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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猶如火宅(二)

  • 郵路1933
  • 衣山盡
  • 4089字
  • 2025-06-15 12:43:38

一條官船在城外洄水灣處拋錨停靠,綿陽縣縣長袁鈞看著眼前岸邊密密麻麻的難民,腦殼有點大。他坐在竹椅上,手中的折扇輕輕地敲打著有點酸痛的大胯。

遠處是寶龍寺的青磚碧瓦。以前百姓都在附近是山上采樵割草,是他們生火做飯的主要燃料,一兩百年過去,已經(jīng)光禿禿像癩子的瘌痢頭。因此,那片寺廟在山上顯得很醒目。

更醒目的是河岸邊成片看不到盡頭的難民所建的窩棚,讓這位地方官感到沉重的壓力。

隋朝開皇年間,隋文帝楊堅建綿州,綿陽是州府所在地。到北宋時設(shè)川峽四路,綿陽屬于益州路,首府在成都。川峽四路,分別是益州路、利州路、梓州路和夔州路,再加上三峽,這就是四川得名的由來。

因為綿陽位于成都平原北部,連接川北山區(qū)。地勢平坦,農(nóng)耕發(fā)達,民間富庶,加上離省會只兩百來里,所以自古就是大成都的一部分。

清朝雍正年的時候,綿陽成為直隸州,管轄著下面數(shù)縣。可惜辛亥之后,綿陽降格為縣,但其經(jīng)濟和政治地位卻異常重要。四川軍界的幾位大人物這二十多年中,你來我往,極限拉扯,今天是鄧錫侯當(dāng)家,明天是田頌堯作主,現(xiàn)在輪到劉湘。

袁鈞做官早,本在清朝衙門里當(dāng)差,民國的時候又為新朝服務(wù),在官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年前就來了綿陽地區(qū),在安縣當(dāng)了任縣長。對,就是出袍哥的那個安縣。在一九二九年的時候調(diào)任綿陽當(dāng)縣知事,一干就是四年。

四川各大軍頭你打我,我打你,亂得要命,袁鈞不知道接到過多少省主席督軍的號令。拿魯迅先生文章《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里所說,亂也看夠了,篡也看夠。

早就乏了。

袁縣長秉持著一個原則,誰占了綿陽,他就聽誰的,征丁征糧收稅,干好手里的事就好。反正無論哪個人當(dāng)家,要想管好這幾百里地,都需要自己這個七品芝麻官維持。

縣長,就是個工作。

不過……這次二劉之戰(zhàn),情形好像和以往的城頭變幻大王旗不太一樣。

想到這里,他禁不住對身邊的隨從道:“幺哥,老家來信說要建祠堂,還有錢沒有,你找人捎兩百塊回去,我已經(jīng)老了,這個縣長也當(dāng)不了幾年,遲早要回汪洋鎮(zhèn)。”不,我這個縣長只怕也沒幾個月好當(dāng)了。

“郎如老表,現(xiàn)在成都換了主席,你的工資還不知道誰發(fā)呢,已經(jīng)沒多少錢了。”幺哥是袁縣長的表弟,他自然不知道表哥的心思,恭敬地回答。

袁鈞的扇子刷一聲打開,上面畫著一朵紅牡丹,上書“花開富貴”四字。輕搖之中,他搖搖頭,面上帶著憂慮:“哎,薪俸的事情,成都省那邊一直沒有說法,劉主席是想把地方上的人都換掉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聽官場上的朋友說,和以往的幾任省主席督軍“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同,劉湘為人剛毅干練,欲要有所作為。這人就怕有理想,一有想法,下面的人就要倒霉。

如果真被免職,將來的生活如何著落?

民國縣長的工資都高,拿四川富庶地區(qū)來說,縣長每月兩百塊,下面的局長什么的,六十塊,普通職員五塊,活得滋潤。但架不住袁鈞家里人多,在老家仁壽縣,他有父母高堂,一妻一妾,九個孩子,每天光米糧就得吃二三十斤,天——菩薩誒!

最近天氣不好,連續(xù)下雨,河灘上的鵝卵石都被洗得發(fā)亮,無數(shù)窩棚黑壓壓連綿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尸體和糞便的臭味,即便河風(fēng)鼓蕩也吹之不去。好多災(zāi)民擠在窩棚里避雨,即便有官船過來,也只是用呆滯的眼神朝這邊看上一眼,連乞討的力氣都沒有。

一場大瘟疫已經(jīng)爆發(fā),大量人口死亡已經(jīng)不可避免。

這樣的流民聚居點在縣里還有十余處,散落在各鄉(xiāng)鎮(zhèn)和村莊,據(jù)說所過之處連百姓種在地里的兒菜、豌豆尖都被連根刨了,所過之處,可謂寸草不生,民憤極大,來土矛盾極大。

消息報到成都省,劉湘主席頒下嚴(yán)令,至此瘟疫大起之時,綿陽又是我省交通要沖,地方官吏當(dāng)設(shè)粥廠熬湯藥,賑濟災(zāi)民,務(wù)必保一地之安康。本主席以軍令治川,地方上若賑濟不利,使得民怨沸騰,相關(guān)人等絕不輕饒。

施粥,給湯藥,那是不可能的,地方上根本就沒錢,至于劉主席,和老劉主席打了那么長時間,也屎干尿盡,發(fā)這道軍令,純粹就是浪費筆墨。

袁鈞是老于官場的人,知道以劉湘的性格不會無的放矢,拿著省主席令看了半天,終于琢磨出些門道,省主席在穩(wěn)住成都局面后,把手伸向地方,以前的官員都要拿掉,換成他自己的人。

現(xiàn)在只需一個借口。

而借口來得恰好,川北大疫,災(zāi)民朝南邊涌來。虎烈拉病毒何等嚇人,如果在縣境內(nèi)傳開,甚至傳去德陽成都,自己的官兒就當(dāng)?shù)筋^了。

于是,袁鈞就召集鄉(xiāng)紳們開了兩天會,讓大伙兒出人出槍,把路給封了。你們要死,死江油、梓潼、劍閣那邊,只要我這里沒事,問責(zé)也問不到本縣頭上。

西門這里正是其中的關(guān)卡之一,很多流民都被擋在這里。

袁鈞今天乘船過來,主要是想清點一下這個流民聚集點有多少人口。此刻,他抬頭看去,只見得,好多人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地,好多人蹲在上哇哇嘔吐,更多的是解了褲帶在路邊拉稀的。

這樣的情形讓袁縣長頓時失去了勇氣:“罷了,幺哥你記一下,此地大約有兩千出頭,就這樣吧,冷死了。”幺哥忙將一口銅手爐塞到老表縣長的棉襖里。

袁鈞身上慢慢暖和起來,忽然想起昨晚在翠花街青樓里和窯姐兒小梔子的旖旎風(fēng)光,心中一蕩:“幺哥,你去把小梔子請來,就說本縣請她登高爬山。”

幺哥應(yīng)了一聲,從跳板上了岸,朝縣城方向行去。

袁鈞實在不想看到岸上那些惡心的便溺和死人,便躲進船艙,讓人給自己煮了一碗醪糟蛋,還沒動筷子,幺哥就回來了。他很不快:“怎么了?”

幺哥作揖回話:“朗如老表,有個叫周專員的官兒來拜訪您。”

“周專員,什么專員,是鹽業(yè)專員還是茶馬專員?上頭也沒行文通知。”袁縣長也敢大意,忙說了聲請。

不片刻,幺哥就引了個白色禮帽,白色洋裝,白色革履,手拿文明杖,非常氣派的年輕人進來。

袁鈞忙拱手:“在下袁鈞,忝為綿陽縣長,不知道周專員光臨,未能遠迎,休怪休怪。”

沒錯,來的正是周大少,他忙一把握住袁縣長的手,笑道:“久聞綿陽朗如公的大名,未能一晤,今日能見到您,不勝榮幸。”

然后掏出省府的委任狀和讓地方官員提供便利的公函派遣通知書,放幾上請袁鈞過目。

袁鈞讓幺哥看茶,又用熱毛巾擦了手,這才仔細(xì)端詳起來。

他見周大少的委任狀上說,特派周東亮出任川北十余縣郵務(wù)專員一職,興辦川北郵區(qū)等字樣,心中一凜。暗想,整個川北十余縣的郵政都?xì)w他管,那還真是麻雀摔跟斗——得了?——這位周東亮弱冠年紀(jì)就被委以重任,來頭想必不小,姑且試他一試。

袁縣長鄭重地把委任狀和公函還給周大少,不著痕跡地說:“本縣上次去成都府公干,和你上司也接觸過,不知一切可好?”

周大少回答道:“你說克法理絡(luò)先生嗎,他挺好的。”

“不是,不是。”袁鈞心中疑惑,暗想,怎么還鉆出個洋鬼子來。

周大少哪里曉得袁鈞是在試自己路數(shù),笑道:“你說的是電政監(jiān)督吳騏吧,這個委任狀就是他頒發(fā)的,我入職的時候,還在他那里培訓(xùn)了兩周。”

聽到吳騏這個名字,袁鈞就明白過來了。這人是隨劉湘一道從重慶那邊來成都的,二劉大戰(zhàn)的時候,他掌管的郵政也出了些力。如今,貴為四川電政監(jiān)督,掌管全省所有郵政局、電話局、電報局,權(quán)勢極大。

除了位高權(quán)重外,吳騏還有個更了不得的老師,乃是交通部部長俞樵峰。俞部長是浙江奉化人,光這一點就耐人尋味了。

這個周東亮上過吳騏的學(xué)習(xí)班,師生情深,得到重用也不令人奇怪。

周專員上面有人的,倒要小心應(yīng)付,務(wù)必使他本次綿陽之行如沐春風(fēng)。

袁鈞笑著喝了一口茶,道:“原來周專員是吳騏吳監(jiān)督的高足,難怪生得一表人才,當(dāng)?shù)蒙先酥旋堷P四字。專員這次來我縣,不知道有何貴干,如果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但請吩咐。”

我們的周專員笑道:“我和同僚還有一位《新新新聞》的林記者路過綿陽,要去劍閣縣。你這里災(zāi)情已起,各處道路都設(shè)了卡,交通斷絕,我來找你開個路條。”

上任官員沿途都會在地方報備,這事也是慣例,袁鈞放下茶杯:“好說,周專員哪日北上,縣政府派人送你們過關(guān)卡。”他有心結(jié)交周大少,已有計較,送他走的時候,需送上十塊錢程儀,縣府各廳署、教育、市政、警察、實業(yè)、議會等地方頭面人物都得前去歡送,禮數(shù)務(wù)必走到。對了,還得派一隊鄉(xiāng)勇兵丁背槍護送出去百里。北面鬼知道多少流民,如果讓周專員染上痢疫害了瘟,綿陽縣可是要背責(zé)的……以周公子的身份來歷……我這個官兒可就當(dāng)不成了。

本官這個縣長本就朝不保夕,上面虎視眈眈想把我趕下臺。只不過我袁鈞做人做事穩(wěn)妥,別人也沒奈何。可只要周專員掉一根頭發(fā),難保不齊有人借題發(fā)揮大作文章。

舉一反三見微知著,將一切可能給自己惹出麻煩的因素消滅在搖籃里,是官場老人的基本功。一瞬間,袁縣長心中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最后決定,無論如何先把周大少給留下,好吃好喝侍候著。至于他出關(guān)卡去劍閣的事情還是算了,先拖著,拖到這場疫情過去再說。

周大少聽袁鈞應(yīng)承,心中高興:“公務(wù)在身,事不宜遲,明日就出發(fā)。多謝朗如公,我讓林記者報道你一下,把你們綿陽寫到報紙上面。”

“好說,好說,不知道周專員一行人下榻何處?”說話間,“呼”一聲,外面的船帆鼓起來,行不兩里地,就靠到水門。一行人簇?fù)碇艽笊俸驮x進城,水門的鐵柵欄也放了下來,一排鄉(xiāng)丁一臉嚴(yán)肅,槍刺殺氣騰騰。

不過,城中市井依舊繁華,販夫走卒沿街叫賣,翠綠綠的豌豆尖擺在攤上,旁邊屠戶架子上掛著新宰殺的山羊。

街邊水溝中長滿黑葉輪藻,水質(zhì)清涼,有米粒大的魚兒十余許,皆若空游無所依。絲竹聲從旁邊樓上傳來,一派歲月靜好。

有女子依著二樓欄桿,嬌笑:“哥老倌,來耍呀!”

袁鈞袁朗如想起小梔子的萬種風(fēng)情,哪里還忍得住,揮手讓隨從自行離開,牽著周大少的手:“我與專員一見如故,這《數(shù)紅閣》里的姐兒生得撐抖,咱們進去喝兩杯暖暖身子。”

“你請我嫖堂子?”周大少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袁鈞有些尷尬,訥訥道:“文人交集,詩酒唱和乃是常事,白樂天還和歌女吃酒彈琴呢。”

周大少突然翻臉,指著袁鈞的臉就喝道:“袁朗如,你們這種舊官僚最惡心的就是這點,我與你在一起,深以為恥,告辭!”說罷就拂袖而去。

民國人喜喝黃酒,雖然川酒名氣大,但官場上卻不喝五糧液、劍南春。

小梔子急忙煮了一壺二十年花雕酒,里面特意擱了紅棗枸杞菊花和冰糖,侍候袁縣長受用。她一邊斟酒,一邊好奇地問:“袁老爺,剛才那位公子好生無禮,究竟什么來歷,你就這么忍了?”

袁鈞不以為意,牽著她的小手,道:“人家上面有人,還大得很,惹不起的。就算他對我的臉吐口水,都無所謂。面子,面子值幾個錢啊?忍氣家不敗,還是平穩(wěn)地把這個縣長當(dāng)下去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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