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止江湖:用武俠想象另一種可能
- 楊照
- 4645字
- 2025-04-29 15:11:02
連載小說的技藝錘煉
《射雕英雄傳》連載的1957—1959年這段時間,持續至《明報》創刊,金庸在香港長城電影公司擔任編劇,甚至還參與過一部電影的共同導演。金庸很長一段時間作為電影工作者,他一定熟知許多電影,包括美國好萊塢電影在內,也必然能在相當程度上了如指掌。
因此,我們可以回溯20世紀50年代以來美國電影的變化及發展,稍晚至1962年,美國電視影集《勇士們》(Combat!)也在臺灣轟動一時。這部黑白電視影集以二戰為題材,以美國陸軍為故事背景,其源自20世紀50年代后期重要的兩項突破。首先是朝鮮戰爭。朝鮮戰爭結束之后,看似戰爭帶來的殘酷現實真的要遠離美國。《勇士們》籌備拍攝時,距離朝鮮戰爭結束已將近十年,二戰結束也已近二十年。美國社會終于能較為平靜地面對戰爭的真實,或者說可以將戰爭轉變成娛樂素材。
其次是來自好萊塢電影的新技術“特立尼達”(Trinity),突破黑白影像技術,成功研發出彩色電影。在此環境下,美國人渾然不覺另一場戰爭如山雨欲來,即將爆發出令人心驚膽跳的越戰。因此在這段時間,美國影劇圈盛行以戰爭為電影題材。戰爭電影流行一時,再加上發展了彩色影像技術,進而可以借由新科技將戰爭場面營造出娛樂效果,并且塑造出令人崇拜的戰爭英雄,尤其是彩色銀幕畫面的視覺效果震撼力十足,成功吸引觀眾的目光。譬如,1965年上映的電影《坦克大決戰》(Battle of the Bulge),雖然電影故事并未忠于史實,但的確取材于二戰時希特勒所建立的一支快速打擊部隊。這支德軍的重要核心部隊侵入北非,德軍裝甲部隊指揮官約阿希姆·派佩爾(Joachim Peiper,1915—1976)發動突擊,急攻盟軍,與英國坦克部隊對戰,后來美國也加入這場戰爭。
這部電影精彩之處在于以北非沙漠為場景,數十輛坦克一字排開,氣勢磅礴,營造出一種壯麗的美感。電影特效塑造了沙漠戰爭場景,事實上不可能動員這么多輛坦克,而是利用電動模型成功打造出擬真的銀幕特效。
另一部同樣精彩的美國史詩戰爭片是《最長的一日》(The Longest Day),電影上映于1962年。電影制片公司眼光獨特,挑選二戰最后關頭的轉折點—“諾曼底登陸”(D-Day),這是盟軍搶灘法國諾曼底的兩面戰場。一面戰場是搶灘,戰況壯烈,導演勠力于還原十幾萬盟軍登陸海灘的真實戰況,但這場規模龐大的戰役直到史蒂文·斯皮爾伯格(Steven Spielberg)執導的《拯救大兵瑞恩》(Saving Private Ryan,1998),才呈現出戰爭的殘酷與壯烈,槍林彈雨的逼真程度極其駭人,重現戰史上“血腥奧馬哈海灘”的震撼場面。
另一面戰場是傘兵部隊作戰,空降進入德國的制空領地,此時德國的制空權基本上已經岌岌可危。20世紀60年代初期,《坦克大決戰》的磅礴場面震撼了觀眾目光,還有傘兵部隊空降,跳傘在空中一朵一朵開花,呈現龐大的壯闊影像效果。金庸顯然看過這部電影,并且留下深刻印象,證據藏在《射雕英雄傳》里。金庸把傘兵大作戰寫進了武俠小說,郭靖回到漠北之后,跟隨成吉思汗攻打花剌子模,在圍攻撒馬爾罕城時靠著黃蓉料事如神的破城計謀,割破帳篷,制成一萬頂圓傘。郭靖領軍的將士在腰間系上傘,從山峰躍入城中,一支萬人傘兵軍隊攻入撒馬爾罕的南城,攻破久攻不下的城池。摸清這段小說敘事的來歷之后,坦白說,這段敘事在整部小說當中是最難以吞咽下去的描述。小說場景堪比好萊塢電影制片的規模,甚至比諾曼底登陸真實的傘兵空降更加龐大,超出所有武俠小說的寫作規則。
金庸構思這段小說內容時,他用了很多鋪陳,將這場傘兵攻城的段落放置在一環扣一環的故事情節中。從“鐵槍廟中”這回章節開始鋪陳,歐陽鋒擄走黃蓉,所有人都以為歐陽鋒殺死了黃蓉。大半年時間,關于黃蓉的下落一點消息都沒有,因此郭靖才回到漠北,跟隨著成吉思汗的軍隊行軍。但在郭靖領軍西征前,丐幫的魯有腳長老與簡、梁兩位長老竟然來到草原,襄助郭靖西征。
丐幫長老魯有腳幫助郭靖解決兵書難題的過程中,讀者已能在小說的字里行間意識到黃蓉一定藏身在不遠之處。接下來,掀起下段故事環節的關鍵角色出現了,西毒歐陽鋒跑到大漠來,闖入郭靖的軍帳中,呵斥郭靖交出黃蓉。黃蓉她人究竟在何處?從郭靖與歐陽鋒一來一往的對話當中,得知黃蓉在太湖邊歸云莊逃脫出來,與歐陽鋒兩人一追一逃。到了蒙古邊界,歐陽鋒就追失了黃蓉的蹤跡。歐陽鋒料定黃蓉會來尋郭靖,于是日夜在郭靖軍營中窺伺,想要守株待兔,捉拿黃蓉。歐陽鋒想要逼郭靖說出黃蓉的藏身之處,提出一個訂約:只要郭靖說出黃蓉的藏身之處,他絕不傷黃蓉一毫一發。沒想到,郭靖反而另外提出一個非常奇怪的交易,如果歐陽鋒愿意答應不傷黃蓉毫發,郭靖以另一項約定作為交換的條件:“從今而后,你落在我手中之時,我饒你三次不死。”
這次訂約委實奇怪,因為小說發展到此,郭靖的武功還是不如歐陽鋒,所以歐陽鋒哈哈大笑說道:“十日之內,再來相訪,且瞧是你饒我,還是我饒你?”正因為歐陽鋒覺得荒謬、輕敵,所以一口就答應了。從這段情節又往下扣出另一段情節,熟悉金庸小說筆法的讀者都知道,金庸又要安排黃蓉上場表演一番,運用黃蓉的連環巧計,讓郭靖能夠饒歐陽鋒三次不死。第一次黃蓉的計策是在帳中掘了個深坑,“坑上蓋以毛氈,氈上放了張輕便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負沙包,伏在帳外”。如是等到第四天,帳外傳來歐陽鋒縱聲長笑,“踏進帳來,便往椅中坐落”,才一入座,喀喇喇一聲響,他就連人帶椅跌入七八丈深的坑中。郭靖立即命數十名騎兵縱馬過去踩踏沙包,掘出閉氣假死的歐陽鋒后,郭靖履踐前約,饒他一次不死。
接下來第二次,黃蓉又獻計,依樣畫葫蘆。冷冽的夜晚,地下冰雪都凍成冰時,“魯有腳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此時就連憨笨的郭靖都懷疑地問道:“這歐陽鋒狡猾得緊,吃了一次虧,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鉤?”魯有腳揭露這條計謀運用的正是兵書中所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正因為他不相信我會用同樣方式騙他兩次,他鐵定會上當!果然,第二次歐陽鋒又連人帶椅落入陷阱,但是這一次歐陽鋒得到的待遇是“水灌陷阱”。幾鍋水從他頭頂上往下澆,在大漠酷寒之時,就把歐陽鋒當場灌成一根冰柱。依照前約,郭靖饒他二次不死。
最后一次也很精彩。場景設在花剌子模名城撒馬爾罕城邊的雪峰。黃蓉相約郭靖在“縱是猿猴也決不能攀援而上”的雪峰絕頂見面。黃蓉想出一個登峰妙計,只要割下山羊的后腿,趁著血熱,“按在峰上,頃刻間鮮血成冰,將一條羊腿牢牢的凍在峰壁,比用鐵釘釘住還要堅固”,羊腿登時變成了一節一節的“羊梯”。登上雪峰頂之后,在“萬年寒冰結成一片琉璃世界”中,終于見到了黃蓉。久別重逢的場景之后,情節又一轉折,他們假意研究《九陰真經》,引誘歐陽鋒又一次上峰。郭靖與黃蓉在雪峰頂上的水晶宮中等候,歐陽鋒果真現身偷聽他們說話。但到了下峰時,郭靖他們把一條澆下石油的長索掛在羊梯上,一把火燒掉了冰凍的羊腿,將歐陽鋒困在峰頂上。本來打算困他十天十夜,才饒他不死,可是等到第四天,歐陽鋒竟然就脫困了。
歐陽鋒急中生智,脫下褲子,“將兩只褲腳都牢牢打了個結,又怕褲子不牢,將衣衫都除下來縛在褲上,雙手持定褲腰,咬緊牙關縱身一躍”。歐陽鋒“全身赤裸,頭頂縛著兩個大圓球”,原來他用褲子做了一個降落傘,實在神乎其技。情節鋪陳至此,歐陽鋒給了黃蓉靈感,她終于想到一個攻城妙計,從老毒物的降落傘,聯想到傘兵大隊這個妙法。拆卸蒙古包之后,縫制降落傘,一萬名傘兵登上冰雪絕峰,借著傘勢跳進城里,一萬名傘兵部隊只死了幾百人。
跳脫小說情境,就現實層面來看,這實在太荒唐。制作降落傘沒那么容易,但讀者沒人在乎,因為閱讀武俠小說時,讀者與作者之間存在一個默契。讀者會在進入小說的世界時擱置懷疑的念頭,認可小說家的設定,相信小說中登場的人物、發生的事件,雖然明知小說未必真實,但仍然同意將作者的設定當作真實事件,讀者可以容忍非現實的事物。
但是實質上,金庸把讀者交托出來的這份默契擴張到極致,讀者完全無法預期武俠小說竟會出現一支萬人規模的傘兵部隊,卻不覺得突兀,仍然越陷越深地讀下去,這是金庸的本事。他加入各式各樣的現代元素,卻仍符合傳統武俠小說的鋪陳原則。他并不是直接在情節中安插這個設置,因為如此一來,讀者就會防備,而是按照武俠小說的敘事傳統,套用章回小說的“中國套盒”,大的盒子套著小的盒子,一環扣一環,交代作者設置的小說情節。在歐陽鋒三次與黃蓉斗智的小說段落中,讀者放下懷疑的念頭,信任小說家所建立的規則。
金庸武俠小說的形式是連載小說,而且絕大部分是每日連載。每一天產出多少字篇幅的小說內容,其實對于連載小說家來說,是不小的拘束和壓力。簡言之,每一次連載時,都必定要安排“事件”,也就是說,為了引誘讀者每天有繼續讀下去的動力,維持讀者的閱讀興趣,連載小說在敘事中必須持續描寫出懸疑感,讀者才會覺得作者沒有辜負自己的期待,明天還會繼續往下看。
連載小說的敘事面臨兩個難處。第一個難處在于小說情節不停地發展,一直到突發事件,在寫作技巧上作者必須不斷構思事件,這很容易就遇到瓶頸。第二個難處,其實更棘手,就是當武俠小說從連載出版成書,很容易讓讀者感覺到閱讀疲勞,因為每隔一兩頁,小說角色就不斷地處在突發事件的情境中。
倘若每篇連載一件新事件,很快就會面臨無事可寫的窘境,鉆進了寫作的死胡同,所以寫連載小說必須運用各式各樣的寫作技巧。金庸剛開始寫連載小說時,已經會運用純熟的鋪陳手法,他讓武俠小說的各個角色“打群架”,“打群架”是最容易讓小說連續好幾天都維持在有事件發生的狀態中。翻開《書劍恩仇錄》,金庸在設計武打的橋段時,不是一對一過招,因為寫一對一的武打場面,沒辦法延續很長一段篇幅,只有讓多俠混戰,才容易開展綿延不斷的情節。
從這一點來看,《射雕英雄傳》中郭靖的來歷隨著江南七俠(江南七怪)的蹤跡而開展,是金庸在寫作上的刻意構思。從江南七俠在醉仙樓登場的回目,可以感受到群戲的迷人之處,而且江南七俠一出場,單是描寫其中一怪,足足可以鋪陳三天。接著,安排丘處機與七怪決斗,一口數百斤重的銅酒缸端上來,輪流向七怪敬酒,酒缸在眾人間推過來飛過去。光是描寫七怪接招,最后銅酒缸飛到街外,老六韓寶駒倏忽接住銅缸這段情節,就可以大寫特寫寫個三五天。
群戲的一大特色是熱鬧,金庸也擅長寫群戲。除了群俠混戰,還有另一種懸疑感十足的群戲,例如像《射雕英雄傳》里的一段盲戲,幾個人以武功過招,揮拳來、飛踢去,周伯通、郭靖、裘千仞及歐陽鋒四人混戰成一團,寫出群戲的趣味。
由于鋪陳群戲,讀者很容易過目即忘,因為太多角色和事件夾雜在小說情節中,難以讓讀者留下深刻印象。金庸寫完《書劍恩仇錄》《碧血劍》之后,在創作《射雕英雄傳》的過程中,才在寫作上有了重要的突破,他找到一個貫穿小說的一個主題。雖然讀者會在連續不斷的事件及插曲中,忘記或混淆故事片段,但是對貫穿整部小說的核心主題銘記于心,譬如前文提到“鐵槍廟中”開始鋪陳歐陽鋒、黃蓉斗智的情節,接著在“大軍西征”“從天而降”兩個回目中貫穿這部小說的主題—郭靖和黃蓉之間的愛情。當郭靖說饒歐陽鋒三次不死,這并不是自大之語,而是金庸從黃蓉的角度來寫郭靖的思考模式:郭靖為了保護黃蓉,雖然明知歐陽鋒是殺了他五位師父的大仇人,而且他一生最堅持忠義之道,但為了保護黃蓉,只要歐陽鋒答應不傷害黃容,他可以退讓三次,他愿意在師門報仇這件事上付出三倍的代價。這是金庸小說敘事的深刻及動人之處。
金庸從來不寫單一的場景,即使當他落筆寫好萊塢電影傘兵大戰的鏡頭,也表現出小說家的世故與圓融。他不會任由這個場景單獨存在,而是將這一幕小說場景包覆在詳細且完整的情節脈絡下,讓讀者絲毫不覺得突兀,而且讓讀者在一層又一層的“中國套盒”、環環扣連的故事情節中,感受小說家真正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