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夜,母親偷偷塞給陳默一包槐花餅,用油紙包了里三層外三層。
“你爸半夜起來和的面,”
母親紅著眼眶說,“非說機器壓的沒手工好吃?!备赣H則給了個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正面印著“安全生產100天”的褪色紅字。
“你小時候裝礦石樣品用的。”
父親把書包甩到兒子肩上,“現在裝劇本正合適?!?
書包沉甸甸的,里面塞滿成捆的現金,最上面是張煙盒紙寫的字條。
“別省著花,爸還有礦”,背面還畫了個歪歪扭豎大拇指的小人。
運城站的月臺上,父親堅持要等列車開動。
廣播響起時,父親突然挺直腰板,舉起右手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這是父親這輩子唯一會做的“文化人動作”,去年建軍節跟退伍礦工學的。
陳默把臉貼在車窗上,直到父親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
背包里的槐花餅散發著甜香,混合著帆布上淡淡的鐵銹味。
陳默打開劇本,發現父親在扉頁夾了張紙條。
“兒子,礦會挖完,但好電影永遠在?!?
字跡歪斜卻有力,像極了父親走路的姿勢。
……
出租車停在中戲大門時,陳默才發現自己手心全是汗。
七月的校園靜得出奇,只有知了在法國梧桐上不知疲倦地叫著。
保安老張正靠在傳達室門口打盹,聽到腳步聲猛地驚醒,臉上的《電影藝術》雜志滑落到地上。
“學生?”
老張瞇起昏花的眼睛,眼角還沾著睡意,
“暑假不回家啊?”
老張彎腰撿起雜志,封面正是某部商業大片發布會的劇照,邊角已經卷起了毛邊。
陳默注意到老張的制服袖口磨得發亮,保安亭里的小電視正無聲播放著電影頻道,畫面里張一謀的臉一閃而過。
他下意識摸了摸背包里的劇本,那部借鑒自上輩子韓國片的《不可饒恕》。
“來找鄭主任?!?
陳默遞過學生證,發現自己的指尖還濕粘粘的。
校園里的空氣熱的衣服得能擰出水來,陳默拖著行李箱走過表導樓。
橡膠輪子在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驚飛了幾只在地上啄食的麻雀。
路旁的宣傳欄還貼著他去年導演的《雷雨》海報,邊角已經泛黃卷曲。
排練廳的窗戶大開著,能看到里面幾個留校的學生正在排演《茶館》,他們的聲音在空蕩的走廊里回蕩。
“我們在這里做什么?”
“等待。”
“等待什么?”
陳默停下腳步,這出戲他大一時排過,當時鄭主任說他“太執著于形式”。
汗水順著后背滑下,浸濕了背包帶,里面裝著父親給的五百萬銀行卡和厚厚一疊劇本。
那些被翻爛的紙頁上滿是紅筆修改的痕跡,有些場景甚至重寫了七八遍。
………
系主任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激烈的爭論聲。
陳默剛要敲門,就聽見“啪”的一聲脆響,是劇本重重合上的聲音。
“太黑暗的電影了!學生作品需要這么黑暗嗎?”
這是表演系王老師標志性的大嗓門。
“開場就是兇殺現場,結尾還留個開放式結局...”
“問題是這個本子太壓抑了!”
另一個聲音陳默認出來是文學系的李教授。
“贖罪、救贖、人性困境...這需要多少生活閱歷才能把握?我教了十多年書,都不敢說能拍好這種題材?!?
陳默的手指僵在半空,透過門縫,看到自己的劇本正攤在系主任的辦公桌上。
旁邊放著厚厚一摞批注草稿,那些陳默熬了數個夜晚寫就的文字,此刻被紅筆畫滿了問號和驚嘆號。
陽光透過百葉窗照在紙頁上,將某些段落映得發亮,像是被特別標記的罪證。
“我倒覺得有想法?!?
一個溫和的女聲響起,陳默認出是表演系的常教授。
“你們看第三場戲的長鏡頭設計,很有塔可夫斯基的味道。”
“問題是他才過大一!”
王老師的聲音突然拔高。
“去年跟著指導《雷雨》還帶著學生氣,今年就要挑戰這種藝術片?”
陳默的呼吸變得急促,背包里的分鏡腳本突然變得無比沉重。
那些精心繪制的畫面在他腦海中一一閃現。
“雨中追逐的跟拍長鏡頭,男主角在鏡前的獨白特寫,最后那場沒有對白的救贖戲”。
每一格都凝結著陳默這一個月來對電影的全部理解。
辦公室里的爭論還在繼續,但陳默已經聽不進去了。
陳默的目光落在門邊的一摞書上,那是歷屆優秀畢業作品集,最上面一本正好翻到姜聞當年《陽光璨爛的日子》。
………
突然,門被拉開了。
鄭主任端著茶杯站在門口,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閃過一絲訝異。
隨即了然地笑了:“來得正好,進來吧?!?
鄭主任側身讓出通道。
“你的《不可饒恕》,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陳默深吸一口氣,邁進了辦公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空氣中飄著龍井茶的清香和復印紙的油墨味。
墻上掛鐘的秒針走動聲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像是在為某個重要時刻倒計時。
……
敲門聲打斷了屋內的爭吵。系主任鄭衛國抬頭時,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
“陳默?”
鄭主任站起身,桌上的茶杯泛起細微的漣漪。
“你不是在山西...”
“剛回來?!?
陳默把背包放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聽說,老師們在討論我的劇本拍攝的可能。”
辦公室突然安靜下來,王老師尷尬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
李教授則假裝對窗外的梧桐樹產生了濃厚興趣。
鄭主任示意陳默坐下,手指輕輕敲打著劇本封面。
“說說你的創作意圖?!?
鄭主任翻開第一頁。
“為什么選擇這樣一部黑暗的文藝片?”
陳默注意到劇本邊緣已經有些卷邊,顯然被翻閱過多次。
“因為它講述的不是復仇?!?
陳默的聲音很輕,但足夠清晰。
“而是關于寬恕的不可能性?!?
“太冒險了。”
李教授突然打斷他。
“你知道拍一部電影多少錢嗎?去電影節得花了多少年籌備嗎?又有多少電影能上院線嗎?”
陳默沒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鄭主任書架上那排大師作品集上,伯格曼、安東尼奧尼、侯孝賢,每一本都磨破了書脊。
“我需要一個機會?!?
陳默終于開口,“不是作為學生,而是作為一個電影人?!?
辦公室陷入沉默,窗外的知了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鄭主任摘下眼鏡,用襯衫下擺慢慢擦拭鏡片——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預算呢?”
王老師突然問道,“這種規格的藝術電影...”
陳默從口袋里掏出那張黑卡,輕輕放在桌上。
“五百萬。全部用膠片拍攝?!?
這個數字讓空氣凝固了幾秒。李教授的鋼筆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
鄭主任突然笑了起來,眼角堆起深深的皺紋。
拉開抽屜時,陳默注意到這位向來一絲不茍的系主任,抽屜里竟雜亂地堆滿了膠片盒和場記板。
鄭主任從最底層取出一沓泛黃的文件,牛皮紙檔案袋上還用紅筆寫著。
“91屆-鄭衛國-《地心》”。
1991年,他撫摸著文件上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情人的手。
“我提交的畢業作品企劃也被說成'太過實驗'?!?
鄭主任翻開其中一頁,上面蓋著已經褪色的公章,紙張邊緣因為反復翻閱而起了毛邊。
“系里三位教授聯名反對,說我的地下礦井長鏡頭'毫無敘事價值'。”
陳默搖搖頭,目光卻被文件上一張老照片吸引,年輕的鄭衛國站在礦洞口,旁邊是同樣年輕的陳鐵山,兩人舉著簡陋的打板器。
上面用粉筆寫著“《地心》第38場”。
父親那時還沒有白發,笑容里帶著現在罕見的張揚。
辦公室里的氣氛微妙地變化著,王老師不再轉筆,李教授放下了抱在胸前的雙臂。
連空調似乎都調低了風速,不再發出嗡嗡的噪音。
“知道是誰支持我的嗎?”
鄭主任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
鄭主任摘下眼鏡,用襯衫袖口擦了擦鏡片,這個動作讓陳默莫名想起父親擦拭礦燈時的樣子。
“你父親?!?
鄭主任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
“昨天,他打電話來,承諾給學校投100萬,設立'學生'短片基金。”
鄭主任頓了頓,嘴角微微上揚。
“條件是必須支持你拍攝這部電影,也支持有想法的學生作品?!?
窗外的知了聲突然停了,陳默感到喉嚨發緊,他從未聽父親提起過這個計劃。
………
鄭主任重新戴上眼鏡,鏡片上反射著窗外的夕陽,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所以,你的分鏡頭腳本帶了嗎?”
陳默從背包里取出厚厚一摞圖紙,牛皮紙袋因為反復取放已經磨破了邊角。
這些天他用光了六支針管筆,畫廢了四十多張分鏡紙,右手食指內側磨出了繭子。
最上面一頁是男主角站在雨中的特寫,雨水在臉上形成模糊的淚痕,畫面邊緣標注著“蔡司50mm T1.3,降格至48fps”。
“第三場戲,”
鄭主任突然指著其中一頁,指甲在紙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凹痕。
“這個長鏡頭你打算怎么調度?實景還是搭棚?”
陳默感到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耳邊仿佛能聽到血液奔流的聲音。
陳默展開一張更大的圖紙,上面用紅藍兩色詳細標注了攝影機運動軌跡。
“我想用斯坦尼康跟拍,從餐廳到小巷,穿過三個場景,一共2分37秒...”
陳默的手指沿著路線移動。
“這里需要拆除一面墻,我已經和尋槍的美術組談好了?!?
李教授突然湊近圖紙:“這個俯拍轉仰拍的過渡...”
他的聲音因為驚訝而變得尖銳。
“用伸縮炮。”
陳默又抽出一張示意圖。
“山影廠器材庫愿意免費出借,條件是片尾給他們logo多留兩秒。”
討論持續到日落,當最后一絲陽光從百葉窗消失時。
鄭主任的鋼筆懸在審批表上方,墨水在紙上洇開一個小藍點。
公章落在紙上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里如同一聲驚雷。
“有個條件,”
鄭主任把文件遞給陳默,手指在“監制”一欄上敲了敲。
鄭主任的眼睛在鏡片后閃著狡黠的光。
“得看著你爸的錢?!?
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陳默熟悉的、父親說起往事時的那種懷念。
這邊達成了共識,歡天喜地的時候,一個聲音卻不合時宜的響起。
說話的是李教授。
“你這本子,想過審,怕是有點麻煩……”
……
走出辦公樓時,校園已經籠罩在暮色中。
幾只蝙蝠在表導樓尖頂處盤旋,遠處食堂飄來紅燒肉的香味。
陳默的手機突然震動——是父親發來的短信。
“談得咋樣?不行就回家,爸給你建個電影院自放映?!蹦?
尾還加了個笑臉符號,顯然是母親代發的。
陳默抬頭望著表導樓頂層還亮著燈的辦公室。
鄭主任的身影在窗前若隱若現,正在打電話。從口型看,八成是在和父親通話。
陳默回復道:“成了。鄭主任的說要當監制。”
手機片刻后亮起來。
“那老小子還沒退休?告訴他,敢欺負我兒子就斷他珍藏的膠片!”
緊接著又一條:“你媽讓你有時間回家喝湯,別又瘦了。”
路燈突然亮起,照亮了陳默回宿舍的路。
背包里的劇本沉甸甸的,仿佛裝著的不是紙張,而是某種更為珍貴的東西。
那些父親從未說出口的支持,那些鄭主任刻意保留的期許,還有自己這一年來在每一個深夜寫下的夢想。
遠處排練廳還亮著燈,那幾個學生還在排演《搽館》,聲音飄蕩在夏夜的熱風中:
“我們走吧。”
“我們不能?!?
“為什么?”
“我們在等待陳默?!边@句顯然是臨時加的。
接著是一陣笑聲和七嘴八舌的討論:“聽說他有了五百萬投資?!?
“鄭主任親自當監制?!?
“用的是35mm膠片...”
陳默也笑了,摸了摸手里那沓被翻爛的劇本,封面上《不可饒恕》四個字在路燈下閃著微光。