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落獨自一人,赤著上身。
汗水早已將束發的布巾浸透,順著淌下,在積滿炭灰的地面上,暈開深色的印記。
面前的鐵砧上,平放著一件初具雛形的犁鏵。
與普遍的直轅犁不同,這犁鏵的形狀帶著一種奇異的弧度,連接犁壁的犁鏡也經過了精心的角度設計。
這是他根據記憶中曲轅犁的原理,結合了現有的材料和工藝。
然后經過了數日的反復推敲,得到的最新嘗試。
“呼……”
張星落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滿嘴的焦灼味。
原以為對農具的改良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然而,現實卻是一次又一次地給了他耳光。
第一次,他精心的挑選了上好的硬木來制作犁轅和犁梢,結果在試耕時,連接犁鏵的關鍵部位,卻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后,應聲斷裂。
木材的斷裂處,則是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紋理,似乎被某種無形之力瞬間扭曲一般。
這很明顯,這是對木材質地和應力分析出現了問題。
第二次,他吸取教訓,改用了韌性更好的木料來制作,并且加強了連接處的結構。
而這一次,犁轅倒是扛住了,可那塊犁鏵,在犁過幾分地后,前端竟然莫名其妙地卷了刃。
就連犁壁上也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張星落帶著郁悶檢查了一下土壤,發現并非堅硬的石塊地。
想來,是自己的鍛造火候和淬火工藝的掌握沒到家。
最后一次,他幾乎是將所有能想到的細節都考慮了進去了。
犁鏵的材質、鍛造工藝、犁壁的曲面、犁轅的連接方式……
每一個環節,都反復琢磨數次。
然而,就在他找到一塊相對松軟的試驗田,準備進行最終測試時。
異變又再次出現。
犁鏵入土的瞬間,并非如他預想中的那般順暢,反而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壁,發出沉悶的“咯吱”聲。
整個犁身都劇烈地顫抖起來。
張星落心中一驚,連忙拉住了牛。
等刨開犁鏵前方的泥土后,卻發現下面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石塊樹根之類的障礙物。
真是奇了怪了!
張星落不信邪,調整了一下角度,再次嘗試。
這一次,犁鏵倒是順利入土了。
但翻起的土浪卻不成形,全是松散破碎的模樣。
土垅遠不如傳統直犁翻出的整齊。
更讓人沮喪的是,他感覺拉犁的力道,似乎比他預想的還要大上一些。
“怎么會這樣?哪出問題了?”
張星落坐在一旁,額頭青筋微微凸起,“不對啊!理論上,這個曲面設計應該能最大限度地減少阻力,并引導土垡順暢翻轉才對……難道,是我計算錯了?還是這個時代的土壤特性,有所不同?”
“到底是哪有問題?”
很遺憾,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就連一旁那只黃牛,也是瞪大了牛眼,無辜的看著他。
接下來的數日。
張星落就像著了魔一般,把自己關在后院里。
餓了,便啃干糧清水;困了,就在角落里和衣而臥。
他一次次地修改圖紙,一次次地鍛打零件,一次次地進行組裝和微調。
但結果,無一例外,都是失敗。
“咚咚咚。”
木門被輕輕叩響。
張星落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聲音有些沙啞,“誰?”
“是我。”
門外傳來陰晚晴清悅的聲音。
張星落深吸一口氣,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灰塵,走過去拉開了門。
多日未出門,陽光有些刺眼。
一身素雅的青色襦裙,陰晚晴手提著一個食盒,俏生生地站在門口。
見到少年憔悴的模樣,她的秀眉微蹙,“你又是一整日沒歇吧?都成啥樣了。”
張星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實驗正在關鍵時刻,所以忙的忘了時間。”
“這是燉的湯,還有些點心,你趁熱吃些吧。”
陰晚晴將食盒遞給他,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各種廢棄零件和半成品,輕嘆道,“你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緊。這曲轅犁之事固然重要,但也并是非一日之功,不必如此急于求成。”
張星落默然接過食盒,走向了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打開蓋子后,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
引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他確實餓了,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多謝。”他拿起一個面餅,就著湯呼嚕呼嚕的大口吃了起來。
陰晚晴提起裙擺,小心的坐在了他的對面。
認真的看著少年大口大口的吃著。
目光漸漸的溫柔了許多。
片刻后。
少女柔聲道,“我聽聞城外淯水渡口那邊,聚集的災民是越來越多了。而且情況……也愈發慘烈。父親已經派人送去了一些糧食,但也只是杯水車薪。今日天氣尚可,不如,你隨我一同去看看?”
面對邀請,張星落有些不解。
“散散心,換換腦子嘛。”
陰晚晴勸道,“你一直悶在這里也不是事,鉆牛角尖的話,反而容易走進死胡同的。”
聞言,張星落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
也對啊!
心急還吃不了熱豆腐呢!
出去走走嗎?
去看看真實的災情嗎?
這些日子,他雖然也從其他人口中聽聞到旱情的信息,也知道越來越嚴重了。
但畢竟還是隔了一層。
他的心思全撲在技術改良上,總覺得只要把新式犁具造出來,就能解決問題。
但目前太不順了。
不過現在,陰晚晴的提議,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或許,親眼去看一看,才能更清楚的明白。
張星落放下手中的面餅,抬起頭,“好,我隨你去。”
簡單收拾了一下,換了身干凈的衣服。
淯水渡口。
官道兩旁的田地,早已看不出原本的作物模樣。
土地龜裂!
有些地方,甚至裂開了數指寬的口子,深不見底。
偶爾,有幾棵頑強存活的樹木,葉片也早已枯黃卷曲。
路上,不時能遇到三三兩兩逃荒的災民們。
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眼神麻木呆滯。
張星落掀開車簾的一角,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眼前的景象,卻讓兩人齊齊的倒吸一口涼氣。
黑壓壓的人群,密密麻麻地鋪滿了渡口附近的河灘與高地。
窩棚和簡陋的草席,到處都是。
官府設立的粥棚,已經施粥結束。
但是,依舊排著長長的隊伍。
陰晚晴蛾眉微蹙,低聲道,“官府這邊杯水車薪,我們也開始吧,能多救一個是一個。”
很快,鍋開了。
淡淡的米粥香氣,瞬間彌漫開。
周圍許多原本或坐或臥、神情麻木的災民,緩緩站了起來。
“是陰家!陰家又來施粥了!”
“快!快去排隊!”
“老天保佑陰家小姐,活菩薩啊!”
“小姐,都準備好了。”
陰福快步走到陰晚晴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禮。
同時,也對一旁的張星落點了點頭。
很是客氣。
“福伯,可以開始了,”陰晚晴臉色凝重,“還是按老規矩吧。”
“小姐請放心。”
陰福應了一聲,轉身大喊道:“我們陰家大小姐陰晚晴,善心仁厚,施粥之時,婦孺優先,任何人不得插隊!”
粥棚很快開始施粥。
盡管有陰家護衛極力維持秩序,排的隊伍也還是歪歪扭扭,推搡和叫罵聲不絕于耳。
“別擠!別擠!再擠就都別想喝了!”
護衛們手持棍棒,聲嘶力竭地呵斥著。
但效果甚微。
然而,當隊伍行至一個面色黝黑的壯漢面前時,護衛們忽然緊張起來。
他的身后跟著三五個同樣身強力壯的漢子,顯然是一伙的。
黑面大漢先是嫌棄地看了一眼自己碗里不算濃稠的粥,然后又貪婪地瞥向冒著熱氣的粥桶。
伸出手,一把推開前面顫巍巍伸著碗的老張頭。
“老東西,給老子滾開!這點粥夠誰喝的!”
老張頭沒站穩,被推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手中的破碗“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本就不多的粥水灑了一半。
他身旁的小石頭,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死死抱住了爺爺的腿。
“我的粥……我的粥……”
小石頭的哭聲凄厲。
李大牛卻毫不在意,反而獰笑著伸手就要去搶小石頭的碗,“小崽子,這粥給你也是浪費!”
“住手!”
陰晚晴終于看不下去了,厲聲喝止。
陰家護衛立刻上前,試圖將李大牛隔開。
李大牛卻仗著人多勢眾,一把推開護衛,囂張地吼道,“怎么的?陰家就了不起啊?老子餓極了,管你是什么人!”
身后的幾個漢子也跟著起哄起來。
人群頓時有些騷動,更多的人圍了過來。
不對勁!
這里面有問題!
張星落的心中,頓時覺得有些不對勁。
看著眼前幾人囂張的話語和動作,再結合一下他們的穿著。
少年轉過了頭,看向了更遠處。
忽然明悟。
這幾人有問題!
絕對有問題!
他們是故意來鬧事的!
這里是渡口,是災民的聚集之地!
若是一旦失控,那就是踩踏,就是哄搶!
就是一場血淋淋的民亂了!
張星落吞咽了一下,暗暗心驚,他可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民亂二字意味著什么。
那不是幾個人打架斗毆關上幾天的輕判。
而是會掉腦袋的大罪!
到時候,別說眼前的這些人,就算是陰家,也休想脫得了干系!
甚至整個南陽郡,都會因此蒙上陰影。
要快點解決。
一刻也不能耽擱了!
眼見事端愈演愈烈,黑面壯漢已經開始推搡起陰家護衛了。
這一瞬間,張星落的眼神驟然變得凌厲起來,帶著一股森然的殺氣!
“福叔!你帶著晚晴,往后退!”
張星落將身旁的陰晚晴往后猛的一拉,然后眼中寒光一閃,再無半分猶豫!
他腳下猛一發力,低吼一聲,整個人如同一頭豹子,徑直撞向了李大牛。
李大牛正在與護衛糾纏,沒想到一個人居然撞了過來。
不過他絲毫不在意,只是伸出大手向其抓下。
就在以為能輕易將這小子提起來的瞬間。
張星落的身形猛然一矮,肩頭狠狠撞向李大牛的腋下肋骨!
同時,一直緊握的右拳,蓄滿了全身力氣,從一個刁鉆至極的角度,由下而上,狠狠一記轟在了李大牛的下巴頦上!
“嘭!”
一聲沉悶的巨響。
李大牛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一股劇痛從下巴傳遍整個腦袋。
他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古怪的咯咯聲,高大的身軀直挺挺地向后便倒,“咚”的一聲砸在堅實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煙塵。
這還沒完!
一擊得手,毫不停歇!
緊接著,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張星落一個箭步上前,抬起穿著布鞋的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腳,跺在了李大牛的右臂手肘關節處!
“喀拉!”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辨。
那條右臂,竟然以一個詭異的角度不自然地扭曲著,顯然是徹底廢了!
“!!!”
李大牛剛想發出慘叫,就被破布堵住了嘴。
雙眼一翻,徹底昏死過去!
整個過程,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
從暴起發難,到李大牛重傷昏迷,前后不過兩三個呼吸!
場面死寂!
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迅雷不及掩耳的狠辣手段,徹底震住了!
張星落緩緩直起身,眼神冰冷的看向了其余幾人。
那幾個同伙,不由自主的后退幾步。
自己的頭領,一個照面就被打得生死不知,他們哪里還敢有半分異動?
“還有誰,想試試?”
“粥,是給活人的,也是給守規矩的人的!”
“再有敢恃強凌弱,擾亂秩序者。他,就是下場!”
張星落伸出手,指向地上如同爛泥般的李大牛。
渡口之上,鴉雀無聲。
陰晚晴和陰福等人,也是目瞪口呆。
他們從未想過,平日里溫文爾雅,甚至有些書生氣的少年。
竟然有如此鐵血狠辣的一面!
陰晚晴提著裙擺,快步從粥棚那邊奔過來。
她的俏臉上滿是后怕,“你……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張星落緩緩搖頭。
血腥味尚未散盡,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呵斥聲便由遠及近。
“都讓開!官府辦案!閑雜人等速速退后。”
二十余名手持水火棍的差役,簇擁著一個皂隸官服的中年男子。
氣勢洶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