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醫廬夢斷轉荒徑
- 星墜東漢
- 墜影星塵
- 3267字
- 2025-05-06 21:03:00
夯土筑的城郭在晨曦中透著厚重氣息,這比鄉間閭里的土圍要高大堅固得太多了。
張星落幾乎是跌撞著奔到了低矮的券頂城門下。
此刻,兩名守著城門的衛士披著簡單的札甲,手持長戟,慵懶的倚在墻垛里。
見人過來,也只是懶洋洋的抬了抬眼皮。
“站住!干什么的?”
其中一個官腔十足。
張星落連忙停下腳步,拱手道,“軍爺,小子是城外鐵匠,家父病重,需進城求醫!”
為了不耽擱時間,姿態極低。
果然,兩個衛士頓時興趣全無。
只是粗略的掃視幾眼,發現不過是一個窮家小子后,其中一人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快些入內。
“謝過軍爺!”
張星落有點詫異。
這就算進城了?
居然連個最基本的身份查驗都沒有,這安保……也太原始了。
但愿這城里的醫術別跟這城防一樣湊合。
等踏入城門甬道后,與鄉野的空曠寂靜截然不同的喧囂便撲面而來。
軺車粼粼,牛車轔轔,市井徒擔者摩肩接踵。
叫賣聲,車輪聲,孩童的啼哭與大人的呵斥交織一片,震得他耳膜隱隱作痛。
張星落一邊走一邊觀察著周圍,畢竟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縣城。
街道兩側店鋪毗連,多是土木結構的屋舍。
好些的覆著青瓦,差些的便是茅草頂,但比起村里的閭舍,簡直是判若云泥。
張星落下意識摸了一下衣服里的銅錢,心里忐忑不安。
他可不敢貿然去問那些乘坐軺車或穿著綢緞深衣的富貴之人。
因為在這個時代,等級分明。
萬一挨了一馬鞭那就慘了。
上層人打下層人,根本沒人會給你出頭。
看了半天,張星落才發現路邊有個挑著擔子賣糖的小販,似乎有些面善。于是便湊了過去。
“這位店家。”
張星落聲音帶著沙啞,“向您打聽個事兒。”
那小販正吆喝著,聞言停了下來,“什么事?問完趕緊走,別擋著我生意。”
“是是是,”張星落連忙道,“敢問店家,這城里哪家醫館的醫者最高明?家父病危,等著救命呢!”
“最高明?”
小販撇撇嘴,“那得去東市口的濟生堂了。聽說是祖傳的手藝,連縣里的老爺們都常去那兒瞧病。不過嘛……”
他拖長了音調,上下掃了掃張星落,“那地方,可不是咱們窮苦人去得起的。看個風寒都得好幾百錢呢!”
好幾百?
張星落頓時心里咯噔一聲。
小販頓了頓,似乎是看到了他的顧慮。于是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點,但也僅僅是一點點,“聽俺一句勸,要是真沒錢,就別去那兒碰釘子了。有些病,就是命。”
張星落心中一緊,但還是客氣的抱拳道,“多謝指點!”
“那請問,東市口怎么走?”
“順著這條街往東走,看到那個最高的牌樓,再拐進去就是了。”小販指了指方向,又重新吆喝起來。
“謝了!”
張星落不敢多耽擱,趕緊順著人流往東市方向擠去。。
東市,更加的喧鬧。
終于,在一處相對齊整的街角處,張星落看到了一家門面頗為體面的藥廬。
烏木的匾額上以古樸的隸書寫著“濟生堂”三字,門內隱隱飄出濃郁的藥草氣味,門前還停著一輛供人乘坐的犢車。
環境似乎還不錯,應該就是這里了!
張星落深深的吸一口氣,整了整衣襟,邁步走了進去。
藥廬內光線稍暗,一排排高大的藥柜依墻而立,上面貼滿了寫著藥名的標簽,空氣中那股草藥的苦澀與甘甜混合的氣味更加濃烈。
幾位穿著細布麻衣的病患正低聲與藥僮交談著,另有幾人則在旁邊的矮榻上靜候。
少年的闖入,立刻吸引了幾道目光。
多半是帶著審視的,顯是看他穿著鄙陋。
一個正在算盤上核對著什么的年輕藥僮抬起了頭,皺著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求醫還是取藥?且在此等候。”
“求醫!急癥!”
張星落連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家父……咳血不止,目前昏厥,身體熱如炭火!懇請醫者施以援手!”
聽到“咳血”、“昏厥”這些兇險字眼,那藥僮的臉色才稍有動容。
但他依舊保持著距離,“你先在此等著。”
說完,藥僮轉身快步入了懸掛著布簾的內堂。
張星落的心緊繃著,手心沁出汗來,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藥屜,或許里面就藏著救命的藥物。
每一息的等待都漫長如年。
過了片刻后,布簾被掀了開來。
一位年紀約莫五旬,須發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長袍老者走了出來。
他先是掃了一眼立在堂下的張星落,然后緩緩在一張憑幾旁坐下。
藥僮連忙奉上一碗湯飲。
老者慢條斯理地飲了一口,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張星落,“病人何處不適?你速將病情細細稟明。”
張星落不敢怠慢,連忙將父親的癥狀、發病經過和王醫工的初步診治都詳細稟告了一遍。
語速雖快,但條理清晰。
老醫者靜靜聽著,間或微捻頜下短須。
等到張星落說完,他才放下陶碗,略一沉吟,“此乃肺腑積勞,氣血虛耗,復感外邪,以致熱毒內熾,損傷脈絡。病勢沉重,非尋常草藥可愈。”
頓了頓,“若要施救,需用上等人參扶正固本,輔以羚羊角清熱涼血,尚需……”
緊接著又提及了幾味一聽便知價值不菲的藥材。
“那……敢問醫者。”
在報藥材的時候,張星落的心就開始一點一點沉下去了。
但他還是抱著最后一線希望,艱澀地問道,“如此用藥……需要花費多少?”
老醫者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對旁邊的藥僮示意了一下。
藥僮走到算盤前手指翻飛,噼啪一陣后,才面無表情地報出一個數目,“照先生方才所言,初步三劑湯藥,配伍參片及諸般輔藥,承惠,五緡錢。此乃起步之費,后續調養花費另計。”
起步,五……五緡錢?!
換算過來就是,五……五千錢。
一共五貫??!
這個數目如聞驚雷,張星落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炸開,幾乎站立不穩。
他懷里那百十個子兒,連個零頭都算不上!
五緡錢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足以在豐年買下幾石粟米的巨款!
是大多數人勒緊腰帶辛勞數載也未必能積攢下的巨款!
“可……可否有,稍廉價些的方子?”
張星落的聲音干澀,“哪怕……哪怕藥效慢些,只要能……能吊住命也行……”
“藥不對癥,與投石何異?”
老醫者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種習以為常的冷漠,“沉疴需用猛藥。你若無力承擔……唉!”
他輕輕嘆了口氣,“天命如此,非人力可強求。你還是早為令尊備下后事,少受些痛苦吧。”
“備,備后事……”
張星落失魂落魄地僵立在原地。
這滿室原本象征著生機的藥草香氣,此刻都化作了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
少年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話。
可是喉頭哽咽,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
片刻后,他只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低下頭默默地轉過身。
似拖著千斤重擔,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濟生堂的大門。
濟生堂,濟的……恐怕不是民吧?
門外的喧囂依舊,陽光甚至有些晃眼。
但是他的心,已然沉入了深淵。
冰冷徹骨。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街頭,周遭的一切都變成了背景。
他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用力地抹了一把臉,將汗水和塵土混在一起。
怎么辦?
現在該怎么辦?
他茫然四顧,看著這陌生而冷漠的城市。
正規的醫館已經明確告訴他,以他的財力,根本無力回天。
回去嗎?
回去眼睜睜看著?
張星落緊緊的咬著牙,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城南……杏林巷……費神醫……”
王醫工那帶著不確定語氣的話語,如同幽靈般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
荒謬!
張星落的第一反應仍然是嗤之以鼻。
什么神醫?
什么起死回生?
在這個連基本衛生觀念都匱乏的時代,怎么可能有那種奇跡?
多半是以訛傳訛的鄉野傳說,或者是某個故弄玄虛的騙子罷了。
他一個接受過現代教育的人,怎么能去相信這種鬼話?
但是……
還有別的選擇嗎?
這個殘酷的問題現在赤裸裸的就在眼前。
正規的道路已經被堵死。
他手里攢了很久的錢,卻可笑的連猛藥的零頭都不夠。
回去再去求陰晚晴?
只是,人家憑什么幫你呢?
徹底的走投……無路了。
當所有的可行之路都變成了死胡同,那條原本被他視為不可信、荒謬的小徑,就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見的光亮。
去不去?
去,可能面對的是更大的失望,是騙局,是空耗時間。
不去,就等于現在就宣判了養父的死刑。
賭了!
只能賭了!
就像當初立下十日賭約一樣,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除了縱身一躍搏那一線生機,別無選擇!
“就算是假的,我也要去親眼看看!”
張星落心中暗暗發狠,“要是騙子,我就親手戳穿!不過,萬一……萬一如王醫工說的有那么一絲絲是真的呢?萬一真有什么祖傳的秘方,或者……或者收費不那么離譜呢?”
雖然明知道后一種可能性基本不可能,但人在絕境中,總會不自覺地抓住哪怕最渺茫的希望來自我安慰。
“去杏林巷!”
一旦做出決定,張星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不再猶豫,深吸一口氣,朝著城南方向,再次奔去。
這一次,他不是去追尋什么確鑿的希望。
而是去驗證那最后的一點,連他自己都不敢完全相信的可能性。
前路或許依舊黑暗,但他必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