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越刮越大。

呼啦啦地拍打在帳篷上，將釘在地面固定的麻繩繃得緊緊的，絲絲縷縷的流風從窗戶和簾門的縫隙擠進來，變成了駭人的嘯聲。

燈火被打得亂晃，光和影好似顛倒。

波才放下手中握住的竹簡，本該早早入睡的他，現在卻半點睡意也無，一股沒來由的不安，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在他心中跌宕。

是彭脫率領他麾下汝南黃巾精銳出營渡河的時候？

還是狂風大作的時候？

波才穩了穩心神，撇去腦海里這些雜亂的念頭，繼續凝神看向手中竹簡。

一行雋永方正的隸書躍然入目。

“……或多智反欺不足者，或力強反欺弱者，或后生反欺老者，皆為逆。”

波才眼眸猛然一縮，太平經上百卷，自己怎么就恰好看到這一卷，這一句！莫非是黃天在上，給予自己的警示？

未等波才再做思索，帳門忽然掀開，一股巨風竄入，將幾案上的燈盞壓得幾乎熄滅。

與之同至的還有波才的心腹小帥，其人一臉的惶恐，剛剛踏進營帳，就發聲大喊。

“大帥，不好了！”

“何事如此慌亂！？”波才眉頭頓時皺起，心中卻閃過異樣的放松，仿佛是一直懸在頭頂的石頭終于落地。

“莫不是彭脫戰敗逃回來了？”

“不是！”心腹將頭搖的和撥浪鼓一樣，“是后營，不，是營寨南端，突起大火，火勢已經順風蔓延了好幾里營寨，不知道多少帳篷都被燒著了！”

波才鼻息霎時粗重，一把撥開心腹，大步跨出營帳。

剛冒出頭，波才就險險被狂風打了個跟斗，好不容易站住腳，抬眼望去，果然如心腹所言，一層薄薄的紅光正從后方，似慢實快的靠近！

“大帥，這該如何是好？”心腹也跟在波才身后墊腳探看，滿臉都是不安。

波才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線，各種心思在他心中縱橫，好在他率軍起義已經三月有余，不俗的軍事天賦，加上積累下來的經驗，讓他明白眼前情形，最需要的就是肯定的決斷和應對，無論正確與否，絕不能有半分猶豫。

“馬上召集中軍精兵，由你率領，去將那些營寨拆掉，防止火勢繼續蔓延！”波才伸手指的并不是已經著火的營寨，而是介于中軍和最南端起火點的那一塊區域。

心腹吞了吞口水，馬上應是。

然而波才的話還未說完，他看向因為火勢而紛紛出帳，并且向他靠攏過來的黃巾首領們，神色驟然嚴厲。

“汝等馬上召集麾下部曲，謹慎戰備，以防城內漢軍趁機出城夾擊！”

眾首領尚且在睡夢剛醒的朦朧迷茫當中，一時之間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遠處亂糟糟的呼喊混亂聲浪，以及波才近在咫尺的鐵青臉色，都讓他們悚然而驚。

忙不迭的俯首領命而走。

只可惜，這些首領尚且沒有走出中軍大營，便聽到接連幾聲大響，卻是長社城三門齊開，無數裝備齊整的漢軍精銳，揮舞著刀劍沖殺出來。

其中猶以北門和東門兩支漢軍部曲進度最為迅疾，仿佛只有幾個眨眼的時間，他們便已經沖入黃巾軍營寨，然后開始殺敵拔營。

簡直就像兩支拉滿弓弦，灌注全力向著波才射出的利箭！

這一瞬間，波才也不禁恍神，但是很快他就狠狠咬了舌尖一口，強行振奮精神，對著本該歸營整頓戰備的眾首領，奮然言語道：“你們馬上回營召集麾下兒郎，能召集多少是多少，然后不要與漢軍接戰，往西面陽翟方向撤！能撤多少是多少！”

話音一落，波才不管眾首領神色如何變幻，又拉住了本該帶隊前往南面拆營滅火的心腹。

“何曼，你我相識多久了？”

何曼不知道為何如此緊要關頭，波才卻還問這些問題，他怔怔抬頭看著波才，片刻后，才回答道：“十五年？還是二十年？記不清了，我只記得與大帥初次相遇，是在郟縣街頭，彼時正是我家田畝為豪族侵占，父母無辜雙亡，而我與阿弟即將餓死之時。”

“是十八年！彼時你我皆是垂髫小兒……”波才頓了一頓，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該如何言語。

“大帥，你若是有事讓我去辦，就直言吧。”何曼笑了一聲，緩緩扯開波才搭在自己臂膀上的手，然后慢慢俯首低頭。“畢竟若是沒有大帥，我與阿弟早成了野地里的兩具枯骨。”

波才垂下目光，也跟著笑了一聲，“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矯情了。何曼，我要你率領一部兵卒，帶上我的帥旗，往北，往長葛城去！”

“喏！”

何曼沒有詢問原因，只是一聲短喝，轉身就走。

可是，又有一只手掌緊緊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不是讓你去送死，你只要將漢軍稍稍引住，然后就設法脫身。記住，我在陽翟等你歸來。”

“大帥照看好吾弟阿儀便好，其余的下吏自有分寸。”

何曼沒有回頭，就這么輕飄飄了一句后，大步離去。

……

利刃揮舞，血液飛濺。

亂糟糟的火光，亂糟糟的呼喊，還有被漢軍沖撞的亂糟糟的黃巾軍營寨。

祖茂亂糟糟地嘶吼起來，仿佛不如此不足以發泄他心中的躁動。

自從他們出城之后，以孫堅、韓當、程普，這三位武力最高之人為箭頭，瞬間就打開局面，沿途一面殺敵，卻也順手放火。

本就因為后營突如其來大火而開始躁動的黃巾軍們，瞬間驚恐，根本組織不起來成規模的抵抗。

于是乎，勢如破竹，孫堅這一部，接連沖破了好幾座營寨，徑直朝著中軍方向狂飆突進。

“文臺，我有預感，今夜我們必有大功斬獲！”祖茂一腳將一名黃巾兵卒踹開，順勢將刀拔出。

孫堅沒有和祖茂攀談饒舌的意思，他只是一絲不茍的揮刀，認認真真的往前。

原本雪白的古錠刀，此刻已經裹上厚厚的黏稠血腥，絲絲縷縷的順著刀鋒往地面滴垂。

一名黃巾兵卒忽然從營帳后陰影處竄了出來，面目扭曲著揮刀沖向孫堅。

沒等他走出幾步，一道箭矢從他脖子上橫穿而過，那兵卒雙眼圓睜，身子瞬間歪斜倒地，口中不停冒出串串血沫。

韓當冷哼一聲，手中大弓，弦震不止。

而當他繼續挽弓，指向另外一名嚎叫著沖過來的黃巾兵時。

一桿鐵脊蛇矛斜斜插了進來，仿佛毫不費力一樣，將這人挑飛出去。

程普面色沉靜。

孫堅視若罔聞，仍舊一心一意的往前，腳步半點也沒有受到阻礙。

便在此時，一面顯眼的大旗隔著幾座帳篷，從眾人眼前飄過，旗下是一支黃巾軍中難得一見的鐵甲兵卒！

“是波才！”

韓當眼神銳利，一眼看到旗面上繡著的字跡。

“司馬！”

“文臺！”

“兄長！”

各種稱呼此起彼伏，卻無一例外的滿含驚喜之情！

“原以為還得再沖殺一陣，才能殺到中軍！沒想到波才居然正好往我們這個方向逃竄！這真是蒼天保佑！”

孫堅回頭淺淺掃了一眼，跟在他這部兵卒后面的北軍五校以及三河騎士，囿于趕不上他的拔營速度，早被遠遠的拋開在后面。

換言之，此時此地，根本沒有別人看到這面大旗，也無人可以與他搶功！

孫堅冷如冰山的神色終于動了，他嘴角一翹，手中刀鋒向著北面用力揮斬。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