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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小說的套路和新意

我翻出了在那個時代,曾經比朱羽(1938—2014)的作品還要風光十倍的古龍代表作《絕代雙驕》,除了重溫那有名的簡短文句、古怪對話外,還發現了一個秘密:古龍小說的情節,是靠連綿不斷的意外轉折來推動的,這里突然出現一個人、那里突然飛來兩枚暗器、應該死掉的人卻復活了、被點了穴道應該不能動的人卻動了……這些無窮無盡的意外轉折,其實都是前面引文里講的“扣子”。在每天連載的結尾,擺上一個出人意表的神秘現象,于是就達成了“欲知后事,請看明天”的效果。換句話說,那些都是吊讀者胃口的小把戲,因為必須不斷吊讀者胃口,結果小說中就不得不有意料之外與奇妙巧合了。

古龍這種筆法和朱羽一樣,能迎合報館賣報紙的業務要求。不過依照眾家友人對古龍個性與生活習慣的記錄、描述,我一邊讀《絕代雙驕》,一邊仿佛看見已經喝得微醺的古大俠。他一看報館來取稿的時間到了,攤開稿紙隨意寫寫,寫到后來時間愈是緊迫,說不定報館的人都已經佇立門口了,于是匆匆草草編了讓一個聲音、一個人影、一樣武器憑空躥出,只要故弄玄虛形容那聲音那人影那武器,就能填滿字數交差了事!

至于那聲音那人影那武器究竟是什么,交完稿回頭喝酒的古大俠,應該就沒興致再去想了吧!等明天再說。等明天又要交稿時,再來傷腦筋解釋。沒到下筆那刻,古龍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天外飛來的是人是鬼、是刀是箭。這是那個年代連載小說最大的特色,應該也是連載小說最被詬病的地方吧:連作者都不知道小說接下來要寫什么,更不知道小說要發展到哪里。

不寫武俠小說,但在連載時代跟朱羽、古龍一樣紅透半邊天的高陽(1922—1992),有他自己的方式對付門外等稿子的人。高陽寫歷史小說,照理講,故事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都已經先被史實給卡緊了,不可能像武俠小說有那么大任想象隨意揮灑的空間;歷史小說得靠真實的歷史人物來承載敘述,也不可能像寫武俠小說那樣在中間穿插編造那么多神奇意外。沒關系,跟古龍一樣才氣縱橫、跟古龍一樣任俠好酒的高陽,自有他“跑野馬”的絕招來應付連載所需。

高陽式的“跑野馬”就是在歷史故事主線中挑出一項零星瑣事,從這些細枝末節中岔出故事情節,因為他腹有詩書氣自華,隨手拈來都是連篇累牘的歷史小掌故。例如,要寫汪精衛南京偽政權前后始末,一個歷史名人都還沒出場前,高陽光大寫特寫抗戰前后南京的賭場設在哪、玩什么、什么規矩以及如何一夕致富或破產的軼事,就接連而來,令人目不暇接。讀高陽小說,我也似乎看到了微醺中的高陽懶得費心編排情節,順手拈來就寫自己記得的、正好讀到的掌故材料,從這條牽到那條、由這樁聯想及那樁,隨心所欲想到哪寫到哪。

當高陽疏懶于編排情節時,他完全不理會歷史情節進展到哪個段落,他從歷史人物的身上勾勒細節,描繪人物行為或者歷史場景,隨手翻出腦袋里取之不盡的掌故資料,用工筆一絲不茍地描摹人物細節、還原歷史場景,從這一條線索牽引到另一條線索的結尾,一樁事件扣住另一樁事件,隨心所欲,任憑他以玲瓏剔透之心發展故事情節,交稿完畢,繼續去暢飲美酒。

這類歷史小說雖然有一定的敘事架構,但高陽的春秋筆法獨樹一幟。雖然《粉墨春秋》以汪精衛政權的終始串聯整部小說,但作者在章節中穿插無窮無盡的歧路,小說也就近乎可以無窮無盡地連載下去。換個角度來看,寫連載小說的高陽,如同寫武俠小說的古龍,他們開筆時都不曾設想自己筆下的小說會是什么樣的面目;換言之,作者是在連載的過程中,且戰且走,一路與自己的小說搏斗,不能完全掌握小說情節的主控權,這是連載小說的最大特色。每寫一天,小說就展現一種新的可能,沒到連載結束,作者也不曉得結局是什么。

這種寫法違背了小說作為嚴肅藝術的標準。嚴肅藝術的小說應該灌注作者一種追求完美的精神,多一字不行減一字不可,謀篇有伏筆有呼應、有比例有策略,而且最好數易其稿、刪刪增增、左挪右移,才會達到精致典范的程度。連載小說完全反其道而行,大段大段的“跑野馬”文字與主文沒什么必然的、有機的關系,以至于寫到后面忘了前面,自我矛盾沖突是常有的現象,甚至整部小說看起來就是由眾多復雜的部分雜混拼湊起來的。難怪有著嚴肅現代小說品味的讀者,會那么不滿意于朱羽、古龍乃至高陽了!不過說老實話,連載小說與現代文學品位標準間的齟齬,并非起自朱羽、古龍,而有更遠的淵源。

連載是項奇特的制度,連載打破小說獨立自主的時間意識。小說時間與現實生活時間平行流淌著,而且不斷地互相指涉。現實生活無窮無盡、日復一日地走下去,于是小說似乎也就會同樣無窮無盡、日復一日地連載下去。連載小說因而沒有了具體的頭中尾的分配,不只是結構松散的問題,而且是永遠隱伏著一個呼之欲出的“然后呢”。

有頭有尾有中腰的文學作品,講究的是選擇好一段具特殊意義的時間,把它從長流中切截開來,封閉成一個完整、有機的單位。這樣的文學美學,講究小說應該有個“絕對”的開頭、“絕對”的結尾。小說內在要展現出一種意義、一種姿態,“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就是在這里,小說完結了。多說一句都是累贅,都會破壞作品的完整性。連載小說不吃這一套,或者說連載條件使得這種小說不可能如此講究。同樣都叫“小說”,邊寫邊登的連載小說其實是獨樹一格的文體,具備專屬的風格,因而也就刺激誕生了不一樣的寫作與閱讀經驗。

我們看到連載小說的種種毛病,其實是因為透過有頭有尾有中腰的美學,而不是連載小說自身的邏輯來進行評斷的。連載小說有自己的邏輯、自己的美學嗎?我認為有。連載小說能提供別的小說不能提供的樂趣,就在于其豐富的內在多元性以及層出不窮的意外轉折。說白一點,連載小說之可貴,就在那些“跑野馬”的內容,就在那些為了吸引讀者讀下去而刻意穿插的花招。內在多元性與意外轉折,除了考慮“勾住”讀者的因素,還受到作者寫作過程的強烈影響。

連載作者幾乎無可避免,都會把在漫長寫作年月中的所遇所感所讀所思帶進作品里。連載每天要交稿、每天要找題材寫下去,當然逼著作者東抓西捕,拉進什么是什么。連載小說跟隨著作者呼吸、跟隨著作者生活、跟隨著作者成長或老化。好的連載小說,就是作者能夠善用這些生活變化,順帶將小說寫得多彩多姿,絕無冷場。

大家都說金庸小說好看,很多人讀到金庸小說里有當時現實政治的影子,這兩件事其實二而一、一而二。為什么金庸小說比別的武俠小說好看?因為別的作者用固定方式炮制武俠故事,金庸卻邊寫武俠小說邊辦報寫政論,報業興衰榮枯、政治是非得失,全在他眼中、全在他心上,也就全到了他的筆下。所以他的武俠小說隨日子而變、隨政治經濟的情勢而走,就不會落套、不會無聊重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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