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落的話語鏗鏘有力。
一時間,周圍竟然詭異般的安靜了下來。
陰晚晴提著裙擺,快步從粥棚那邊奔過來。
她的俏臉上滿是后怕,“你……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張星落緩緩搖頭。
血腥味尚未散盡,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呵斥聲便由遠及近。
“都讓開!官府辦案!閑雜人等速速退后。”
二十余名手持水火棍的差役,簇擁著一個皂隸官服的中年男子。
氣勢洶洶。
為首那人約莫四十上下,面皮黝黑,頜下三縷短須。
他先是眼睛一掃,然后皺起眉頭看向了張星落。
“我是南陽戶曹掾周平!”
“大膽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此尋釁滋事,聚眾斗毆,毆傷良民?!你眼中還有王法嗎?!”
“不是這樣的。”
陰晚晴連忙上前,“周戶曹,您誤會了!并非是尋釁滋事,而是這些人……他們先是沖撞我陰家的粥棚,意圖搶奪,繼而想要傷人!我朋友是為了保護我們,才迫不得已出手的!”
“哦?是這樣嗎?”
周平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少女一眼,“即便他們有錯在先,也該報由官府處置,豈能私下動用私刑,將人打成這般模樣?”
他指了指地上的李大牛等人,“嘖嘖嘖!你看看這傷勢!頭破血流,骨斷筋折!這分明就是惡意傷人啊!”
陰晚晴氣得臉頰泛紅,“大人此言差矣!當時情況危急,若不是他出手相助,那麻煩就大了。是非曲直,在場的人都可以作證!”
“哦……作證吶?”
周平發出一聲嗤笑,“陰家小姐。你要知道,這些流民,饑腸轆轆的,為了一口吃的,什么話說不出來?所以,他們的話,能信幾分?至于你家的人,自然是向著你說話。本官辦案,只信眼見為實!你這朋友安然無恙,而地上這些人卻個個重傷,事實俱在,還想狡辯?”
他頓了頓,目光陰鷙地盯著張星落,“小子,我看你年紀輕輕,下手卻如此狠辣,招招不離要害。說!你與此人究竟有何私仇?還是受何人指使,故意在此地挑起事端?!”
張星落先前一直默不作聲,直到此刻才緩緩開口。
“周大人,其一,這些人并非普通災民,他們衣衫之下肌肉虬結,行動間頗有章法,絕非久餓之人,更像是刻意喬裝的。”
“其二,他們出現得蹊蹺,目標明確,直沖粥棚,顯然是有預謀而來,并非簡單的饑民搶食。”
“其三,我的出手只為自保,以及保護陰小姐和無辜災民免遭傷害,并未下殺手,他們的傷勢看似嚴重,實則都避開了要害。周大人若是不信,可請醫者查驗,也可仔細盤問他們真正的來歷和目的。”
周平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異。
他冷哼一聲,“哼!好一張利嘴!本官告訴你,無論你如何巧言令色,這毆傷之罪總是事實!所以,本官現在懷疑你與城中某些不法之徒勾結,意圖擾亂賑災,制造混亂!”
“來人啊!”
他大手一揮,厲聲喝道,“速將此等兇徒拿下!押回縣衙,嚴加審問!若敢反抗,格殺勿論!”
“喏!”
幾名差役齊聲應道,便要上前。
“慢著!”
陰晚晴俏臉含霜,語氣也變得強硬起來,“你可知,你這是濫用職權,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抓人嗎?!此事疑點重重,定有內情!還請看在我南陽陰氏的薄面上,容我派人回稟家父,或者將此事上報郡守府,由郡中派員詳查,再做定奪也不遲!”
南陽陰氏,這四個字在南陽郡內,分量極重。
周平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陰家在南陽郡根深蒂固,勢力龐大,若非必要,他也不愿輕易得罪。
但是,他今日是奉命而來,需要敲山震虎。
想到此處,周平心一橫,重新換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陰小姐,并非本官不給陰家面子。只是此案影響惡劣,眾目睽睽之下發生如此嚴重的傷人事件,若不立即將兇手緝拿歸案,恐難平民憤,也無法向上峰交代啊。律法如山,本官職責所在,還望陰小姐能夠體諒本官的難處。”
他話鋒一轉,帶上了一絲威脅,“當然,若是小姐執意要阻撓本官執行公務,甚至包庇兇嫌,那本官,也只能公事公辦,將陰小姐一并視為同黨帶回縣衙協助調查了。”
“到那時,萬一驚動了太守大人,甚至此事傳揚開去,鬧得滿城風雨,恐怕對陰家的聲譽,以及陰家的生意,都不是什么好事吧?”
“你……你,這是在威脅我?!”
陰晚晴被周平這番軟硬兼施的話氣得嬌軀微顫。
“莫急。”
張星落輕輕拍了拍少女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
他上前一步,直視著周平,“周大人,我可以跟你走。今日之事,孰是孰非,我相信自有公論。你若秉公執法,我無話可說。”
周平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冷笑,“陰小姐,您見諒。周某呢,也是奉命行事。這刁民啊聚眾滋事,毆打良善,若不嚴懲,何以儆效尤?您說是不是?”
陰晚晴氣得胸口起伏,俏臉布滿了寒霜。
她深吸一口氣,正欲開口反駁,卻感到袖子被輕輕拉了一下。
側頭望去,只見張星落對她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陰晚晴心中一緊。
張星落雖然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有一絲凝重。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外圍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那騷動聲由遠及近,人群讓出了一條通道。
幾個身著深色勁裝,腰間佩戴著制式兵刃的漢子當先開路。
與那些衙役的散漫截然不同,他們步伐沉穩,眼神銳利。
陰晚晴也察覺到了異樣,疑惑望去。
周平不耐煩地喝道:“外面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
話音未落,幾道身影緩步走了出來。
為首一人,年約二十五六,身著一襲月白色的細麻長衫。
衣料素凈,裁剪得體。
頭戴一頂同色方巾,面容清俊,雙眼明亮。
周平眉頭一皺,仔細打量著來人。
“閣下是何人?竟敢阻撓官府辦案?”
中年文士并未回答,目光先是平靜地掃過場中眾人,在張星落身上略作停頓,又看了看滿臉焦急的陰晚晴,最后才落回到周平身上。
身旁一名隨從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沉聲道,“大膽!此乃朝廷委派,巡視地方之欽命,掌樂大夫桓譚桓公當面,爾等還不參見!”
“掌樂大夫?”
“桓譚?”
名號一出,平地驚雷。
在場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掌樂大夫雖聽起來與地方事務無關,但桓譚此名,卻是如雷貫耳。
此人博學多才,與當朝重臣多有往來。
而更重要的是,他與權傾朝野的大司馬關系匪淺!
周平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小小的淯水渡口,會有這樣的大人物到來。
周平撩起衣袍,顫抖著跪下,“下官南陽郡戶曹掾周平,不知桓公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身后的差役們,紛紛跪倒在地,連頭都不敢抬。
桓譚看著伏跪在地的周平,淡淡道,“周戶曹,不必多禮。本官途經此地,恰逢其會。”
“是……”周平應道。
陰晚晴迎了上去,滿臉驚喜,“桓…桓先生?”
“嗯?原來是你這丫頭。”
桓譚目光溫和向陰晚晴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然后才將視線轉向周平,語氣平靜地問道:“周戶曹,此地為何如此喧嘩?本官奉陛下之詔,巡察南陽,體恤萬民,未曾想剛至淯水渡口,便遇上這般場景。方才聽聞,似有官差要強行拿人之事?”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周平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連忙解釋道:“桓公明鑒!非是下官有意滋擾,實因此地有刁民聚眾斗毆,擾亂施粥秩序,為首者更是出手傷人,行徑惡劣。下官為維持渡口安寧,這才……”
“哦?聚眾斗毆?出手傷人?”
桓譚目光轉向張星落,審視道,“這位小兄弟,便是你口中的為首之人么?”
張星落迎上桓譚的目光,不卑不亢,“在下張星落。方才確與人發生沖突,但事出有因,并非無故滋事。”
陰晚晴也急忙上前一步,“桓先生,事情是這樣的。今日小女在此施粥,有地痞無賴故意挑釁,搶奪災民粥食,甚至毆打老弱。我這位朋友是為阻止他們行兇,才迫不得已出手的。周大人不問青紅皂白,便要將他拿下,實在有失公允!”
桓譚聽著兩人的話,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李大牛,眉頭微微一蹙。
“周戶曹,陰小姐所言,以及這位張小兄弟所說,與你之言辭,似乎有些出入啊。本官以為,是非曲直,還需仔細查問才是。如此草率拿人,恐怕有違朝廷體恤災民,安撫地方之本意吧?”
周平被桓譚這幾句話問得啞口無言。
桓譚這番話雖然說得客氣,但分明是在質疑他的處置。
于是他心中暗罵幾聲,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若是平時,自然有一百種方法將此事壓下。
但現在面對的是桓譚,他可不敢有絲毫糊弄。
“桓公教訓的是,下官……下官確有失察之處。”
周平連忙躬身認錯,“此事,下官定會重新詳查,給桓公一個交代,也給……也給這位張小兄弟和陰小姐一個公道。”
桓譚點了點頭,繼而轉向張星落,“張小兄弟,你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膽識和身手,倒也難得。不過,凡事當以和為貴,若能智取,便不必強攻。當然,面對不義之舉,挺身而出,亦是可嘉。”
“多謝大人。”
張星落躬身行禮。
桓譚又對陰晚晴溫和一笑,“陰小姐樂善好施,陰家世代仁厚,本官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這災民聚集之地,龍蛇混雜,你還需多加小心才是。”
說完,他轉向災民,揚聲道:“諸位鄉親,朝廷已經知曉南陽災情,不日便會有賑濟糧草抵達。在此之前,還望諸位克己守禮,互助互濟,共渡難關。若有不法之徒膽敢趁火打劫,欺壓良善,朝廷定不姑息!”
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恩威并施。
原本還有些躁動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周戶曹!”
桓譚再次看向周平,“既然此事尚有內情,這位張小兄弟,就不必帶走了。你且將那些鬧事之人帶回衙門,仔細審問。至于此間秩序,我看便由陰家家丁協助維持,想來也出不了什么亂子。”
“是,是!下官遵命!”
周平如蒙大赦,連聲應道。
他哪里還敢有半分異議,連忙指揮手下衙役,將那幾個地痞,連同暈著的李大牛,一并押解離開。
臨走前,他還不忘對桓譚和陰晚晴再次躬身行禮,態度恭敬到了極點。
一場沖突,輕描淡寫間,消弭于無形。
桓譚從容調度,讓張星落的心中不由感慨。
此人看似溫文爾雅,實則手段老練,心思縝密,絕非尋常人物。
只是,那句“若能智取,便不必強攻”的評價,似乎也別有深意。
陰晚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對著桓譚深深一揖:“多謝桓先生仗義解圍,否則今日之事,真不知該如何收場。晚晴感激不盡!”
桓譚擺手笑道:“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本官此來南陽,本就是為了體察民情,排憂解難,這也是分內之事。”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張星落身上,帶著一絲探尋的意味,“張小兄弟,今日之事,看你年紀輕輕,卻似有諸多歷練。”
張星落心中一動,不動聲色的拱手道:“不敢當桓先生謬贊。小子不過是鄉野鐵匠,學過幾手粗淺的莊稼把式,不足掛齒。今日之事,多虧先生明察秋毫,還小子一個清白。”
桓譚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卻也不再追問。
“英雄不問出處。南陽人杰地靈,本官此行,或許能有不少驚喜。”
他頓了頓,又道,“今日天色已晚,本官也需尋個地方落腳。陰家丫頭,張小兄弟,咱們后會有期。”
說完,便在隨從的簇擁下,緩緩離去。
陰晚晴滿心歡喜。
危機解除,不由的讓她心情大好。
她轉向張星落,正要說話,卻看到張星落正望著桓譚遠去的背影。
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