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少倒沒多想,他一把圈住澤仁的脖子,咧嘴哈哈笑:“對嘛,對嘛,我這次去川北,形單影只,正缺人手。你在郵局也干了好幾個月,熟悉業務,更難得的是識字,跟著我,干上一兩年,搞個局長當當,咱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扎西澤仁他箍得渾身不自在,他顯然是在氣頭上,撥開周大少的手,冷冷道:”誰要做局長。不稀奇。”
周大少不以為意:“家父以前抽鴉片煙抽得少的時候還是個正常人,他喜歡養小動物。別人都是養八哥畫眉,他卻喜歡攆山狗,就是獵犬。每條獵犬都是自己的秉性。有的獵犬性格好,到家后很快就安定下來。有的卻敏感多疑,你碰一下,就又跳又叫,這叫應激反應。”說著話,他聳了聳肩膀,坐回座位上去。
扎西眉毛一揚,正要發作,林宛如在旁邊掩嘴笑。周東亮這話倒也貼切,李浩自尊敏感,而周東亮則是個顫翎子,二人性格迥異,也不知道怎么就成為朋友了:“李浩,別跟交際花說話,你說不過他的,來坐我后面。”
聽到交際花這個詞,旁邊的周東亮得意地吹了吹垂在額前的劉海,把眼鏡鏡片吹出霧氣。
澤仁坐到林宛如身后的座位上,就看到她美好細長的脖子。忽然,林宛如轉過頭來,他驚得正要把眼睛轉到一邊,林小姐說:“李浩,人是需要理想的。所謂理想,就是我們想要做成的事情,成為自己想要的成為的那個人。目的不重要,關鍵是過程,在追尋理想的過程中,我們感到快樂,這才是幸福的本源,這大概是你去川北的目的吧?”
“不是。“澤仁搖了搖頭,忽然想起周大少常常跟自己聊到的浮士德博士。
一九三三年,經過多年建設,省內已經建成了成灌,成綿樂一橫一縱兩條公路。可路卻窄,也爛,公共汽車也走不快,晃得人頭暈,也晃得大伙兒昏昏欲睡。忽然,一陣歡呼,整個車廂都沸騰了。澤仁還沒醒過神來,就看到一縷金黃色的陽光從車窗外投射進來,落到林小姐身上。明亮的暖陽中,林宛如面龐上少女的汗毛清晰可見。
落了那么長時間雨,終于能夠看到太陽了。
三人都二十出頭,正是睡不醒的時候,今天起得早,經過這一鬧,瞌睡來了,都閉上眼睛陷入夢鄉。
那日在茶館有記者問周大少此去川北,開辟新郵區,郵局會設置在劍閣縣還是廣元縣時,周東亮回答說在劍閣。
原因很簡單,這個時代的劍閣縣重要性可不是廣元可比的。首先人口就比廣元多,商業更要繁榮不少。最重要的是,劍閣乃四川出省的大通道,關鍵節點。世人提起劍閣,首先想到的就是劍門關,所謂,劍門天下雄,自古便是四川的川北鎖鑰。
傳說在戰國時,秦王為了征服蜀國,命人送五頭石牛給蜀王,謊稱能日糞千金。蜀王貪財,征發全國青壯修建此道。當年生產力低下,道只寬約五尺,可容兩輛小車通過,路面覆蓋石板。卻是四川和外界聯絡的唯一陸路通道。因為有五頭能拉金子的石牛傳說,所以這條路便被人稱之為金牛道。
金牛道南起成都,過廣漢、綿陽、德陽,梓潼,劍閣,最后翻過大巴山到漢中。
到漢中后,要想過秦嶺進關中平原有四條關隘古道,分別是褒斜道、陳倉道、讜駱道和子午道,沒錯,就是三國時魏延提議偷襲長安的子午道。
當年楊森修建川內公路的時候,因為資金和技術的緣故,大多在原來金牛道的基礎上扒了重建。
周大少忍不住批評:“破壞文物,不像話。”
三人的第一站是綿陽縣,因為汽車只通到那里,他們打算在綿陽休整一兩日后,再出發。
路實在太爛,公共汽車在路上走得艱難,我們的周公子一路都在表達不滿,抱怨路太爛,車太慢,一生太短。說到后面,三人又恢復了昏睡狀態。
“噶!”周大少的腦袋重重地撞在面前那個乘客的肩膀上,接著是“哧——”一聲,是汽車剎車排氣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已是黃昏,雖然已經放晴,但外面還是烏漆嘛黑一片,滿車旅客都站起身來拿著行李朝車門涌去,逃命似的。看看碗上的手表,時間已經是傍晚七點鐘,長途汽車竟然行駛了整整一天。
“這些人在擠什么呀,搶綠豆稀飯嗎?”周大少再次不滿,澤仁已經搶先提起了他和林小姐的皮箱,沉重的兩口箱子在他里輕飄飄如棉花。
“林小姐,你醒過來了嗎,感覺如何?”周公子待旅客們下得差不多了,左手肘微曲,讓林宛如很自然地挽上去,一派紳士風度。車舟勞頓,路上也只啃了幾口干糧,林小姐臉色有點發白,卻強撐著搖頭說沒事,跟周東亮下車。
可惜周東亮的紳士風度維持不過兩分鐘,他的腳剛一踏出車門,就踩到一個小坑里,冰冷的水隨著皮鞋的鞋幫流進去。
這座汽車站修建沒兩年,位置在西門外的順城街。綿陽是川北大城,自古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明末張獻忠和清兵在此反復拉鋸,殺戮極重。后來軍閥混戰,這里也是軍隊來來去去,所以,西門這邊的城墻都被扒拉掉了,只剩一座城門樓子孤零零矗立在地平線上,沒錯,這里是綿陽縣的郊區。
三人下車后,卻見外面好多鄉勇正在值守,他們都戴著斗笠,穿著黑色長褂,手里要么提著老毛瑟步槍,要么捏著“單打一”也就是七九式步槍,歪瓜裂棗站在那里,盡顯糟糕的軍紀。
但所有的步槍都裝著刺刀,在夜光中閃著寒光。
周大少在老家本是望族少爺,知道鄉勇們大多是地痞流氓,平日讓他們防火防盜還成,真遇到事情,戰斗力嘛也就那樣,便不屑地撇了撇嘴。林小姐則掏出筆記本和鋼筆上前說明身份,鄉勇勘驗了他們的證件后,知道是個人物,也不敢造次,恭敬地接受了采訪。半天,才聽他們說,最近川北疫情嚴重,已經有大量流民逃難來了綿陽,社會治安有點亂。綿陽縣政府縣長袁鈞召集鄉紳開了兩天會,讓大伙兒出人出槍維持。
周大少又是撇嘴,說:“虎烈拉病毒雖然厲害,可一旦患了,不兩日就拉稀拉得癱軟在地,哪里還有精神流竄到這里。”
鄉勇領頭的那人叼著林小姐遞過去的煙卷:“鬼知道他們在逃什么,咱們也不敢去川北那邊,反正現在縣里亂糟糟的,二位少爺和小姐把細些,別被亂民給搶了。”
這提醒了扎西澤仁,他又摸了摸腰間的藏刀。周大少:“放松些,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咱們是誰,我們是公家人,誰敢搶?走吧,李浩,帶好行李。”
他又伸出左手肘,讓林小姐挽住。澤仁忽然很生氣,咬牙跟在后面不說話。
周大少細心,在出發之前早已經找了沿途地圖和各類資料狠狠地補了幾天課,綿陽是他們去川北的中轉站,自然是要下功夫的。據史料上看,這里原本是順城街的地盤,康熙三十一年的時候,綿陽知縣劉印全在此修建城垣,可惜,近兩百年以來被涪水不斷沖刷,已經被毀掉了,成為河邊荒地。
要想去客棧,得沿著順城街走上兩里地,到翠花街,到惜字爐街,才到地頭。
時間已經是1933年11月21日,開始冷了。天色昏暗,空氣潮濕,道路上的黃泥被雨水泡軟,走了半天,三人鞋底都糊滿了,好生難受。
還好路邊長了兩排白蠟樹指示方向,讓他們不至于迷路。
但那些白蠟樹卻怪,樹皮都被剝光了。周大少好奇:“林小姐,樹皮哪里去了,難道有人要在上面寫‘龐涓死于此樹下’嗎?”
林宛如咯一聲笑起來:“東亮,難怪別人都說你是交際花,真羨慕你渾身都是幽默細胞。”
二人在路上聊天的時候喜歡引經據典,澤仁也聽不太懂,現在也是如此,心中憋氣。這一走神,腳下一滑,失去平衡。
本來,以澤仁的身手,瞬間就能穩住身形。然而因為連天小雨,路面實在太滑,竟著不了力。恰好,這里有一道三四米高的緩坡,于是他整個人就溜了下去。
看到他摔下去,周大少和林宛如大驚,“怎么了?”然后同時低頭朝下面看去,就看到澤仁一手一只箱子孤零零地立在下面。
在他腳邊……好多尸體,密密麻麻,互相籍枕,互相糾纏。所有的尸體都被剝光了衣服,赤條條扔在泥地里,被雨水淋得發白。不,是發青。
有的尸體大約是因為死的時間太長,整個地浮腫,肚子大得跟青蛙似的。
在河灘地上,建了好多窩棚。那些窩棚各式各樣,有的用幾根木棍做支撐,上面覆蓋著稻草的,有直接用一個打谷子用的拌桶直接摳在地上,只在下面挖了一個口做為進入通道的……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
沒有燈光,死氣沉沉。澤仁摔下去的巨大動靜讓窩棚里有了動靜,無數腦袋從里面探出來,夜色中閃爍著無數點綠光。
有月光撒下來,景物清晰起來,也掩蓋了人們眼睛里的綠光。接著,人群走了起來,卻慢,就好像無數蟲兒在蠕動,有氣無力。
走著走著,他們就脫掉褲子,蹲了下去。
靜謐的夜晚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拉稀跑肚的聲音,惡臭味撲面而來,混合在濕潤的空氣中,濃得化不開。
周大少整個人都僵住,感覺整個天地都變成了一間大茅廁,一點點坍縮,將他們包圍,箍得透不過氣來。
忽然,林宛如朝前一躍,也溜到坡下。
澤仁丟掉手中箱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細菌,有細菌。”林宛如大叫:“放開我,我要去采訪,我要工作,我來這里不就是為這個嗎?”澤仁:“不放。”
林宛如大怒:“澤仁,別影響工作,你弄痛我了。”
正在這個時候,“蓬!”一聲響,他們腳邊那具尸體的肚子爆開。
林宛如軟軟地坐了下去,澤仁倒是冷靜,把她背上坡來,又給林小姐戴上伍式口罩,又扔了一張給周大少。
那邊,河水還在緩緩流淌,濃稠黏糊,好多人在水邊拉屎,也有好多人把頭埋下去喝水。
月光照得人毛骨悚然,被剝了皮的白蠟樹如森森白骨,無間地獄不過如此。
……
“哥老倌,這是我店最出名的江油肥腸,不是吹牛,咱們家的這肥腸從道光年傳到現在,歷史悠久得很,這間客棧就是我家老太爺靠手藝賺來的。”客棧的老板熱情地端了一盆紅燒肥腸和一甑米飯過來,讓沐浴更衣后的三位客人享用。
周大少看到里面的青灰色肥腸,想起先前爆開肚子的尸體,喉頭一陣發嘔:“拿走,拿走。”
林小姐也是面色發白,嘴唇都變成烏青。她用顫抖的手拿出白銀煙盒,點了一根,然后咳出眼淚。
澤仁卻伸出筷子,夾了一塊扔進嘴里,大口咀嚼:“不過是皮囊而已,我以前聽修行人說要想證得大道,得修白骨觀。我是不怕的,周大少,你害怕嗎?”他有點看不上膽小的人,語氣帶著諷刺。
周大少倒不隱瞞自己的情緒:“坦率地說,害怕,又覺得惡心,但影響不到我。林小姐你好些了嗎,還要繼續跟著我們北上區劍閣廣元那邊采訪災區嗎?”
林宛如點點頭:“要去的,不能半途而廢,綿陽這里的災情已經如此嚴重,川北那邊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我想肯定會有更要緊的新聞線索。”
周大少激賞:“這就對嘛,這才是我認識的普利策小姐。”
正在這個時候,正在上菜的客棧老板插嘴:“二位少爺和小姐這是要到川北去嗎,我們袁縣長已經招集鄉勇封了所有北上的道路,你們怕是去不成了。”
林宛如想起先前和幾個鄉勇所說的話,頓時來了精神,摸出筆記本和筆:“老板,麻煩你說說為什么封路?”
“還不是因為霍亂,北邊的人怕死,朝咱們這里跑,擋都擋不住,袁縣長下令必要的時候可以開槍,你們自己朝那邊去,別被人拿硬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