猛地轉身,從地上抄起一把沉重的鐵鎬。用盡全身力氣,將鐵鎬高高舉過頭頂,對著腳下一塊堅硬的巖石,狠狠砸下!
“鐺——!”
“我只信手中的這把鐵鎬!”
“鐺——!”又是一下!
“我只信你們每個人,都想活下去的這股力氣!”
“鐺——!”第三下!
“今天!我們只救命!救我們自己的命!救我們家人的命!”
他扔掉鐵鎬,張開雙臂,對著所有人發出了最后的吶喊:
“愿意跟我一起,用自己的雙手,救自己、救家人的,現在,拿起你們的工具!”
死寂。
長久的死寂之后。
一個蒼老的身影,顫顫巍巍地從人群中站了起來。
是老張頭。
他默默地走到工具堆旁,撿起一把鋤頭,走到了張星落的身邊。
緊接著,是石公。
他一言不發,帶著他那幾個徒弟,重新跳回了深坑。
然后,是第三個,第四個……
越來越多的人,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他們擦干眼淚,重新撿起被自己扔掉的工具。恐懼雖然沒有完全消退,但一種更原始,更強大的力量,正在重新占據他們的內心。
那是。
求生的意志!
騷亂,就這樣被強行平息了。
“人心有了……”
張星落輕輕說道,“接下來,就看我們自己了!”
“他娘的,不蒸饅頭爭口氣!”
吳大壯抄起一把嶄新的鐵鎬,通紅的眼睛掃過全場,“都他娘的別愣著了!想活命的,就跟著張主簿干!不想活的,就滾回窩棚里等死!”
殘存的希望,被求生的本能徹底點燃。
“干!”
“干他娘的!”
人群中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之前那些動搖的的災民,此刻瘋了一般沖向工具堆,拿起任何能挖掘的工具。
在石公和吳大壯的重新組織下,對準二號深坑,發起了最瘋狂的總攻!
“吭哧……吭哧……”
挖掘的聲音,變成了整齊劃一,帶著決絕的怒吼。
一個時辰過去了,深坑又下去了數尺。
帶上來的,依然是混雜著砂礫的紅土。
兩個時辰過去了,坑底已經深不見底,只能靠著火把的光亮勉強視物。
負責運土的災民來回奔跑,汗水浸透了他們破爛的衣衫,在夜風中蒸騰起白氣。
張星落站在坑邊,面沉如水。
石公一次又一次地捻起新挖出的泥土,在指尖揉搓,失望的搖頭。
時間,無情地流逝。
距離天亮,距離桓譚召開的士族大會,只剩下了最后幾個時辰。
挖掘的效率開始變慢,許多人的體力已經透支到了極限,全憑一股意志力在支撐。
“報……報告主簿!”
一名在外圍警戒的青壯跌跌撞撞地跑來,“城……城里不對勁!好多人……好多人!”
張星落心中猛地一沉。
好多人?
還是來了嗎!
這就是鄧家的第三招!
“莫慌,慌什么!”
張星落厲聲喝道,“他們過不來的!孟公還在郡守府,有官府在,他們不敢亂來!所有人,不要停!水就在下面,挖出來,我們就贏了!”
挖掘,在一種近乎悲壯的癲狂中,繼續著。
所有人的希望,都聚焦在了這口深不見底的二號坑。
就在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時。
“鏗——!!”
一聲刺耳至極的銳響,猛地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不是鎬頭掘開土石的悶響,而是一種堅硬與堅硬碰撞后,發出的斷裂聲!
緊接著,一把斷成兩截的鐵鎬被從坑底扔了上來。
挖掘的聲音,戛然而止。
整個亂石崗,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望向那黑洞洞的坑口。
數息之后。
一聲絕望的吼聲,從深坑中艱難地傳了上來。
是石公。
“磐……磐石……”
“是……是一整塊的青色磐石啊!!”
“完了……全完了……挖……挖不動了!!”
這聲音,如同最終宣判。
剛剛還被強行凝聚起來的士氣,在磐石這兩個字面前,被擊得粉碎,連一絲一毫的殘渣都不剩。
“鐺啷啷……”
不知是誰的工具先掉在了地上。
接著,是成片成片的工具墜地聲。
所有人都癱了下去,失去了力氣。
失敗了。
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堅持,在這冰冷堅硬的磐石面前,都成了一個笑話。
就在這時,營地邊緣突然傳來一聲更加凄厲的呼喊!
一名信使,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他的左胳膊不自然地扭曲著,顯然是斷了。
“張……張主簿!!”
他撲倒在張星落腳下,上氣不接下氣地嘶吼道:“頂……頂不住了!孟公……他頂不住了啊!”
“鄧家……鄧家煽動了上千個城中百姓,說我們挖斷了龍脈,要老天爺降下天罰了!他們……他們已經沖垮了郡守府的衛兵,正……正舉著火把,朝這里來了!”
信使帶著哭腔,指向南陽城的方向。
“他們……他們說要抓災星祭天啊!!”
所有人,都猛地回頭望去。
只見遠方的地平線上,一條由無數火把組成的火龍,正在黑暗中蜿蜒而來。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亂石崗的方向移動。
山呼海嘯般的怒吼聲,即使隔著數里,依舊順著夜風,清晰地傳了過來。
“燒死災星!”
“祭天!祭天!”
此時,天邊泛起了一抹慘淡的魚肚白。
新的一天來了,而士族大會。
也即將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