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著“波”字的大旗無力傾倒。

依舊囂狂的大風(fēng)，不停卷動著旗幟一角，似乎想要讓它重新舒展，隨風(fēng)飄蕩。

一只厚底軍靴重重的踩過，將旗幟深深踩入地上泥濘，同時在旗面拔出一個滿是血污的印子。

孫堅喘著粗氣，左臂無力的擺動，握著古錠刀的右手也微微顫抖著，唯有向前的腳步依舊堅定。

在他身前十?dāng)?shù)步，一個身影歪歪斜斜著踉蹌，一面逃竄，一面不停的剝卸著身上套著的甲胄。

“這便是將吾等圍困長社半月之久的波才？”

孫堅臉上露出一絲輕蔑，想要大笑幾聲，卻牽動了胸前傷勢，反而抑制不住的咳嗽起來。

波才雖然無才，但是他麾下那些鐵甲護(hù)衛(wèi)卻著實不弱！

孫堅左臂和胸部傷勢皆是拜這些前仆后繼，似乎喝了符水，變得渾不畏死的甲士所賜，甚至于為何現(xiàn)在只剩他一人獨自追逐波才，亦是因為他麾下部曲為這些甲士所阻，導(dǎo)致軍眾分散。

但無妨！

有我江東孫文臺一人足以！

孫堅死死盯著身前背影不放，他知道波才是想要逃去屯有重兵和糧草的長葛城，然后依仗堅城，收攏敗兵，再與漢軍重新對峙。

但是這已經(jīng)注定是不可能的了，因為他們此時前進(jìn)的方向并非是長葛城，而是洧水岸邊，是一條死路！

忽的，孫堅爆喝一聲，鼓起剩余氣力，連著狂奔幾步，右手刀鋒劈下，砍在波才脫了一半的甲胄上，刮出半道鮮血淋漓，以及一聲難聽的金屬刺撓聲。

波才兩腿一抖，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傾，卻恰好躲過了孫堅連續(xù)劈砍的下一刀。

“你無路可逃了！”孫堅深深吸了口氣，“念你也算是位豪杰。投降吧，我給你痛快！”

波才沒有答話，半跪在地上的身體，依舊連滾帶爬的往前。

滔滔洧水，不停拍打著岸礁，南北兩岸通紅的火光，簡直將這條發(fā)源于嵩高山，一路貫穿數(shù)個郡縣的川流，照得宛如要通往幽都的黃泉血河。

也照出了何曼慘白的臉。

就到這里了嗎？

背后傳來了孫堅放肆的大笑，“果然，什么黃巾太平，什么三公將軍，真不過是些蛾賊、叛逆。我先前居然差點以為你們亦是豪杰英雄！未曾想，只不過是些土雞瓦狗！”

何曼也想笑，更想說些言語反擊，奈何身上此起彼伏的疼痛，已經(jīng)讓他無力開口了。

或許，到了此等境地，再說什么也沒有意義了吧？

難道要回頭跟這個追趕了自己大半個時辰，幾乎橫穿整個營寨的漢軍將領(lǐng)說自己不是波才，說自己是引誘他的棄子？說波才已經(jīng)從另一條路逃往陽翟了？

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耳畔的浪潮聲滔滔不絕。

追得這么緊，想立功想瘋了吧？

既然如此，那就讓你空手而歸！

何曼慘然一笑，然后屏住一口氣，奮力往前一躍，徑直投入洧水當(dāng)中！

孫堅雙眼頓時瞪大，一個箭步撲了過去。

然而，被風(fēng)吹得波浪洶涌的河流馬上就將何曼吞沒，幾個咕嚕聲過后，河面只剩下一抹血痕，半江蕭瑟，哪里還有何曼的身影！

幾點水珠隨著浪潮的拍打，飛濺在孫堅臉上，他手中古錠刀無力的插入河水當(dāng)中。

眼看到手的大功就這么丟了？

一股極度的不真實感和空虛，瞬間籠罩住了孫堅。

自己一夜奮戰(zhàn)啊！

孫堅緊緊閉著雙眼，牙齒都快要咬碎，卻又無可奈何，若是換在往日，他早就入河去撈波才了，須知道他自幼生長在江東，還未學(xué)會說話，就先學(xué)會了泅水，水性好的不行。可偏偏傷了一只手，獨臂難支！

孫堅無言的翻過身體，頭枕著浪花，躺在滿是泥濘的地面，看著黑漆漆的夜空，不禁想起了自己剛發(fā)現(xiàn)波才那面大旗之時，祖茂說過的話。

今夜必有大功斬獲！

向來心志堅定的孫堅，到了此刻，也不禁有些黯然和動搖起來。

難道這就是天命？蒼天并不保佑我這個吳郡小子啊。

然而，就在孫堅陷入自怨自艾的時候，不遠(yuǎn)處的蘆葦蕩中，卻突然冒出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孫堅馬上翻身而起。

片刻之后，一個渾身濕透的壯碩大漢，一邊甩著身上水珠，一邊罵罵咧咧的從蘆葦中鉆了出來。

此人甫一抬頭，就看到了站在岸邊的孫堅，嘴中的嗤罵聲頓時住口。

兩人對視須臾，就在孫堅眼皮抽動，準(zhǔn)備動刀之時。

大漢卻毫不客氣的對著孫堅招了招手，“快來扶著我！方才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小子，一陣箭雨，差點射死乃公了！”

眼看孫堅還不動彈，大漢臉色頓時難看，并指喝道：“乃公是汝南彭脫，與你家渠帥波才平起平坐！他都不敢對我有半點怠慢，怎得我現(xiàn)在使喚不動你嗎？”

孫堅猛然抬頭，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眸，映襯著火光，仿佛死灰復(fù)燃。

“這就對了，若不是乃公親兵護(hù)衛(wèi)都離散了，哪里能輪得到你來扶我！不過，你這人卻也奇怪，咱們太平道裹得都是黃巾，你怎么裹赤巾？”彭脫按著雙腿深深喘息，目光從孫堅吊垂的左臂掃過，旋即恍然，“嚯，看來你倒是經(jīng)過了好一番廝殺，連黃巾都染紅了！”

彭脫翻著白眼看向黃巾軍大營里洶洶狂躁的火光，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這狗矢漢軍還真是兇狠，居然兩邊都有詭計，一面埋伏，一面放火，乃公真是小覷了他們！”

“哎，小子，你們波大帥是跑了，還是依然在和漢軍接戰(zhàn)？”

此時孫堅已然走到彭脫身前三步，他側(cè)頭對著洧水點了點，“波…帥投水了，就在剛剛不久之前。”

“什么！”彭脫順著孫堅目光，看向了滾滾不絕的洧水，面色難看起來，“他居然投水自戕？”

真是蠢人，不過對乃公來說倒算是一件大好事。他死了，乃公就能順理成章的接手潁川黃巾了，倒也不用再費其他心思！

一念至此，彭脫居然笑出了聲，他對著孫堅點了點頭，“快，速速助我撤到長葛城。事成之后，我擢升你為小帥！”

“卻是不知小帥，能率多少兵，領(lǐng)多少馬？”孫堅湊近彭脫，饒有意味的反問道。

“哼，這等事不是人人皆知的嗎？哪里需要再問？”

彭脫不耐煩的皺眉，卻忽然感覺不對，“你是何人，為何…在笑！”

紅光閃過，本就沾滿血跡的古錠刀上，再添一股濃稠濁血。

割首亦如割帛。

孫堅將古錠刀插在地面，將滾落于泥濘的彭脫首級抓起。

臉上的笑意，直到此時方才完全綻放。

他想起了此戰(zhàn)臨行前，自己長子孫策曾好奇的詢問過，沙場征戰(zhàn)，如何才能催鋒陷陣，爭奪首功。彼時孫堅的答案很簡單，披重甲、持利刃，舍生忘死，一往無前而已。

然而，這時候?qū)O堅卻想跟兒子，再說一句，有時候，天命或許更為重要！

將彭脫首級抓在眼前，就著遠(yuǎn)處搖曳火光，仔仔細(xì)細(xì)的看了幾遭。孫堅驀然嘆了口氣，今夜歷經(jīng)幾番波折，情緒劇烈起伏過于激烈，他是真的感覺有些疲憊了。

隨手將地面雜草團了團，孫堅抱著彭脫頭顱，放松躺下。

濃濃夜色投入眼眸，方才看去是漆黑無光，此時卻是星河閃爍。

但，這股安定和放松沒有持續(xù)多久。

忽然間地面微顫，隨后馬蹄聲急促。

不等孫堅從草堆里起身，一前一后兩支騎軍突如其來。

只不過一只從水里鉆出，一只從火中躍出！

不偏不倚，卻正好將孫堅堵在當(dāng)中！

這一瞬間，孫堅難以抑制的慌亂起來。

天命？究竟什么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