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粥很快便結束了。
張星落坐在一處略高的小土坡上,靜靜的看著下面。
趁著護衛在收拾著東西,陰晚晴走到了他的身旁,眼圈微微泛紅。
“星落,這就是……旱災下的南陽。”
少女揪著心,哽咽著。
張星落緊緊的握住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看著那一張張絕望麻木的臉龐,他知道他必須得做點什么。
“晚晴。”
張星落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你說……除了糧食,這些災民,眼下最缺的是什么?”
陰晚晴怔了怔,良久才低聲道,“當然是水了。沒有水,他們連這粥都難以入口,而且……”
“而且人多穢集,若無水,瘟疫怕是不遠了。”
張星落接著她的話繼續說了下去。
說到瘟疫二字,聲音有些發顫。
大旱之后必有大災。
瘟疫,饑荒,人相食。
史書上那寥寥幾筆,像把快刀。
張星落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絕望的人群,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在當下,打井技術雖然已經存在,但是深度和效率都是有限的。
目前,許多鄉間的淺井早已經干涸。
即使是官井,水位也日漸降低。
如果,能改進打井的工具和方法,向下挖得更深……
是否能找到地下深層的水源呢?
“或許,我們該換個方向來想想辦法。”
張星落沉聲道,“曲轅犁雖然能解決以后種地的問題,但是眼下,首先得讓他們活下去!至少,要讓他們有水喝。”
陰晚晴有些疑惑,但還是輕輕點頭。
“好!”
夕陽的余暉,將兩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拉得很長。
投射在身后的那片土地上。
遠方。
官道上又傳來一陣騷動,隱約夾雜著官差的呵斥和災民的哭喊。
陳府,東廂書房。
陳亮臉上怒火翻騰,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矮幾。
上好的玉盞摔得粉碎,發出聲響。
周平縮著脖子,站在書房中央,大氣也不敢出。
他的臉上帶著明顯的淤青,手臂被粗暴地包扎著,顯然挨了一頓好打。
“廢物!都是一群廢物!”
陳亮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周平!老子讓你去壓場子,壓死那個小雜種,結果你他娘的給老子丟了這么大個人!一個鄉野鐵匠,一個陰家的小娘們,就能讓你灰溜溜的滾回來?還扯出個什么掌樂大夫?你他娘的是不是故意的?!”
周平嚇得一哆嗦,趕緊跪下,“亮少爺息怒!息怒啊!下官冤枉啊!那,那位桓從事,他,他真的是朝廷欽命!手里還有令牌!”
“朝廷欽命?”
坐在主位上的陳胥緩緩開口,語氣森然。
他手中捻著一個玉扳指,把玩著,“桓譚?掌樂大夫……此人我倒是有所耳聞,乃是當今大司馬門下紅人,博學多才,極得重用。但是,他怎么會突然出現在南陽,又恰巧去了淯水渡口?”
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就連一旁的陳亮也一臉疑惑。
“周平啊,不是我說你。”
陳胥思索了片刻,“你,吃著劉郡丞的飯,拿了我們家的錢,卻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還引來了這等人物,你說,這算什么事?”
“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周平臉色煞白,冷汗涔涔,“我也沒想到他會出現。而且,桓從事位高權重,下官實在不敢違抗啊!”
“不敢你大爺!”
一旁的陳亮怒罵道,“你平日里的油水,有幾分不是從我們家出的?你的前程,又有幾分不指望劉郡丞提攜?現在出了紕漏,就拿官大一級來當借口?!”
陳胥冷冷的掃了一眼,便讓陳亮噤若寒蟬。
“你確定他只是路過?”
陳胥的目光銳利如刀,“還是……有意為之的?”
周平身體一僵,額頭汗如雨下,“回員外……下官也不知啊!他問了問情況,聽了陰家小姐和那小子的辯解后,便,便讓下官將人放了,還,還讓下官將鬧事之人帶回審問……”
“審問?”
陳胥冷笑道,“你可審出什么了?”
周平顫聲道,“這……下官隨便拷問了一下,他們好像跟,跟陳亮少爺手下的人,有所關聯……”
“住口!”
陳亮猛地大喝,打斷了周平的話,“胡說八道!他們是什么東西,怎么可能跟我的手下有關聯!”
陳胥的目光緩緩移到侄子的身上,“你派去的?”
“我,我只是讓陳福找了些地痞。”
陳亮強辯道,“想去陰家的粥棚那邊攪攪局,給他們添點麻煩。沒讓他們動手傷人啊!更沒想到那個小子會那么狠,上來直接動手!更沒想到會撞上那個姓桓的!”
“胡鬧!”
陳胥猛地一拍桌子,“攪局?添麻煩?你以為這是兒戲?!現在是什么情況?現在是災情時候!聚眾滋事,若是要鬧出了民變,捅到上面去,你我擔待得起嗎?!”
看著陳亮煞白的臉色,陳胥不由的放緩了語速。
“桓譚是何等人物?他可是大司馬跟前的紅人!人來了南陽,是體察民情,還是有更深層的目的,你知道嗎?”
“還有,他今日替那小子解圍,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因為陰家?”
陳亮徹底慌了,“叔父,那,那我們該怎么辦?那個姓桓的會不會查到什么?”
陳胥思索片刻,丟下了扳指。
“周平。”
陳胥看向周平,“你回去好好寫一份詳實奏報,將今日渡口之事,包括你如何盡心維持秩序,如何制止沖突,以及那位桓從事如何出現并指示善后的過程,都寫清楚。字字斟酌,不得有半點差錯。明日一早,送呈郡丞大人過目,再上報府尊。”
“是!”
周平松了口氣,連忙應下,“下官遵命!”
“你先下去吧!”
陳胥揮了揮手。
周平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密室里再次只剩下陳胥和陳亮叔侄二人。
“陳亮。”
他的語氣平靜,“那些鬧事之人,趕緊找個地方,處理干凈了。千萬別留下任何痕跡。”
陳亮一凜,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侄兒明白。我等下就去安排。但是,那個小子我們該怎么辦?”
“不能再用這些小手段了。”
陳胥眼中閃過一絲狠戾,“明面上的官府施壓,他有陰家和桓譚。暗地里的地痞流氓,他又手段狠辣,難以制住。我們得換個法子。既能除掉他,又能撇清干系,甚至還能再打壓陰家一次。”
陳亮忽然想到了一點,“您是說……”
“不錯。”
陳胥冷笑道,“大旱之下,流民滋生,盜匪四起。郡尉錢武已經奉命嚴查彈壓了。這便是我們的機會。”
他壓低了聲音,“讓陳福去安排。從今日起,收集點那小子結交流民的證據,再制造點一些他與匪寇往來的線索。同時,打點郡尉衙門,讓錢武那邊配合……不,讓錢武主動出擊,以剿匪的名義,徹底的鏟除!將此事辦成一樁功績,呈報給郡丞大人,再由他上奏上面那位……”
陳胥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容。
“要讓那小子死得無聲無息,而且死得名正言順!”
馬車轆轆,沿著官道向陰家莊園駛去。
送走了張星落后,天色便徹底暗了下來。
陰晚晴疲憊的靠在車窗旁,發著呆。
“小姐。”
管家陰福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來。
少女揉了揉眉心,“福伯,何事?”
“今日之事,周戶曹那邊,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陰福提醒道,“他背后有那郡丞劉欽撐腰,只怕會借機生事。”
“嗯。”
陰晚晴應了一聲,頓了頓,“關于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此舉擺明了是得了上面的指示,沖著那位張小哥來的。一旦被他帶走,只怕不死也要脫層皮。也幸好那位桓從事的出現,才暫時化解了此事。”
他頓了頓,語氣復雜,“只是……張小哥的下手的確是狠。那漢子的手臂,恐怕是廢了。”
陰晚晴沉默片刻。
她腦海中再次閃過了張星落暴起時的場景。
快如閃電的動作,毫不猶豫的狠辣,還有眼中那冰冷的殺意。
與平日里的他,判若兩人。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當時的選擇,是正確的。”
陰晚晴點評道,“若是任由對方鬧下去的話,那局勢會不可控。”
陰福略帶擔憂,“是的。不過今日此舉算是徹底得罪陳家了,雖然暫時解圍,但也等于徹底撕破臉皮。”
陰晚晴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但這并非是壞事。”
陰福露出不解的神色。
“今日我算是看清了。”
陰晚晴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天際,語氣堅定,“在這樣的大災面前,靠那些只會打壓和盤剝的豪強,靠那些只會維穩和推諉的官吏,南陽只會越來越亂,最終生靈涂炭。”
“陳家急于壟斷鐵器和水源,劉欽與他們勾結,相互得利。至于周平這等狗腿子,遍地都是,不值一提。”
“他們要的根本不是百姓能否活命,而是自己的權力!”
接著,她將張星落的想法大致重復了一遍。
“大旱之下,水源比糧食更緊俏。糧可以賑,但水卻難以調配。若能解決一部分災民的飲水問題,功莫大焉。這不僅僅是賑災,更是為我們陰家,在百姓中贏得聲望,凝聚人心。這聲望,關鍵時刻比千金更重。”
陰福點頭,表示理解,“小姐是說,要資助他,讓他嘗試打井?”
“不止是嘗試。”
陰晚晴語氣認真,“他既然提出來,想必心中已有章法。他需要精鐵、上好的木料、以及有經驗的井工。特別是能向下深挖的技藝,我們可以提供。明日一早,就按照他的要求,把這些東西秘密送去城外,他指定的那個地方。”
她看向陰福,目光銳利,“福伯,此事,必須秘密進行。陳家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們做成這件事的,他們一定會不擇手段地破壞。”
陰福神色凝重,“是,小姐。我親自去辦,保證滴水不漏。”
少女點了點頭。
談話間,已經到了莊園。
陰晚晴提起了裙擺,在侍女的攙扶中下了車。
陰管家忽然想起了什么,追了過去,“對了,小姐,那桓從事那邊……”
“桓先生的出現,著實是意外之喜了。”
陰晚晴沉吟道,“他變相是給我們陰家解了圍,不過,這只是一時。他身負欽命,不可能久留南陽,不能完全依賴他。”
“是,小姐。”陰福應下。
“另外,”陰晚晴頓了頓,“福伯,你去準備一些禮物,再遣人去打探一下桓先生的落腳點。我們擇日登門拜訪一下。”
“是!”
陰晚晴靠在柔軟的靠墊上,閉著眼睛,腦海中卻如同走馬燈般回放著今日渡口發生的一切。
黑面壯漢的囂張嘴臉,張星落爆發時的冰冷眼神,骨骼斷裂的脆響,周縣尉的蠻橫偏袒,以及桓譚風輕云淡卻字字千鈞的化解。
每一個畫面都無比清晰,沖擊著她的認知。
她出身于南陽大族,自幼飽讀詩書,學習女訓,也接觸過一些家族生意和地方事務。
她知道世道艱難,知道官場險惡,也知道豪強之間的爭斗。
但今天的場面,尤其是他展現出的那種與溫和外表截然不同的力量,徹底打破了她的原有印象。
他,不是書生氣的技術狂,也不是痞氣的小匠人,更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被保護者。
而是能在絕境中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的猛士!
并非莽撞,是帶著目的性和控制力的。
他知道何時出手,何時收手。
甚至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判斷出對手并非尋常饑民,更能抓住核心問題。
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那些奇思妙想,那些技術和知識,這些東西,在一個鄉野鐵匠身上,完全無法解釋。
僅僅是他改造水排、掌握淬火技藝就已足夠令人側目。
如今,又加上這份果決心性和應對官府的本事。
這些種種。
就像是一個甜蜜的毒藥,牢牢的吸引住了她。
欲罷不能。
夜已深沉,窗外除了風聲,再無其他。
少女睡著了,嘴角露出了一個甜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